惶然录

我觉得，我爱这一切，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别的什么可爱，或者，即使世上没有什么真的值得任何心灵所爱，多愁善感的我，却必须爱有所及。我可以滥情于区区一个墨水瓶之微，就像滥情于星空中巨大无边的寂冷。59 人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若干人，是很多人，是丰富的自我，比我们自己每一个人的无限增殖更为丰富。56 人

如同凭靠一只船上的栏杆，我爱你，就像两船交会时的相互热爱，有一种它们相互擦肩而过时感到的无法说清的惆怅和依恋。50 人

我的内心是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我不知道它由哪些乐器组成，不知道我内心中喧响和撞击的是怎样的丝竹迸发，是怎样的鼓铎震天。我只知道，自己就是这一片声音的交响。40 人

在乡村里观看破晓，总给我好的感觉，而在城市里观看破晓，对于我来说既好也不好，因此使我感到更好。如同所有的希望，一种更大的希望给我带来遥不可及的非现实的怀乡余味。乡村里的破晓只不过是存在的事实，而城市中的破晓则充满许诺。前者使你生存，后者则使你思想。我总是相信，思想比生存更好。这是我的不幸，与其他所有的大不幸随行。40 人

一些先知和圣徒行走于空空人世，他们被他们的上帝剥削。37 人

文学想象的核心错误，就是这样的观念：别人都像我们，并且必定像我们一样感受。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一个人都是他们自己，只有天才才被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36 人

任何人的自供都值得珍视？或者能服务于什么有用的目的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会发生在所有人的身上？还是单单落在我们头上？如果是前一种情况，那么就没有任何新奇的价值；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任何自供都不可能被理解。我35 人

平庸是智力的一种构造，而现实，特别是当它是野蛮和粗俗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对心灵的自然填补。34 人

也许，永远当一个会计就是我的命运，诗歌和文学纯粹是在我头上停落一时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的荒谬可笑。31 人

我有一种灵魂的反胃症。31 人

从一天到另一天，是石板上擦去的一切。每一天新的朝霞中都有新的一天，都永远处在感觉重现原生性的状态中——这一点，而且只有这一点，值得实现或者拥有，如果我们总要实现或者拥有一点不够完美的东西的话。31 人

给每一种情绪赋予个性，给每一种思维状态赋予灵魂。30 人

聪明人把自己的生活变得单调，以便使最小的事故都富有伟大意义。30 人

一个人只能看见他已经看见过的东西。30 人

我可以滥情于区区一个墨水瓶之微，就像滥情于星空中巨大无边的寂冷。25 人

我们周围的一切，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成为渗透我们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经验，就像巨大蜘蛛之神布下的网，在我们轻摇于风中的地方，轻轻地缚住我们，用柔弱的陷阱诱捕我们，以便我们慢慢地死去。25 人

是怀旧症！出于对时间飞驰的焦虑，出于生活神秘性所繁育的一种疾病，我甚至会感怀对于我来说毫不相干的一些人。如果我每日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诸多面孔之一消失，即便它们并非所有生命的一种象征，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会感到悲伤。24 人

我们所有人对自由怯懦的爱，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我们的奴隶生活是如何与我们般配——因为一旦自由降临我们，我们全会将其当作一件太新鲜、太奇怪的东西而避之不及。24 人

我眼下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将会成为我从未体察过的爱之记忆，成为我从未有过的胜利。23 人

我所做的一切，所感的一切，所体验的一切，都将比这个或那个城市大街上每天过往的行者更加微不足道。21 人

世界是由海角和尖峰组成的，我们的弱视症使我们只能看到四处弥漫的薄薄迷雾。21 人

被V先生及其纺织品公司剥削，是否就比被虚幻、荣耀、愤懑、嫉妒或者无望一类东西来剥削更糟糕？19 人

只有穿上衣装的人，才能发现裸体的美丽。对于声色的节制，其压倒一切的价值就是可以为能量增压。19 人

我有巨大野心和过高的梦想，但小差役和女裁缝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有梦想。区别仅仅在于，我们是否有力量去实现这些梦想，或者说，命运是否会通过我们去实现这些梦想。18 人

我爱你，就像我爱太阳西沉或月光遍地的时候，我想要说什么的那一刻，但是，我想要的不过是占有那一刻的感受。18 人

我再一次重新回味自己，在内心中失去自己，在那些遥远的、没有被职责和世界所污染的夜晚，在那些神秘和未来的童贞般的纯净里，忘却自己。17 人

生活全看我们是如何把它造就。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而是我们自己。17 人

我找到自己之日，就是失落自己之时。如果我相信，我就必然怀疑。我紧紧抓住一些东西的时候，我的手里必定空无一物。我去睡觉就如我正在出去散步。生活毕竟是一次伟大的失眠，我们做过或想过的一切，都处在清澈的半醒状态之中。16 人

给生活减压的艺术，实际上并没给生活减除任何东西，它同生活自身一样单调，只是表现为另一种不同的方式。15 人

但是，为了逃离这一切，我也看出来了，我必须驾驭这一切，或者必须拒绝这一切。我无法驾驭，是因为我不能超脱现实；我无法拒绝，是因为无论我可以怎样做梦，梦醒之后还是我确切无误地停留在我之所在。15 人

所有发生在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里的一切，也发生于我们的内心。所有消亡于我们所环视的世界里的一切，也消亡于我们的内心。假定我们能够留意，一切事物便得以存在于那里，它们一旦失去，便是从我们心头撕走。15 人

在现代生活中，世界属于愚蠢、麻木以及纷扰。在今天，正确的生活和成功，是争得一个人进入疯人院所需要的同等资格：不道德、轻度狂躁以及思考的无能。15 人

我想要睡意临近之感，这种睡眠是生活的期许而不是生活的休息。14 人

像所有的悲剧一样，我人生的核心悲剧是一种命运的嘲弄。我反感生活，因为它是一种对囚犯的判决。我反感梦想，是反感逃脱行为的一种粗俗形式。是的，我生活在无比肮脏而且平常的真实生活里，也生活在无比激烈而且持久的梦幻化生活中。我像一个放风时醉酒的奴隶——两种痛苦同居于一具躯体。14 人

我就这样拖着自己走，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梦想自己无法拥有的［……］像一面没有刻度的公共时钟已经停摆……14 人

如果梦中的国王属于我，我还有何可梦？如果我拥有那些绝无可能的山光水色，那么还有什么东西可为幻影？14 人

有些人把他们不能实现的生活，变成一个伟大的梦。另一些人完全没有梦，连梦一下也做不到。14 人

一个人能够获取的最高自律，是无所谓地对待自己，相信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不过是房子和花园，命运规定了一个人必须在此度过一生。14 人

奴役是生活的唯一法律。13 人

在白天，我什么都不是，到了夜晚，我才成为我自己。13 人

我持久的偏执之一，就是力图理解其他人的存在方式，以及他们的灵魂是如何不同于我，他们似乎独一无二的意识如何不同于我。13 人

我总是相信，思想比生存更好。这是我的不幸，与其他所有的大不幸随行。13 人

我总是生活在当前。我对于未来一无所知，也不再有一个过去。未来以千万种可能性压迫着我，过去以虚无的现实压迫着我。我既没有对未来的希望，也没有对过去的向往。13 人

我从来不求被他人理解。被理解类似于自我卖淫。我宁可被人们严重地误解成非我的面目，宁可作为一个人被其他人正派而自然地漠视。13 人

我是某座不曾存在的城镇的荒郊，某本不曾动笔的著作的冗长序言。我是无，是无。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或者思考，或者爱。我是一本还没有开始写作的长篇小说里的人物，我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翱翔长空，然后被取消；在自己还未存在之前一次次梦想，梦想一个人，而那个人从来就没有打算赋予我生命。12 人

我一直被这种单调护佑。一样的日子乏味雷同，我不可区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开心地享乐于迷人的时间飞逝，还有眼前人世间任意的流变，还有大街下面什么地方源源送来的笑浪，夜间办公室关闭时巨大的自由感，我余生岁月的无穷无尽。12 人

它们在生命的偶尔努力中不辞而去，像一个人将沉甸甸的外衣脱在床前。12 人

我要焕然一新，我要活下去，我要向生活伸出脖子，承担车轭的巨大沉重。12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