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使是在没有下雪的冬夜，火车穿过平原时，李昂也会有一种风雪中疾行的幻觉。四野阒寂，无星无月，车头灯骤然从黑暗中扎了出来，照亮飞雪纷纷，让人目不能视，但很快就远去。多么美的旅夜，若即若离，如梦如幻。在朦胧的寒气里，她看着那些忽隐忽现浮动游行的车厢灯光，分不清自己是在火车上倚着窗或是在远处山头眺望。随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越来越响，李昂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地铁报站声：「下一站，松岗」，她睁开眼，抱紧了身前的包，起身往车门挤，但很快就被上车的人潮推了回来。李昂已经习以为常，她侧着身子，抬起手肘分开人群，脚尖抵着地板发力，顺利从车厢里钻了出去。车门关闭时让李昂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到身上又变得肮脏混浊了一些。她想起多年前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从母亲的肚子里钻出来也是如此，一身脏水带着血丝，也许还有疲惫——人类的疲惫是从出生的那一瞬间就开始的，费尽力气挣脱子宫来到这个世界，呼吸完第一口空气然后开启了疲惫的一生。「现在是我呼吸的第多少口空气？一亿八千万次？也许更多。」李昂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如此大的数量可以在存在于一个单独的人类身上，比如她的体内有六十万亿个细胞，以及比细胞更多上数亿倍的原子。李昂想到自己是由无穷多的元素构成，但最终却只是造就了如今这样一副躯壳，不免感到失望。她站在扶手电梯上，眼睛直视前方，但什么也没有看，以至于出站时阳光骤然射入眼帘，让她再一次失神。在一片白光闪烁的眩晕中，李昂又一次想起了一九九六年的那个正午，烈日炎炎，大路空空，她攥着二十九块钱奔向那座贫穷的、脏乱的，让她日思夜想的韶县汽车南站，那是她一生最初的时刻，也是她最开始疑惑的时刻：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大的世界，就在韶县外面不知情地运转着。如果一个年轻的女人决定离开，她到底可以去到哪里呢？站在那颗带有一点黄色柔光的太阳底下，从远处吹来的风越来越猛烈，她的头发也因此飘得越来越高。很快，李昂意识到，这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