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
叶小辛
这些影像未曾经过净化,在许许多多的一瞬间恍恍地出现我面前。白天我坐在露天咖啡馆里,在阳光下阅读波德莱尔的诗集,字里行间有人影浮现;下午我信步走在塞纳河岸,有老人坐在桥上打盹,我盯着老人看,想象着他年轻时代的风光;夜晚我把灯关上,盖上被子准备入睡,有海浪声在耳边响起。
此时离我决意要过上正常人生活的那天已久,我亦早已远离过去的日子。我的青春期就如从未发生过般的遥远,仅仅在暴风雨后留下某些渣子,如一条已经干涸的河流,让人无法缅怀。在那青春期往后的日子里,我嘲笑过少年时的一切,那些连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曾存在过的爱情与理想,冷酷与困顿,头发与声音。
然而就在我自认为把信念抛在身后的时候,它们在巴黎的下水道里潜行,悄无声地再次浮现在我面前。执着如藏在森林中的巨大石头。我于是把痛苦准备好了,把它们迎接过来。记忆向我伸出白白细细的手,柔软且具有热度。我惊异地发现,过去这段记忆从未如此清晰,我甚至还能看到,那艘在青灰色的海面上航行的大船。
记忆的源头总是模糊的,也许和时间无关,我不知道,因为它以片状呈现我面前。第一片是我在一辆逼仄的船上的图景。人群黑压压如乌鸦的羽翼在头顶连接成一片,汗臭混合着男人的体味,围拢着我们。我抬头望着母亲,她脸容苍白,低下脑袋,对我勉强一笑,“亲爱的,这里真热啊。”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一年是1956,我五岁。正坐在一艘船上,在层层推往远方的浪尖之上,逐渐远离中国。后来,我的记忆似乎比过去更为清晰,印象中仿佛还有起伏不定的闪着鱼鳞碎光的海面。但许多年后,当我回忆起来,我觉得那是我把后来的经验加载于记忆之上,才产生了这种种意象。每当我靠在咖啡馆的白色椅子上和别人聊天,一个什么家伙提起了1956年,“啊,你知道吗?那一年的巴黎……”我只是微笑,脑中出现了海浪拍打着船身的巨大声响。“那一年,我才刚到法国呢。”我端起咖啡杯,轻轻地回应着。那一刻,我是在海上。海上的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