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火枪手

[法] 大仲马
三个火枪手(上) 译本序 一 大仲马可能是中国读者心目中最为熟悉的外国作家之一。他的长篇小说《三个火枪手》和《基督山伯爵》很早就被译成中文,特别是根据这两部小说拍摄的电影又在我国广为放映,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大仲马的知名度自然也就随之提高了。 大仲马的祖父,安托万·亚历山大·达维·拉伯耶特侯爵,面临破产之际,卖掉祖传的庄园,来到中美洲的圣多明各,买了一大片土地,定居下来。后来他与一个名叫瑟赛特·仲马的黑人女奴同居,一七六二年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叫托马·亚历山大,这就是大仲马的父亲。 托马·亚历山大十岁那年,母亲去世,八年后随父亲回到法国,这个强壮英俊的混血儿报名参加龙骑兵,因父亲认为有辱他的贵族姓氏,于是用了母亲的姓氏,改名为托马·亚历山大·仲马。 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托马·亚历山大·仲马成了坚决拥护共和国的军人,深信惟有革命才能给人们带来平等。由于他的忠诚和勇敢,他一步步升到共和国将军的高位。但是后来他失宠于拿破仑,被迫退役,在巴黎附近的小城维莱尔科特莱过着清贫的生活。一八〇六年,仲马将军因病去世,当时大仲马只有四岁。 大仲马生于一八〇二年。父亲的去世使得他一家人的生活更加艰难。在十五岁那年,他被送进一家公证人事务所当办事员。在这一阶段,他阅读了大量书籍,弥补了他所受教育之不足。他结识了几位热爱文学、颇有教养的朋友,在他们的影响下,萌发了当作家的念头。他的文学生涯是从翻译意大利小说和诗歌开始的,随后他又写了几个剧本,但这些起步时期的作品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一八二三年大仲马来到巴黎,靠了父亲的老朋友的帮助,进入奥尔良公爵的秘书处当了一名小文书。刚到巴黎不久,他便和一个大他九岁的漂亮女工同居,并在一八二四年七月有了一个儿子,也和他一样取名叫亚历山大。为了区别两个亚历山大·仲马,世人称父亲为大仲马,儿子为小仲马,也就是后来写出不朽之作《茶花女》的小仲马。 到巴黎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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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火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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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 大仲马 郝运 王振孙 译

三个火枪手(上)

译本序

大仲马可能是中国读者心目中最为熟悉的外国作家之一。他的长篇小说《三个火枪手》和《基督山伯爵》很早就被译成中文,特别是根据这两部小说拍摄的电影又在我国广为放映,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大仲马的知名度自然也就随之提高了。

大仲马的祖父,安托万·亚历山大·达维·拉伯耶特侯爵,面临破产之际,卖掉祖传的庄园,来到中美洲的圣多明各,买了一大片土地,定居下来。后来他与一个名叫瑟赛特·仲马的黑人女奴同居,一七六二年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叫托马·亚历山大,这就是大仲马的父亲。

托马·亚历山大十岁那年,母亲去世,八年后随父亲回到法国,这个强壮英俊的混血儿报名参加龙骑兵,因父亲认为有辱他的贵族姓氏,于是用了母亲的姓氏,改名为托马·亚历山大·仲马。

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爆发,托马·亚历山大·仲马成了坚决拥护共和国的军人,深信惟有革命才能给人们带来平等。由于他的忠诚和勇敢,他一步步升到共和国将军的高位。但是后来他失宠于拿破仑,被迫退役,在巴黎附近的小城维莱尔科特莱过着清贫的生活。一八〇六年,仲马将军因病去世,当时大仲马只有四岁。

大仲马生于一八〇二年。父亲的去世使得他一家人的生活更加艰难。在十五岁那年,他被送进一家公证人事务所当办事员。在这一阶段,他阅读了大量书籍,弥补了他所受教育之不足。他结识了几位热爱文学、颇有教养的朋友,在他们的影响下,萌发了当作家的念头。他的文学生涯是从翻译意大利小说和诗歌开始的,随后他又写了几个剧本,但这些起步时期的作品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一八二三年大仲马来到巴黎,靠了父亲的老朋友的帮助,进入奥尔良公爵的秘书处当了一名小文书。刚到巴黎不久,他便和一个大他九岁的漂亮女工同居,并在一八二四年七月有了一个儿子,也和他一样取名叫亚历山大。为了区别两个亚历山大·仲马,世人称父亲为大仲马,儿子为小仲马,也就是后来写出不朽之作《茶花女》的小仲马。

到巴黎最初的日子里,大仲马写小说,写剧本,虽然也有两个剧本被搬上了舞台,但均不理想。在工作的同时,具有惊人记忆力和顽强精神的大仲马,继续如饥似渴地阅读小说、剧本和有关法国历史的著作;这为他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接着大仲马参加了法国文学史上的浪漫主义运动。在当时,进步的浪漫主义流派,成为反对封建贵族反动势力的先锋力量。一八二八年,维克多·雨果的沙龙已经成为浪漫主义运动的司令部,聚集着许多法国文学新流派的拥护者,有维尼、圣勃夫、缪塞、爱弥尔·德尚,大仲马也在其中。

一八二八年前后,浪漫主义文学在法国已稳固地占领了阵地,浪漫主义作家已在许多文学体裁方面创造出优秀的成绩,如像史达尔夫人的小说,雨果的诗歌,年轻的梅里美的戏剧;但是他们还没有创作出足够多的戏剧作品来满足舞台的需要。因此,创造出浪漫主义的戏剧作品来占领到当时为止还为古典主义剧作家占有的戏剧舞台,成了以雨果为首的这一群作家的首要任务。年轻作家大仲马,在这场对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命运至关重要的斗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的剧本《亨利三世和他的宫廷》,比雨果的《欧那尼》上演还早一年,于一八二九年二月十一日在巴黎上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打响了浪漫主义戏剧的第一炮。

《亨利三世和他的宫廷》在文学史上具有一定的地位,首先在于这个剧本体现了浪漫主义戏剧的原则,其次也在于它的积极的社会意义。大仲马以揭露十六世纪法国宫廷的罪恶来表达他反对君主专制,反对教权的思想,这种思想与一八三〇年爆发的反对波旁王朝的斗争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大仲马一生共写了五十五个正剧、三个悲剧、二十三个喜剧、四个通俗剧和三个喜歌剧。除《亨利三世和他的宫廷》以外,主要的戏剧作品有爱情悲剧《安东尼》(1831)、历史剧《拿破仑·波拿巴》(1831)、诗体悲剧《纳斯尔塔》(1832)、喜剧《贝里斯尔小姐》(1839)和《路易十五时代的婚姻》(1841)。

法国国王查理十世企图恢复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前存在的贵族和教士享有的特权,遭到了来自自由民主力量的反对;一八三〇年七月二十七日,巴黎爆发了革命,工人和广大群众拿起武器与政府军作战,又一次推翻了波旁王朝。在这场七月革命中,大仲马背着双管枪,帽子上插着蓝、白、红三种颜色的羽毛,热情地投入战斗,他和许多热爱自由的作家一样,天真地以为这场革命会给人民带来自由和平等的幸福生活。但是七月革命后,大仲马的老东家奥尔良公爵,即路易·菲利浦,在金融资本家支持下取得王位,建立了代表金融贵族利益的七月王朝,继续执行镇压工人和民主运动的政策,从而引起广大群众的不满。具有强烈共和党人意识的大仲马愤怒地谴责路易·菲利浦,又一次投入斗争的行列,积极反对七月王朝。

一八三一年六月,在法国爆发了反对七月王朝的六月起义。大仲马虽然大病未愈,仍然勇敢地参加了起义。不幸的是,第二天他就发高烧晕倒在家里。尽管如此,他仍然上了七月王朝统治当局的黑名单,成为逮捕对象。在朋友们的劝告下,大仲马被迫离开法国到了瑞士。此后他经常出国旅游,以戏剧家特有的敏感和好奇,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收集奇闻轶事,甚至深更半夜还去教堂听故事。每次旅行之后,他都写下了一系列内容丰富、生动有趣的游记,这为他以后的小说创作准备了必要的材料。

一八三二年,大仲马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我是怎样成为剧作家的?》,表达了他的共和党人的观点;他还肯定地说,他之所以有这些观点,是受了他的在共和国军队里当将军的父亲的影响。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法国的报刊为了争取更多的订户,纷纷开辟文学专栏,特别是长篇小说的连载专栏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报社的负责人不惜重金邀请著名作家为自己的报纸撰稿。一些作家为了能得到更高的稿酬,也乐意为报纸写小说,巴尔扎克、欧仁·苏、斯克里布等人都在《新闻报》上发表过作品。报社更欢迎大仲马的作品,因为他懂得连载小说的特点: 必须是开门见山,情节生动,对话有趣,而且每一段都必须有精彩结尾,制造一个悬念,以引起读者强烈的兴趣。这使大仲马赢得了成千上万的读者,他们每天等着看下回如何分解,而大仲马也就必须每天不停笔地写下去。

在三十年代,大仲马就制定了写系列长篇小说的宏伟计划,以反映法国从查理二世(1422—1461)到十九世纪中叶这样一个漫长的、波澜壮阔的历史时期。不过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巴伐利亚的依莎博》以及其他几部长篇小说,写得不很出色,一直到一八四四年《三个火枪手》问世,才获得空前的成功,从而奠定了他作为历史小说家的地位,而过去他是以剧作家而闻名于世的。

大仲马的作品数量惊人,多达五百卷;其中最著名的小说除了《三个火枪手》以外,还有《基督山伯爵》(1844—1845)、《玛戈王后》(1845)、《红屋骑士》(1846)、《蒙梭罗夫人》(1846)、《四十五卫士》(1848)、《昂热·皮都》(1853)、《 夏尔尼伯爵夫人》(1852—1855)等。

有一点必须指出,大仲马大部分的长篇小说是他在四十年代以后,和历史教师奥古斯特·马盖(1813—1888)等人合写的。

马盖是位热爱历史与文学的中学历史教师,但他却不满意自己的职业,一心想成为作家。无奈这位教师缺乏文学家的气质,他写的剧本屡遭拒演。一八三八年,他写了一出三幕剧《狂欢节之夜》,再度失败后,经大仲马重写,才于一八三九年一月搬上舞台,马盖的名字也见于海报之上,不过上演时剧名已被大仲马改为《巴蒂尔德》。

后来,马盖又写了一部历史小说《老好人布瓦》,命运仍然不佳,于是他又想到了大仲马。大仲马很喜欢这个题材,表示愿意再度合作。大仲马不愧为文学大师,经他修改之后,小说立即显示出迷人的光彩,篇幅也由一卷增加到四卷,并且改名为《达芒塔尔骑士》。但是《新闻报》经理爱弥尔·德·季拉尔丹提出,如果以大仲马一人名义发表,每行值三法郎,如果由大仲马与马盖联合署名,每行只给三十苏。一个法郎折合二十个苏,这样一来,经济上的损失是不难算出的。马盖同意由大仲马一人署名,而他本人分到了八千法郎的稿酬。从此开始了他们两人的作品由大仲马一人署名的先例。

对这种合作方式,后来马盖是有些不满的,也招来了一些人的非议。但不能否认,大仲马是个勤奋的作家,每天工作十小时,常常是一挥而就,连标点符号似乎也来不及加。他的小说大都具有以下特点: 统一的文学风格,严谨的故事结构,对历史事件完整一致的观点。应该说这是大仲马在创作过程中所起的主导作用的结果。

从一八四三年起,大仲马几乎告别了戏剧创作,即使在一八四七年他创办了他私人的“历史剧院”以后,他也只是将他的小说改编成舞台剧;先后上演过的有《玛戈王后》、《三个火枪手》和《基督山伯爵》。一八四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剧院初次上演了巴尔扎克的名剧《后娘》。只是好景不长,由于一八四八年的革命前的经济危机,历史剧院每况愈下,只维持了两年便关门了。

推翻七月王朝并建立了第二共和国的一八四八年革命,把不少著名作家都吸引了进来,雨果当选为制宪议会的议员,拉马丁当上了外交部长,乔治·桑不仅参加编写官方的《共和国报》,而且还创办了自己的报纸《人民事业》。大仲马也有投身政治的愿望,热衷于议会的竞选活动,但是他最后失败了。同年十二月,路易·波拿巴当选为总统,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他发动政变,实行军事独裁,一八五二年称帝,建立了法兰西第二帝国。

这几年法国的社会一直处于动荡不安之中,大仲马面对这样的局势,再加上自己竞选的失败,便在一八四八年创办《月报》,以此来介入法国的政治生活。当路易·波拿巴称帝野心逐渐暴露之后,以雨果为首的左翼共和党人积极组成反对派,与路易·波拿巴斗争。路易·波拿巴疯狂进行反扑,密令逮捕反对派人士。大仲马得到消息后,通知了雨果,使他得以逃亡国外免遭毒手。大仲马也相继流亡到布鲁塞尔,直到一八五三年十一月初才重返祖国。

回国后,大仲马筹办了《火枪手》晚报。这是一份文学性的报纸,由于它的内容精彩,形式多样,又多系名流撰稿,因而颇受欢迎,如像纳瓦尔的中篇小说和十四行诗,邦维尔和梅利的短诗,莱蒙托夫和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当然,报纸最主要的供稿人是大仲马本人,他的《回忆录》、《漫谈录》以及长篇小说《巴黎的莫希干人》、《耶户的伙伴们》(又译《双雄记》)最后都是登载于《火枪手》晚报上的。后因经费拮据,这份备受欢迎的报纸不得不在一八五七年停刊。

《火枪手》的停刊使读者失去了一份优秀的文学报刊,但对大仲马来讲却是一次解脱,使这位热爱旅行的大作家又可自由出游了。一八五八年六月至一八五九年四月,大仲马来到遥远的俄罗斯,他到了圣彼得堡、莫斯科、阿斯特拉罕等地。最值得一提的是,一八五八年九月,他在下诺夫戈罗德见到了他的长篇小说《一个剑术师的回忆录》的男女主人公;这部小说反映了反对俄国沙皇专制制度的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党人起义,曾使沙皇尼古拉一世大为恼火。这时亚历山大二世继承了尼古拉一世的统治,大仲马方能愉快地游历俄罗斯,所到之处都受到国宾般的礼遇。

一八六〇年,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的领袖加里波第率领红衫军从热那亚出发,前去解放西西里和那不勒斯。大仲马一向钦佩为希腊独立运动而献身的英国诗人拜伦,他这时寓居于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当听到加里波第胜利进军的消息后,大仲马以极大的热情奔赴意大利参加革命。到意大利后,又曾回到法国为加里波第购买武器。这位满怀共和理想的浪漫主义大文豪穿着义勇军的红衬衫,在群众的欢呼声中,和加里波第并肩进入那不勒斯。

后来,加里波第任命他为文物总监,委托他领导庞贝古城的发掘工作,目的是因为他希望大仲马少参与政治、军事和外交。但大仲马仍旧竭力鼓吹建立意大利共和国,甚至还提出建立法兰西—意大利共和国的设想。原先也想建立共和国的加里波第,这时却与萨伏依王朝妥协了,将解放了的大片土地合并于撒丁王国。鼓吹共和的大仲马自然也就成为不受欢迎的人物,于是他在一八六三年怀着无比懊丧的心情回到巴黎。

这一阶段他留下不少作品,重要的有《加里波第回忆录》。

大仲马为人豪爽大方,生活上却十分奢侈、放荡。他撰写连载长篇小说,得到巨额的收入,成了百万富翁。一八四七年他在创建“历史剧院”的同时,花费数十万法郎建成了豪华的住宅“基督山城堡”。他挥金如土,慷慨好客,一大帮食客靠他混饭度日;所以尽管他收入巨万,却总是入不敷出。他纵然拼命写作,也永远还不清债务,一八四九年他的“基督山城堡”被查封,这座地上天堂仅以三万零一百法郎的低价在拍卖场上被一位美国牙科医生买去!大仲马尽管体魄健壮,精力过人,但是到了一八六五年,他的智力和精力都日渐衰退。一八六七年开始,他几乎已无力从事文学创作。一八七〇年普法战争爆发,小仲马赶在普鲁士军队包围巴黎之前,把他送到自己在诺曼底省第厄普城附近的海滨别墅去居住。当年十二月五日,一代文豪大仲马死在女儿玛丽的怀中。

一八七二年四月十六日,在大仲马的故乡维莱尔科特莱举行了正式葬礼,他的墓穴就在他父母亲坟墓的近旁。

为了让读者深入了解《三个火枪手》这部长篇小说,有必要介绍一下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大仲马的历史小说尽管不是写历史,甚至和历史的本来面目差得很远,但是却又离不开历史,离不开历史这一大背景。

十六世纪初,在以天主教为主的法国开始了宗教改革,到了十六世纪中期,新教开始广泛流行,已有四百万新教徒,并且成立了法国新教会;在法国,这些新教徒称为胡格诺派。一五六二年爆发的胡格诺战争,就形式而论,是一场天主教派和胡格诺派之间的宗教战争,实际上则是各派封建主,大贵族,以宗教分歧为名而进行的一场内讧。一五七二年,当某些天主教派封建主同胡格诺派谋求和解时,巴黎的天主教派制造了“圣巴托罗缪惨案”,大举屠杀胡格诺派,随后蔓延至各省,死者以千计;两派内战因之更趋剧烈。后来因为农民起义的发展和西班牙的干涉,双方开始互相妥协;一五八九年,胡格诺派的首领纳瓦拉的亨利继承王位,建立波旁王朝,称亨利四世。一五九三年,亨利四世改宗天主教,次年进入巴黎,成为全国公认的国王。一五九八年四月十三日,亨利四世颁布《南特敕令》,胡格诺战争始告结束。

《南特敕令》实际上是交战双方妥协的和约,对胡格诺派作了相当大的让步,既有宗教信仰上的让步,也有政治上的让步;如容许胡格诺派保留两百个左右的要塞和城堡,两万五千人的军队等。这种国中有国的局面继续存在,自然不利于加强集权。但是《南特敕令》的颁布,结束了旷日持久的胡格诺战争,使法国得到统一,亨利四世实施了一系列经济和政治措施,巩固了中央政权。

但是一六一〇年亨利四世被一个疯狂的天主教徒刺死,继位的路易十三年幼,由母后玛丽·德·美迪奇摄政,天主教派与胡格诺派的贵族乘机掀起新的内讧,向王权进攻,使法国的政治再度陷入危机。一六一四年,贵族坚持召集三级会议,企图利用这次会议作为反对王权的工具。但是贵族的计划没有得逞,因为城市代表支持王室。不久,三级会议解散,而进一步巩固和加强法国绝对专制制度的责任最后落到了路易十三的首相黎塞留的肩上。

法国的统一,政权的巩固,首先要求消灭胡格诺派的国中之国。一六二五年,胡格诺派贵族在拉罗舍尔集会,以德·洛昂公爵和德·苏比斯亲王兄弟两人为首领,举兵叛乱,他们联络英国,反对政府。红衣主教黎塞留亲自指挥军队围攻拉罗舍尔;次年,城中弹尽粮绝,被迫投降。一六二九年,国王颁布《恩典法令》,剥夺了胡格诺派的政治与军事特权。

这段法国历史可以说是波澜壮阔,激动人心。《三个火枪手》上卷第一章一开始就标明了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一六二五年四月,也就是黎塞留就任首相的第二年;下卷的尾声部分又明确指出一六二八年十月二十八日拉罗舍尔投降,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路易十三凯旋回到巴黎。这就明确告诉我们,故事是以围攻拉罗舍尔这一场激烈战争为背景来描写的。

大仲马这样写的目的是想要把读者带入这样一个境界,似乎他讲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事实恰恰相反,《三个火枪手》和大仲马的其他长篇历史小说一样,历史背景是真的,人物也大都在历史上出现过,但是作家只是把这些事件与人物升华为小说,不再是历史本身。大仲马喜欢历史,可是他在写小说时并不尊重历史,更不拘泥于历史。他以历史作为舞台,作为框架来渲染他的主人公的冒险奇遇。正如他本人说的:“历史是什么?是我用来挂小说的钉子。”《三个火枪手》正是挂在一六二五年到一六二八年这段法国历史的钉子上的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围攻拉罗舍尔这件与国家命运有关的大事,在书中却被写成是由黎塞留的嫉妒和与白金汉的争风吃醋引起的:“黎塞留知道,跟英国打仗就是跟白金汉打仗,打败英国就是打败白金汉;总而言之,使英国在所有欧洲人面前出丑就是使白金汉在王后面前出丑。”“从白金汉方面来讲,表面上是为英国的荣誉而战,而实际上也跟红衣主教一样,完全是受了个人利益的驱使。白金汉也是在追求一种个人的报复行动: 白金汉现在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以大使的身份来到法国,所以他想以征服者的身份来旧地重游。”一件关系国家命运的大事,却被大仲马写成了个人的恩怨,这当然与历史本身相去甚远,但当你把它作为小说来读的时候,这似乎又都是在情理之中。

大仲马在《三个火枪手》的序中自称,他为了编写一部路易十四的历史,在皇家图书馆里搜寻资料,无意之中见到一部名叫《达尔大尼央先生回忆录》的书。这部书确实存在,它的书名叫《国王第一火枪队副队长达尔大尼央先生回忆录》,一七〇〇年出版,作者是曾在军队里当过上尉军官的小说家库尔蒂兹。大仲马吸取了这本书里提供的主要素材,进行了再创作,从而出现了一部伟大的通俗历史小说《三个火枪手》。

《三个火枪手》中的主人公达尔大尼央和他的三个亲密的伙伴,以及火枪队队长德·特雷维尔、博纳希厄太太、米莱狄都取自库尔蒂兹的作品。据考,这些人物也都有实在的原型: 达尔大尼央本名叫吕皮阿克,原是平民,因其兄在国王的火枪队里卓有功勋,取得贵族身份,改姓达尔大尼央;一六四〇年他也加入了火枪队,担任过火枪队队长,以及里尔城军事长官,曾受命去英国和克伦威尔打过交道,后又执行过逮捕财政总监富凯的重任,一六七三年行将接受元帅权杖时,在对荷兰战争中去世。阿多斯等三个火枪手原系表兄弟,也是在一六四〇年前后成为火枪手的,库尔蒂兹把他们写成了亲兄弟。

小说家大仲马没有照搬库尔蒂兹书中的人物,他把达尔大尼央和他的三个伙伴改写成来自法国四个不同地区的人,通过他们构成了整个法兰西的缩影;同时,他又把他们加入国王的火枪队的时间提前了大约十五年,这就使他们得以经历小说中所描写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

在七月王朝时期当过省长的罗德莱写的《查理九世、路易十三、路易十四、摄政和路易十五时代的政治和爱情阴谋》一书中,谈到法国王后奥地利安娜曾经赠给白金汉公爵一副钻石坠子作为爱情的信物,黎塞留曾计划以此事加以陷害。这段多少带有一些史实性的记载,为《三个火枪手》的故事提供了一条得以展开的重要线索。

《三个火枪手》的主要文学成就,在于它描绘了一系列生动的人物形象。达尔大尼央是其中最鲜明的一个。大仲马把他写成了一个勇敢、机智、见义勇为、珍视友谊的英雄。他武艺高强,而且忠于爱情。他刚一出场,就为国王立下了汗马功劳;为了解救王后,又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冲破红衣主教布下的重重罗网,两渡英吉利海峡,到伦敦去见白金汉公爵;红衣主教对他威胁利诱,心狠貌美的米莱狄对他阴谋陷害,都没能使他低头。大仲马从多方面刻画了达尔大尼央的性格,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其他三个火枪手也都各具鲜明的性格特点: 阿多斯为人冷静,处事老练,又嫉恶如仇,正气凛然;波尔朵斯另具一格,他大胆鲁莽,头脑简单,却又爱慕虚荣;阿拉密斯则举止文雅,风度翩翩,在他那教士般严肃的外貌下,却隐藏了许多风流韵事,是个能为了爱情牺牲宗教信仰的多情种子。这四个性格各异的好朋友抱成一团,为了路易十三和王后的利益敢于赴汤蹈火。在他们身上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气息,给读者以全新的审美感受,因而受到了人们的欢迎。

博纳希厄太太和米莱狄这两个人物也是库尔蒂兹作品中的人物,但到了大仲马的笔下,已经面目全非了。在库尔蒂兹作品中博纳希厄太太是个小酒店的老板娘,在《三个火枪手》中变成了惹人喜爱、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她的出现为小说增添了许多曲折动人的故事。米莱狄这个女人的变化就更为明显了。在库尔蒂兹的笔下她是个不安分的女人,不重要的小人物,大仲马则把她写成了一个“比男人更凶残”的女人。大仲马对这两个女人进行了精心的安排,把她们安排到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中去,为作品抹上了瑰丽的色彩。

黎塞留是王后的对立面,当然也就是达尔大尼央及其伙伴们的对立面,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他划到反面人物这一范畴中去。历史上的黎塞留可以说是法国著名的政治家,为巩固君主专制,提高法国的国际地位,都作出过重大贡献。在《三个火枪手》中,大仲马当然也对他重新进行了塑造。他在大仲马的笔下成了一个老谋深算,玩弄权术的人物。这位红衣主教对国王路易十三表面上十分尊崇,内心里却是十分鄙视;他对和他作对的达尔大尼央及其伙伴们不是加以杀害,而是采取笼络的办法,最后赢得了达尔大尼央的诚服。这就使得这位权臣具有了多方面的性格特点。

大仲马不愧是大手笔,他对人物性格和心理活动,不是用大段大段冗长的文字来描述,而是通过人物一连串的活动和生动有个性的语言来表达。的确,整部小说从头至尾都充满了妙趣横生的对话,这是《三个火枪手》的又一个艺术特色。不难想象,这是他在戏剧创作时练就的非凡的本领,戏剧不正是通过对话和动作来刻画人物的吗?

由于连载小说体裁的要求,《三个火枪手》不仅情节曲折、层次分明,而且还有另外一个特点: 它可以说是由许多既有密切联系而又独立成章的小故事组成的,如白金汉公爵和王后的爱情,阿多斯的不幸婚姻,费尔顿中尉的受骗,达尔大尼央对博纳希厄太太的一见钟情,波尔朵斯与诉讼代理人夫妇的微妙关系等等。这些故事都可独立来读,因为它们是完整的,又能引起悬念,吸引读者想了解究竟。大仲马的这点本事恐怕连巴尔扎克都不能与之相比;这就充分显示出了作为通俗历史小说家的大仲马的才能。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故事不但使小说趣味盎然,而且还从不同角度,或多或少地反映了时代的风貌,也在不同程度上揭露了法国宫廷中的腐朽生活和统治阶级人物间的伪善关系。这也是这部小说至今仍有生命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大仲马在序言中曾经许诺:“如果这第一部分,如同我深信不疑的那样,获得了它理应得到的成功,我就立即发表第二部分。”《三个火枪手》问世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几乎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无人不在谈论达尔大尼央和他的三个伙伴,他们的命运和遭遇引起了广大读者的关注。因此,靠了这部作品发了大财的报馆老板和出版商,当然希望大仲马继续写下去;对达尔大尼央和他的三个伙伴的故事着了迷的成千上万读者更是急待了解主人公的命运,大仲马真的是欲罢不能了。于是,满怀喜悦的大仲马一鼓作气,在第二年,也就是一八四五年,又写了《三个火枪手》的续集《二十年后》,一八四八年至一八五〇年更发表了《二十年后》的续集《布拉热洛纳子爵》,从而完成了《达尔大尼央三部曲》。上海译文出版社已经分别出版了这两部续集,我们相信,喜爱《三个火枪手》的读者,一定也迫切地想知道达尔大尼央和他的三个伙伴的结局如何,那就不妨看看这两部续集,便能了却这个心愿。

译者

一九九五年三月十二日

我们即将有幸叙述给读者听的故事中的主人公,尽管他们的名字以OS和IS结尾,还是完全可以肯定他们与神话毫无关系。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有许多都是以OS或IS结尾,如财神普路托斯、天神乌拉诺斯、月亮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以及法律和正义女神忒弥斯等。这儿提到的主人公指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他们的名字的结尾不是OS,就是IS,不像一般法国人的名字。

大约在一年以前,我为了写《路易十四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国王(1643—1715),路易十三之子。即位初由其母奥地利安娜摄政,首相马萨林掌握实权。1661年亲政后,加强专权统治,使封建专制制度达到顶峰。史》,在皇家图书馆搜寻资料,意外地看到了一本《达尔大尼央先生回忆录》,像那个时期的大部分作品一样,这本书是在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荷兰首都。17世纪时是欧洲重要城市和港口。的红石书店出版的,因为那个时期的作者既要坚持讲真话,而又不想去巴士底狱巴士底狱: 法国巴黎的一座要塞和国家监狱,建于14世纪。原为防御外来侵略的军事要塞,从17世纪起成为专门关押政治犯的国家监狱,成为封建专制制度的象征。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攻克巴士底狱,开始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或长或短地蹲上一段时间。这本书的书名吸引了我;当然是在征得图书馆馆长的同意之后,我把它带回家,如饥似渴地读了一遍。

我并不打算在这儿对这部奇异的作品作一次分析,仅限于向我的读者中那些喜欢欣赏特定时代画卷的人加以推荐。他们在书中将会找到一些出自大师之手的画像;虽然这些速写往往是草草画在营房的门上和酒馆的墙上,他们仍然能够认出路易十三路易十三(1601—1643),法国国王(1610—1643)。1610年5月父王亨利四世遇刺后即位。初由其母玛丽·德·美迪奇摄政。1624年黎塞留任首相,很快成为政府中有势力的人物。1635年向西班牙宣战,到1642年12月黎塞留去世时,法国已经取得对西班牙的重大胜利,路易十三被人尊为欧洲最强大的君主之一。、奥地利安娜奥地利安娜(1601—1666),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王后。西班牙国王腓力三世之女。路易十三一生对她十分冷淡,而首相黎塞留又极力阻止她对丈夫施加任何影响。她和母后玛丽·德·美迪奇试图劝说路易罢免黎塞留,没有成功。1635年黎塞留向安娜的哥哥,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宣战,而她始终同情西班牙。1643年路易十三死后,她的儿子路易十四即位,由她摄政至1661年。、黎塞留黎塞留(1585—1642),红衣主教,公爵,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首相(1624—1642)。执政期间,取消胡格诺派的政治特权,惩治叛乱贵族,加强专制主义,对外鼓励航海和殖民掠夺。1628年,他亲自指挥军队,攻占胡格诺派的重要据点拉罗舍尔。三十年战争中支持德意志新教诸侯和荷兰、瑞典等国,反对哈布斯堡参战。由于不断增税,人民不胜负担,接连爆发起义,但均为其镇压。、马萨林马萨林(1602—1661),红衣主教,原籍意大利,1639年加入法国国籍。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即位后,因年幼由其母奥地利安娜摄政,奥地利安娜重用马萨林为首相(1643—1661)。首相任内继续执行前首相黎塞留政策,对内巩固专制王权,对外积极扩张,扩大了疆土,加强了法国在欧洲的地位。,以及当时的大部分廷臣的形象,一个个都和昂格蒂尔昂格蒂尔(1723—1806),法国历史学家,著作有《法国史》。先生的历史书中描绘的一样,与本人十分相似。

但是,大家都知道,能打动诗人变幻莫测的心灵的,并不总能给广大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正如别人毫无疑问也会赞赏的那样,在我赞赏我提到的那些细节时,最吸引我的是一件在我之前肯定还不会有人注意过的事。

达尔大尼央叙述他初次拜访国王的火枪队队长德·特雷维尔先生时,在候见厅里遇到了三个年轻人,他们当时正在他请求得到录用的这个著名的部队里效力,名字叫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

我承认,这三个外国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刻想到它们只不过是些化名,是达尔大尼央用它们来隐瞒一些也许非常显赫的人名,要不然就是用这些名字的人自己在由于一时任性,由于心怀不满,或者由于缺少钱财而穿上普通的火枪手制服的那一天挑选的。

打这以后我再也得不到安宁,直到有一天,我在当代作品中找到了与这些曾经引起我如此强烈的好奇心的、离奇的人名有关的记载。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阅读过的书籍,单单把书目开列出来,就可以构成整整一章;也许开列出来有很大益处,但是对我的读者来说,肯定不是很有趣的。因此我仅仅对读者说,在一再徒劳无功地查阅以后,我已经失去信心,准备放弃我的查找,谁知就在这时候,我的名声显赫、学识渊博的朋友保兰·帕里斯保兰·帕里斯(1800—1881),法国学者,曾任皇家图书馆馆长。对法国中世纪文学史特别有研究。来指点我,我终于找到了一部对开的手写本,编号是4772还是4773,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标题是:

《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回忆录——有关路易十三国王统治末期到路易十四国王统治初期的这段期间在法国发生的几件大事》。

这部手写本是我的最后希望,在翻阅中我在第二十页发现了阿多斯这个名字,在第二十七页发现了波尔朵斯这个名字,在第三十一页发现了阿拉密斯这个名字;读者不难猜想这时候我有多么快乐。

在历史科学发展到这样高度的一个时代,发现一部完全不为人知的手写本,在我看来简直是个奇迹。因此我赶快请求许可将之付印出版,目的是为了有朝一日如果我不可能——十之八九不可能——带着自己的作品进入法兰西学院法兰西学院,法国最高学术机构,也是组成法兰西研究院的五个学院中最古老的一个,由黎塞留创办于1634年。院士四十名,享有极高荣誉和威望,被称为“不朽者”,主要任务之一是编纂《法兰西语言词典》。法兰西研究院的其余四个学院是: 铭文与美文学学院,自然科学学院,美术学院,伦理学与政治学院。,至少,我还可以带着别人的作品成为铭文与美文学学院铭文与美文学学院,1663年由法国财政总监柯尔培尔创办的法国学术研究机构,院士四十名。主要从事历史学、考古学和文献学方面的研究工作。的一名成员。我应该声明,我的请求有幸被接受了;我把这事记载在这儿,是为了公开揭穿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的谎言,他们断言我们生活在一个对文人相当不友好的政府的统治之下。

我今天奉献给读者的是这部珍贵的手写本的前一部分,还给它起了一个合适的书名,并且许下诺言: 如果这第一部分,如同我深信不疑的那样,获得了它理应得到的成功,我就立即发表第二部分这儿提到的第二部分,指大仲马的长篇小说《二十年后》,出版于1845年。再加上1850年出版的《布拉热洛纳子爵》合成了达尔大尼央三部曲。

同时,因为教父教父,基督教入教者接受洗礼时男监护人称为教父或代父,女监护人称为教母或代母,他们有责任监督并保护受洗者的宗教信仰和行为,犹如父母之于儿女。就是第二个父亲,所以我要求读者读了以后不论是感到愉快还是感到乏味,都把责任归诸于我,而不要归诸于德·拉费尔伯爵。

说完这些以后,让我们开始讲我们的故事吧。

第一章 老达尔大尼央先生的三件礼物

一六二五年四月的头一个星期一,《玫瑰传奇》《玫瑰传奇》,十三世纪法国寓言长诗。分上下两卷。上卷有4000多行,作者基洛姆·德·洛利思,以玫瑰象征贵族妇女,写一个诗人怎样爱上玫瑰而受到环境阻碍的故事。洛利思死后,民间诗人让·德·默恩续成下卷,约1.8万行,叙述诗人在理性和自然的帮助下,终于获得玫瑰。的作者的出生地默恩默恩,全名为卢瓦尔河畔默恩,巴黎南边卢瓦雷省的小城镇,是《玫瑰传奇》下卷作者让·德·默恩的故乡。镇看上去就像胡格诺派胡格诺派,16至17世纪法国基督教新教徒形成的派别。多数属加尔文宗,亦有少数属路德宗和其他独立宗派。主要成员为反对国王专制、企图夺取天主教会地产的新教封建显贵和地方中小贵族,以及力求保存城市“自由”的市民阶级和手工业者。1562年至1598年间曾与法国天主教派发生胡格诺动武,后虽在形式上得到“宽容”,但仍多次遭受迫害,转而在下层群众中得到秘密发展。教徒打算把它变成第二个拉罗舍尔拉罗舍尔,法国西部滨海夏朗德省省会,大西洋港口城市,在巴黎西面,相距477公里。宗教改革时期和圣巴托罗缪惨案(1572)后,成为大批胡格诺派教徒的避难地,不仅修筑坚固工事,而且几乎建立了一个独立的共和国。1573年安茹公爵,也就是后来的法国国王亨利三世未能攻破城防。1627至1628年黎塞留因该城支持入侵雷岛的英国人,将之围困长达15个月,居民四分之三饿死,后投降。这也是本书中的重要故事情节。似的,陷在一场大混乱之中。不少市民看见妇女朝大街那个方向奔跑,听见孩子在家门口哭喊,就急急忙忙套上护胸甲,拿起一支火枪或者一把槊来稳住自己多少有点不够坚定的信心,朝诚实的磨坊主客店赶去。客店门前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群吵吵闹闹、满怀好奇的人,人数一分钟比一分钟增多。

在那个时代里,恐慌经常出现,难得有一天没有这个城市或者那个城市把这一类事记入档案。有领主与领主之间的争斗,有国王与红衣主教之间的动武,有西班牙人与国王之间的战争。除掉这些暗的、明的、秘密的、公开的战争以外,另外还有盗匪、乞丐、胡格诺派教徒、狼和穿号衣的仆从,向所有的人开仗。市民们一直要拿起武器抵抗盗匪、狼、穿号衣的仆从,——常常要拿起武器抵抗领主和胡格诺派教徒,——偶尔也要拿起武器抵抗国王;——但是从来没有拿起武器抵抗红衣主教和西班牙人。因此这个根深蒂固的习惯得出的结果是,在上述的一六二五年四月的头一个星期一,市民们听见喧闹声,既没有看见黄红两色的军旗黄红两色的军旗指西班牙军旗。,也没有看见德·黎塞留公爵的侍从号衣,于是匆匆忙忙朝诚实的磨坊主客店的方向赶去。

他们到了以后,每个人都能看见而且看清了这场骚动的原因。

一个年轻人——让我们用一两笔勾勒出他的画像——请你们想象一下十八岁时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1547—1616)的同名长篇小说的主人公。穷贵族堂吉诃德阅读骑士小说入迷,带同侍从桑丘·潘沙出门行侠,企图用理想化的骑士精神改造社会。他痛恨专横残暴,主持正义,但耽于幻想,脱离实际,结果在现实面前四处碰壁,最后终于醒悟过来。;没有紧身胸甲,没有锁子甲,也没有护腿甲的堂吉诃德,身上穿一件蓝颜色褪成近乎葡萄酒渣和碧空的色调的紧身短上衣的堂吉诃德。棕色的长脸;颧骨突出,这是头脑精明的象征;颌部的肌肉非常发达,这是即使不戴一顶贝雷帽也能让人认出是加斯科尼加斯科尼,法国西南古地区,相当于今朗德、热尔和上比利牛斯三省,和大西洋沿岸比利牛斯、洛特—加龙、塔恩—加龙、上加龙、阿列日诸省的一部分。9世纪形成加斯科尼公国,11世纪隶属于阿奎丹。1154年成为英国王室领地。1453年合并于法国。加斯科尼方言是奥克语的一种,但受巴斯克语和拉丁语的影响很大。当地不分遗产的风俗导致分不到遗产的子女外出谋生。当地贵族多在法国国王卫队中服役。人的万无一失的标记,何况我们的年轻人还戴着一顶插着一根羽毛的贝雷帽;眼神坦诚又聪颖;鼻子是鹰钩鼻,但是模样很秀气;身材对青少年人来说显得太高,对成年人来说又显得太矮。如果没有那把挂在皮肩带上的长剑,缺乏经验的人会把他看成一个出门在外的农夫的儿子。那把长剑在它的主人走路时,拍打着他的腿肚子,在他骑马时,拍打着他的坐骑身上的倒竖的毛。

因为我们的年轻人有一匹坐骑,而且这匹坐骑甚至是那么值得注意,以致它确实引起了注意: 这是一匹贝亚恩贝亚恩,法国西南部古地区,相当于今大西洋沿岸比利牛斯省的大部分,南与西班牙接壤,东、北、西三面为加斯科尼所包围。历史上曾为加斯科尼公国的附庸,后又转属纳瓦拉王国,首府为波城。小马,十二岁到十四岁,黄色皮毛,尾巴上的毛脱落,腿上长着坏疽。它走路时头低得比膝盖还低,那条马颌缰因此成为多余的了;尽管如此,它还是照样地每天走八法里法里,指法国古里,约合4公里。路。不幸的是这匹马的优点完全被它的古怪的毛色和不恰当的走相所掩盖,以致在一个人人都对马很在行的时代里,上述的这匹小马差不多一刻钟以前从博让希门进来,出现在默恩镇时,就引起了轰动,马产生的不好印象甚至殃及到骑在马上的人。

这种轰动使年轻的达尔大尼央(骑在这另一匹罗西朗特罗西朗特,长篇小说《堂吉诃德》主人公堂吉诃德骑的一匹马的名字。上的堂吉诃德就叫这个名字)感到格外难受的原因是,尽管他是一个无比高明的骑手,他还是不能装着看不见这样的一匹坐骑给他带来的可笑的一面。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在老达尔大尼央先生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他时,他一边接受,一边频频地叹气。他知道像这样的一头牲口至少值二十利弗尔利弗尔,法国古时在使用法郎前的货币,最初相等于1古斤银子,后来价值随着时间和地点而异。;至于随着这件礼物讲的那番话更是无价之宝。

“我的儿子,”那位加斯科尼贵族用亨利四世亨利四世(1553—1610),法国波旁王朝国王(1589—1610)。1572年继母位为纳瓦拉国王,成为胡格诺派首领。同年娶法王查理九世之妹玛格丽特为妻。天主教徒原想通过联姻缓和矛盾,但当年8月24日发生了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大屠杀,即圣巴托罗缪惨案,导致胡格诺战争再起。1589年8月法王亨利三世遇刺身死,亨利四世即位。1593年不顾胡格诺派教徒反对,改宗天主教。1594年进入巴黎,正式加冕,至此胡格诺战争遂告结束。1598年颁布《南特敕令》,宣布天主教为国教,同时承认胡格诺派教徒享有信教自由等权利,在欧洲开创了宗教宽容之先例。至死未能改掉的那种纯正的贝亚恩土话说,“我的儿子,这匹马出生在您父亲家里,一转眼快满十三年了,从那时候起一直没离开过我,因此您应该喜爱它。千万不要把它卖掉,让它平平静静、体体面面地寿终正寝。如果您骑着它上战场,您要像照顾一个老仆人那样照顾它。在宫廷上,”老达尔大尼央先生继续说,“万一您有到宫廷上去的荣幸,再说,您的古老的贵族姓氏也让您有权享受这种荣幸。在宫廷上您务必不失尊严地维护您的贵族姓氏,您的祖先们不失尊严地使用它已经有五百多年了。为了您,也为了您的亲近的人——我说您的亲近的人,指的是您的亲人和朋友,——决不容忍别人对您有任何一点冒犯,除非冒犯来自红衣主教先生和国王。一个贵族子弟在今天取得成功,是靠了他的勇敢,仔细听好,只能是靠了他的勇敢。谁有一秒钟的胆怯,谁就有可能失去幸运之神正好在这一秒钟内给他送过来的机会。您还年轻,您有两个理由应该勇敢: 一是您是加斯科尼人,二是您是我的儿子。机会来了不要害怕,还要去寻找冒险的事干。我教过您击剑;您有两条铁打的腿,一双钢铸的手臂;您要动不动就跟人决斗;特别是因为决斗已经遭到禁止,决斗需要加倍的勇气,所以您更要跟人决斗。我的儿子,我要给您的只有十五个埃居埃居,法国古代钱币,种类很多,价值不一,本章下面提到当时1个埃居折合3个利弗尔。,我的马和您刚才听到的忠告。您的母亲会另外添上从一个波希米亚波希米亚,捷克西部地区。法国有一些到处流浪的民族,以算命、治病、乞讨为生,他们被认为是波希米亚人。女人那儿得到的调制某一种药膏的秘方,对一切创伤,只要不触及心脏,这个秘方都有神奇的疗效。尽量利用这一切,幸运地、长久地活下去。——我还有一句话要补充,我提供给您一个榜样,这个榜样可不是我,因为我呀,我从来没有去过宫廷,仅仅作为志愿兵参加过宗教战争;我想谈的是德·特雷维尔先生,他从前是我的邻居,有幸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跟我们的路易十三国王——愿天主保佑他——在一起玩耍。他们的游戏有时候转变为打架,在这些打架中,国王并不总是强者,在打架中挨的打反而使他对德·特雷维尔先生更加敬重,更加友好。后来,德·特雷维尔先生在他初次到巴黎的旅行中与人决斗过五次,从前国王去世一直到小国王成年,决斗过七次,还不算一次次战争和围城;从小国王成年一直到今天,也许有一百次!——因此,尽管有那些敕令、规定和判决,瞧,他还是当上了火枪队队长,也就是说,成了国王十分看重而红衣主教先生颇为畏惧的一群勇士的首领;可是大家都知道红衣主教先生这个人,他是无所畏惧的。此外,德·特雷维尔先生每年挣一万埃居;因此他是个很阔很阔的达官贵人。——可他开头和您一样。您带着这封信去见他;以他为榜样,像他一样去做。”

说到这儿,老达尔大尼央先生亲手把自己的剑给儿子佩上,亲切地吻了他的双颊,并且为他祝福。

年轻人从父亲的房间出来,找到他母亲,她拿着那张了不起的药方,正在等他。从我们刚刚提到的那些忠告看来,这张药方以后要经常用上了。这一次的告别比刚才的那次告别时间长而且更亲切,这并不是达尔大尼央先生不爱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是他惟一的后嗣,而是因为达尔大尼央先生是个男子汉,他认为听从自己的感情摆布与一个男子汉不相称;达尔大尼央夫人呢,她是女人,而且是母亲。——她痛哭流涕,让我们讲几句赞扬小达尔大尼央先生的话: 不管他做出多大的努力来像一个未来的火枪手所应该的那样保持坚定,但是天性还是占了上风,他流了大量的眼泪,而且好不容易才掩饰住了其中的一半。

就在这一天,年轻人动身了,他带着父亲给他的三件礼物,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包括十五个埃居,一匹马和一封给德·特雷维尔先生的信;至于忠告,我们也很清楚,那是额外添加的。

带着这番临别赠言,达尔大尼央在身心两方面都成了和塞万提斯的小说主人公完全一致的复制品;当我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有责任把他描绘一番时,我曾经那么成功地拿他和塞万提斯的小说主人公做过比较。堂吉诃德把风车当成巨人,把羊群当成军队,而达尔大尼央把每个微笑都当成一个侮辱,把每道目光都当成一个挑衅。结果是从塔布塔布,法国南部上比利牛斯省省会,古时属加斯科尼。在巴黎西南,相距779公里。一直到默恩,他的拳头始终紧握,平均每天都有十次把手伸向剑柄;尽管如此,拳头总算没有落到任何一个人的颚部,剑也从未离开过剑鞘。并不是说过路人看见这匹倒霉的小黄马脸上没有绽出过微笑,而是因为在这匹小马之上有一把长度可观的剑在发出响声,在这把剑之上闪烁着一双与其说是高傲的目光毋宁说是凶狠的目光的眼睛,所以过路人都忍住不笑出来,如果想笑出来的欲望超过了谨慎心的话,他们至少也像古代的面具那样,努力做到只让半边脸笑。因此达尔大尼央在到达默恩这个不幸的城市以前,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他的感情也没有受到丝毫的伤害。

但是到了默恩,达尔大尼央在诚实的磨坊主客店门口下马时,不论是老板、伙计还是马夫,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扶住他的马镫。他从底层一扇半开着的窗户望进去,看见一个身材高大,尽管脸上带有一点愠色,神情却很高傲的贵族,正在和两个人说话,这两个人看上去是在恭恭敬敬地听。达尔大尼央照例十分自然地相信自己是他们谈话的题目,于是仔细地听。这一次达尔大尼央没有完全弄错,他们谈的不是他,而是他的马。那个贵族好像是在列举它的所有优点,正如我们前面说过的,听的人好像对讲的人非常恭敬,所以他们时时刻刻都发出哈哈大笑声。既然一个半露的微笑就足以激起性格暴躁的年轻人的怒火,我们也就不难猜到像这样喧闹的大笑会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了。

然而达尔大尼央首先想看清楚这个在嘲笑他的傲慢无礼的人的长相。他用傲气十足的目光打量那个陌生人,看清楚了那个陌生人年龄在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一双目光锐利的黑眼睛,面色苍白,鼻子突得非常出,黑唇髭修剪得十分仔细。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紫色的紧身短上衣和一条紫色的、上面有同样颜色的饰带的齐膝短裤,除了露出衬衣的、通常在袖子上开的衩缝以外,没有别的装饰。这条短裤和这件紧身上衣,虽然是新的,看上去好像长时间搁置在旅行箱里的旅行服装一样,皱得很厉害。达尔大尼央以细心的观察者的锐利目光迅速地注意到这一切,毫无疑问他还本能地感觉到这个人对他的一生将会产生重大的影响。

然而就在达尔大尼央盯着穿紫色紧身短上衣的贵族看的时候,那个贵族正在针对那匹贝亚恩小马提出他那些最渊博、最精辟的论证中的一个,他的两个听众哈哈大笑,他自己也破例有了一抹淡淡的微笑,明显地在他脸上飘忽不定,如果可以用飘忽不定这四个字的话。这一次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达尔大尼央真的受到了侮辱,因此他满怀这种确信,把头上的贝雷帽往下拉拉,低得几乎遮住眼睛,尽力模仿他在加斯科尼碰巧看见的那些正在旅行的爵爷们显出的宫廷派头,一只手按在剑的护手上,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向前走去。不幸的是随着他一步步朝前走,怒火越来越使他失去理智,他在舌头尖上找到的不是他为了提出挑战而准备的那一番既尊严而又高傲的话,而是伴随着狂怒的手势的、粗鲁的人身攻击。

“喂,先生,”他大声嚷道,“站在这扇护窗板后面的先生!对,就是您,把您在笑什么说点给我听听,让我们一起来笑。”

那个贵族慢慢地把目光从马转移到骑马的人身上,就像他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明白这番如此奇怪的指责是冲着他说的。接着,他再也不能有任何一点怀疑了,于是眉头微微蹙紧,在相当长时间的停顿以后,用难以描述的挖苦讽刺和蛮横无理的口气回答达尔大尼央:

“我不是在跟您说话,先生。”

“可是我,我在跟您说话!”年轻人被这种又蛮横又得体、又客气又轻蔑的口气激怒了,大声喊道。

陌生人又面带淡淡的笑意,把他打量了一会儿,接着离开窗口,慢慢走出客店,来到和达尔大尼央相距两步远的地方,正好在马的前面站定。他的平静的态度和嘲笑的表情使和他谈话的那两个人笑得更加厉害了,他们仍旧留在窗口。

达尔大尼央看见他来到,把剑从剑鞘里拔出一尺来长。

“这匹马肯定是,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在它年轻时曾经是毛茛色,”陌生人说,他继续他已经开始的探究,话是对窗口的听众说的,看上去好像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达尔大尼央已被激怒的神色,然而达尔大尼央就站在他和他们中间,“这是在植物学里非常著名的一种颜色,但是直到现在在马身上还非常罕见。”

“笑马的人未必敢笑马的主人!”特雷维尔的效法者在狂怒中大声嚷道。

“我并不常常笑,先生,”陌生人说,“这一点您自己从我脸上的表情也可以清楚地看出;不过我要坚决保留我什么时候高兴笑就什么时候笑的权利!”

“我呢,”达尔大尼央大声嚷道,“我不愿意别人在我不高兴他笑的时候笑!”

“真的吗,先生?”陌生人接着说,他显得越发平静了,“好吧!这倒也很公正。”说着转过身去,准备从大门回到客店里去。达尔大尼央刚才来到的时候曾经注意到大门底下有一匹备好鞍的马。

但是,就这样把一个曾经蛮横无理地嘲笑过他的人放走,这不是达尔大尼央的性格。他把剑从剑鞘里拔出,开始一边追,一边叫喊:

“转过身来,转过身来,爱嘲笑人的先生,我可不愿意从背后刺您。”

“我!刺我!”对手猛地转身,一边说,一边望着年轻人,目光中流露出同样多的惊奇和蔑视,“好啦,好啦,朋友,您一定是疯了!”

接着他就像自言自语地继续低声说下去:

“真可惜!陛下正在到处寻找勇士来充实他的火枪队,对他来说,这是多好的一个活宝!”

他刚说完,达尔大尼央已经猛地一剑刺过来,他要不是急忙往后跳了一步,很可能这是他最后一次开玩笑了。陌生人看到事情已经超出开玩笑的范围,于是拔出自己的剑,向对手行了个礼,认认真真地摆好架式。可是就在这同时,他的两个听众在客店老板的伴随下扑了过来,他们用棍子、铲子和火钳猛打达尔大尼央。这是一次来势迅猛、完全彻底的牵制进攻,当达尔大尼央转过身来对付这雹子般的打击时,他的对手同样动作准确地把剑插回了鞘内,从他差点儿演成的角色又变成了斗殴的旁观者,他一边像平常那样无动于衷地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一边嘴里喃喃自语:

“该死的加斯科尼人!让他骑上他的橙黄马,赶快滚开。”

“那要等我先把你杀掉,胆小鬼!”达尔大尼央叫道。他尽力抵挡三个敌人的围攻,一步也没有后退。

“还在吹牛,”贵族低声说,“以我的名誉担保,这些加斯科尼人真是不可救药!那就继续跳你们的舞吧,既然他坚决要这么办。等他累了,他就会说他跳够了。”

但是陌生人还不知道同他打交道的是怎样一种顽固的人;达尔大尼央决不是一个会讨饶的人。因此斗殴又继续了几秒钟;最后达尔大尼央筋疲力尽,丢下了被一棍子打成两截的剑。另外一棍子,几乎就在这同时打破了他的额头;他血流满面地倒在地上,差不多昏过去了。

就在这时候,人们从四面八方跑到出事地点来。客店老板怕事情闹大,让他的伙计们帮着,把受伤的人抬进厨房,略微给他医治了一下。

至于那个贵族,他已经回到窗口原来的位子上,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神色望着这一大群人;他们留在这儿不走,似乎引起了他的强烈的不快。

“喂!那个疯子怎么样了?”他听见开门的声音回过头去,对来探问他的身体状况的老板说。

“阁下安然无恙吧?”老板问。

“是的,安然无恙,我亲爱的客店老板,我要问您,我们的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

“他好些了,”老板说,“他刚才已经昏过去了,人事不省。”

“真的吗?”贵族说。

“不过他在昏过去以前,曾经拼着命喊您,一边喊,一边向您挑战。”

“这么说,这个家伙真是个魔鬼了,”陌生人叫了起来。

“啊!不,阁下,他不是魔鬼,”老板轻蔑地撇了撇嘴回答说,“因为他昏过去以后我们曾经搜过他,他的包裹里只有一件衬衣,他的钱袋里只有十二个埃居,尽管如此,他在昏过去时还是说,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巴黎,您会立刻后悔的,在这儿呢,您以后也会后悔的。”

“如此说来,”陌生人冷静地说,“他是一个乔装改扮的王族。”

“我把这个情况告诉您,爵爷,”老板接着说,“是为了让您有所提防。”

“他在发怒时没有提到什么人吗?”

“恰恰相反,他拍拍口袋说:‘我们以后会看到,德·特雷维尔先生在知道他的被保护人受到这个侮辱以后会怎么想。’”

“德·特雷维尔先生?”陌生人说,他变得警觉起来,“他拍拍口袋说出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名字?……嗯,我亲爱的老板,您的年轻人昏过去以后,我敢断定,您不会不去看看这个口袋,口袋里面有什么?”

“一封写给火枪队队长德·特雷维尔先生的信。”

“真的吗?”

“就像我有幸对您说的一样真,阁下。”

老板没有敏锐的洞察力,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说的话在陌生人脸上引起的反应。陌生人原来肘尖一直支在窗台上,这时他离开了窗口,心事重重地皱紧了眉头。

“见鬼!”他低声嘀咕,“难道特雷维尔会派这个加斯科尼人来对付我?他还非常年轻!但是一剑总是一剑,不管刺这一剑的人是什么年纪,况且一个孩子不像大人那样容易引起怀疑。有时候一个小小的障碍就足以破坏一个伟大的计划。”

陌生人陷入沉思之中有好几分钟之久。

“听好,老板,”他说,“您难道不能替我把这个疯子摆脱掉吗?良心不允许我杀死他,然而,”他脸上又露出一种冷酷无情的威胁表情补充说,“然而他碍我的事。他现在在哪儿?”

“在二楼我老婆的房间里,有人在替他包扎伤口。”

“他的衣服和袋子跟他在一起吗?他没有脱下他的紧身短上衣吗?”

“正相反,这些东西全都在楼下厨房里。不过,这个年轻的疯子既然妨碍您的事……”

“那还用问。他在您的客店里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凡是正派的人都受不了。上楼到您的房间去,把我的账算清,再通知一下我的仆人。”

“怎么!先生要离开我们这儿了?”

“这您知道得很清楚,既然我早已吩咐过您给我的马备上鞍子。难道您没有照我吩咐的去做?”

“做了。阁下也能够看到,您的马就在大门底下,完全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很好,那就照我说的去做。”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板心里想,“他莫非害怕这个毛孩子?”

但是陌生人射来的一道命令式的目光把他心里想的打断了。他谦恭地行完礼走了出去。

“不能让米莱狄米莱狄,一般来说,米莱狄后面要加个姓氏,但在原来的手写本中就是如此,所以我们也不作改动。——原注。“米莱狄”(Milady)是英语My lady(我的夫人,我的太太)这两个词的变形,意思是“我的夫人”。被这个怪家伙看见,”陌生人继续说,“她很快就要在这儿经过;她甚至已经迟到了。最好还是让我骑上马去迎她……要是我能知道写给特雷维尔的那封信的内容就好了!”

陌生人低声咕哝着,朝厨房走去。

客店老板深信是年轻小伙子的来到迫使陌生人离开他的客店,这时候他回到楼上他妻子的房间里,看到达尔大尼央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于是让他明白警察很可能来找他的麻烦,因为他曾经找碴儿跟一位达官贵人吵架,——因为照老板看来,陌生人只可能是一位达官贵人,——因此劝他别顾身体虚弱,赶快起床,继续赶他的路。达尔大尼央还有些头晕,身上没有穿紧身短上衣,头上缠满了绷带,爬起来,被老板推着,开始下楼;但是到了厨房里,他头一眼看见的是他的挑衅者,正站在一辆套着两匹粗壮的诺曼底诺曼底,法国西北部旧省,北临英吉利海峡,包括现在的芒什、卡尔瓦多斯、厄尔、滨海塞纳、奥恩诸省。马的、重型四轮马车的踏板上平静地在跟人谈话。

他的交谈者的头从车窗的窗框里露出来,是一个二十岁到二十二岁之间的女人。我们已经说起过,达尔大尼央能以怎样敏锐的观察力抓住一个人脸上的全部特征。因此他头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既年轻又貌美。不过她的美之所以特别打动他,是因为这种美在他到当时为止一直居住的法国南方是十分罕见的。她脸色苍白,头发金黄,卷曲的长发披在肩头,蓝色的大眼睛没精打采,玫瑰色的嘴唇,雪花石膏一般洁白晶莹的手。她这时正在激动地和陌生人谈话。

“这么说,法座法座,对红衣主教,此处是对红衣主教黎塞留的尊称。命令我……”夫人说。

“立即返回英国,如果公爵公爵,此处指当时的英国的白金汉公爵。离开伦敦,直接向他禀报。”

“还有什么指示?”美丽的女旅客问。

“全藏在这个盒子里,等您到了拉芒什海峡拉芒什海峡,法国和英国之间的海峡,西通大西洋,东北通北海,英国称英吉利海峡。的另一边才能打开。”

“好,您呢,您怎么办?”

“我吗,我回巴黎。”

“不教训教训那个蛮横无理的浑小子吗?”夫人问。

陌生人正要回答,但是嘴刚张开,全都听在耳里的达尔大尼央冲到了门口。

“是那个蛮横无理的浑小子来教训别人,”他大声喊道,“我希望应当受到教训的人这一次不会像刚才那样从他的手掌中逃脱。”

“不会从他手掌中逃脱?”陌生人皱紧眉头说。

“是的,在女人面前,我敢断定,您不敢逃走。”

“考虑考虑吧,”米莱狄看见那个贵族把手伸到剑柄上,便大声叫起来,“考虑考虑吧,极小的延误就可能毁掉一切。”

“您说得对,”贵族大声说,“那您就走您的路吧;我也走我的。”

他朝那位夫人点点头告别以后,就跳上他的马,同时四轮马车的车夫也使劲用鞭子抽打拉车的马。两个对话者都动身了,各自朝大街的相反方向飞速离去。

“嗨!您的账呢,”老板叫了起来,他看到他的旅客没有结账就走了,对这个旅客的好感陡地变成了极端的蔑视。

“快付钱,该死的,”旅客一直骑着马飞奔,一边向他的穿号衣的仆人喊道。这个仆人扔下两三个银币在客店老板的脚边,跟着他的主人飞驰而去。

“啊!胆小鬼,啊!坏蛋,啊!冒牌贵族!”达尔大尼央也跟在仆人后面向前跑去。

但是受伤者还太虚弱,经不住这样用劲;他刚跑了十步,耳朵就嗡嗡作响,一阵头晕,眼前模模糊糊一片血红色;他栽倒在路中间,嘴里还在嚷着:

“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他确实非常胆小,”老板一边走到达尔大尼央跟前,一边嘴里咕哝,他想用这句奉承话来跟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和解,就像寓言里的那只鹭鸶想跟它晚上遇到的蜗牛和解一样。法国寓言诗人拉封丹(1621—1695)有一首题为《鹭鸶》的寓言诗,诗中说有一只鹭鸶挑食,看见冬穴鱼、鱼都不屑吃,到后来“饿得发慌,这时刚好碰到一只蜗牛,认为自己真算走运,心里也真感到舒畅”。

“是的,非常胆小,”达尔大尼央咕哝道,“但是她,非常美丽!”

“她是谁?”老板问。

“米莱狄,”达尔大尼央含糊不清地说。

接着他又一次昏了过去。

“不管怎样,”老板说,“我失掉了那两个,但是我还剩下这一个,我有把握至少可以把他留上几天。好歹能赚进十一个埃居。”

我们知道十一个埃居正好是达尔大尼央的钱袋里剩下的数目。前面提到是12个埃居,恐系作者之疏忽。

老板估计养好伤需要十一天,每天一个埃居,但是他没有和这个旅客在一起估计。第二天,早上刚刚五点钟,达尔大尼央就起床,亲自从楼上下来,到了厨房里,除了几样因为明细单子没有流传下来、我们不得而知的药剂成分以外,还要了一点儿葡萄酒、橄榄油和迷迭香。他手上拿着他母亲的药方,为自己配制药膏,抹在许多伤口上,亲自换敷料,不愿意再请任何医生。毫无疑问靠了波希米亚人的药膏的功效,也许还靠了没有任何医生插手,达尔大尼央当天晚上就可以站起来,第二天就差不多痊愈了。

马主人绝对禁食,用在迷迭香、橄榄油和葡萄酒上的花费就是他的惟一开支,至于那匹黄马呢,正相反,照客店老板的说法,它吃的至少要比我们照它的身坯可能做出的合理估计要多出三倍以上。但是在付钱的时候,达尔大尼央在他的口袋里只找到了他的已磨损的天鹅绒钱袋和钱袋里的十一个埃居;至于写给德·特雷维尔先生的那封信,却不见踪影。

年轻人开始极其耐心地寻找这封信,把衣服上的大小口袋翻过来翻过去,足足翻了有二十遍,在他的旅行袋里一次次搜寻,又把他的钱袋打开关上,关上又打开;但是等他深信这封信再也无法找到以后,他的怒火又第三次骤然上升,差点造成他再一次使用加上香料的葡萄酒和橄榄油;因为看到这个坏脾气的年轻人大发雷霆,威胁说如果不把信找出来就把客店里的东西全都砸烂,店老板已经抓起一支长矛,他的老婆抓起一根扫帚柄,他的伙计们也各自抓起了前天使用过的那几根棍子。

“我的介绍信!”达尔大尼央大声喊道,“我的介绍信!他妈的!否则我把你们全都像雪鹀那样串在铁扦子上烤来吃!”

不幸的是有一个情况妨碍了年轻人实现他的威胁: 他的剑,我们前面已经提到,在他第一次打斗中已断成了两截。这件事他已经完全忘了。结果是当达尔大尼央真想拔剑出鞘时,拔出来握在手里的只有差不多八寸到十寸长的一段残剑,是老板仔细地插进剑鞘里的。至于剑身的其余部分,厨房领班师傅已经偷偷地藏了起来,准备将来用它改制成将猪膘塞进瘦肉中去的扦子。

然而这个挫折也许不能阻止我们这个暴躁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老板考虑到他的旅客向他提出的要求是完全合理的。

“不过,”他放低了他的长矛,说,“这封信究竟到哪里去了?”

“对,这封信到哪里去了?”达尔大尼央喊道,“我预先告诉您,这封信是给德·特雷维尔先生的,非找到不可;如果找不到它,他有办法让你们找到的!”

这句威胁话终于把老板吓住了。除了国王和红衣主教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名字是最经常被军人,甚至被市民提到的。不错,还有约瑟夫神父约瑟夫神父(1577—1638),法国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亲信和顾问,绰号叫“灰衣法座”。;但是他的名字只敢低声提,从来都是如此,因为被人称为“灰衣法座”的这位红衣主教的亲信引起的恐怖是那么巨大。

因此他把他的长矛扔得远远的,并且命令他的妻子把她的扫帚柄,他的伙计们把他们的棍子也像他一样扔掉。他首先做出榜样,开始寻找那封丢失的信。

“这封信里装着什么贵重的东西吗?”老板徒然地寻找了一会儿以后问。

“他妈的!我想是的!”加斯科尼人大声喊道,他指望靠这封信帮他走上通往宫廷的道路,“里面有我的财富。”

“西班牙债券吗?”老板着急地问。

“陛下私人金库的债券,”达尔大尼央回答,他指望靠这封介绍信去为国王效劳,自认为作出这个多少有点轻率的回答并不是在撒谎。

“见鬼!”老板在完全绝望中说。

“不过关系不大,”达尔大尼央神色泰然地接着说,“钱算不了什么,——那封信却无比重要。我宁可丢掉一千皮斯托尔皮斯托尔,法国古币,折合10个利弗尔。,也不愿意丢掉那封信。”

他即使说两万也不会有更大的危险;但是年轻人的羞耻心阻止他这样说。

老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找,还是找不到,忽然间有一道亮光射进他的脑海。

“这封信没有丢!”他大声叫起来。

“啊!”达尔大尼央说。

“没有丢;是给人偷走了。”

“偷走了!谁偷的?”

“昨天的那个贵族。他到过厨房,您的紧身短上衣就放在厨房里。他独自一个人待在里面。我敢打赌是他偷的。”

“您这么想?”达尔大尼央嘴里回答,心里却不大相信;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封信仅仅对他个人有重要性,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引起别人的贪图。事实上任何仆人,任何住店的旅客,拿了这封信都不会捞到什么好处。

“您是说,”达尔大尼央接着说,“您怀疑那个蛮不讲理的贵族。”

“我要对您说,我能肯定是他,”老板继续说,“当我告诉他老爷您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的被保护人,您甚至有一封给这位大名鼎鼎的贵族的信时,他显得非常不安,问我这封信在哪里,接着便立刻到厨房里去了,他知道您的紧身短上衣就放在厨房里。”

“这么说,他是贼了,”达尔大尼央回答,“我会向德·特雷维尔先生申诉,德·特雷维尔先生会向国王申诉。”

接着他神色威严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埃居付给老板,老板手里拿着帽子,把他一直送到门口。他骑上他的黄马,一路上没有再出任何意外事故,最后来到了巴黎的圣安东尼门,把马卖了三个埃居,这个价钱已经很不错了,因为达尔大尼央在最后一段旅程中已经把它累得筋疲力尽。因此以上述的九个利弗尔买达尔大尼央的这匹马的马贩子,非常坦率地对年轻人说,他出这个高得惊人的价钱仅仅是因为这匹马的毛色非常独特。

达尔大尼央于是夹着他的小包步行进入巴黎城,他一直走到找着了一间和他的微薄的财力相称的房间。这是一间有复折屋顶的顶楼房间,坐落在卢森堡宫卢森堡宫,法国巴黎王宫,建于1615年到1620年。现为法国参议院所在地。周围公园是著名法国式园林,叫卢森堡公园。附近的掘墓人街。

定金付出,达尔大尼央就立刻住进他的房间,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用来把花边缝在他的紧身短上衣和齐膝短裤上,这些花边是他母亲从老达尔大尼央的一件几乎还是新的紧身短上衣上拆下来,偷偷给他的。接着他到铁器沿河街去给他的剑重新配一个剑身;然后他回到罗浮宫罗浮宫,法国巴黎王宫,建于13世纪。18世纪末资产阶级大革命后改为美术陈列馆。,向头一个他遇到的火枪手打听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坐落在老鸽笼街,也就是说正好在达尔大尼央租下的那间屋子的附近。他把这个情况看成是一个好兆头: 他这趟旅行必定会获得成功。

随后他怀着对自己在默恩的表现十分满意的心情,对过去不感到后悔,对现在信心百倍,对未来充满希望,躺在床上,立刻陷入了勇士才有的那种酣睡。

这种酣睡而且还是外省人才有的,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才从床上起来上德·特雷维尔先生家里去。根据他父亲的判断,这位大名鼎鼎的德·特雷维尔先生是王国里的第三号人物。

第二章 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候见厅

德·特鲁瓦维尔先生(他的家族在加斯科尼还姓这个姓),或者说,德·特雷维尔先生(他后来在巴黎给自己改成了这个姓),开始的时候确实像达尔大尼央一样,也就是说,身无分文,但是作为本钱,他拥有胆量、机智和判断力,正是这些使得最贫困的加斯科尼小贵族预期得到的父方的遗产常常要比最富有的佩里戈尔佩里戈尔,法国西南部古伯爵领地,1607年被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并入王国;包括现在的多尔多涅省以及洛特—加龙省的一部分。和贝里贝里,法国中部古省,历史上曾为伯爵和公爵领地,1100年并入法国。包括现在的谢尔和安德尔两省的大部分。的贵族实际得到的要多得多。他的异乎寻常的勇气,他的在一个动辄动刀动剑的时代里的更加异乎寻常的好运气,使他爬上了被称之为宫廷恩宠的那座难以登上的梯子的顶端,而且是四级一跨地攀登上去的。

他是国王的朋友;大家都知道,国王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追念着自己的父亲亨利四世。德·特雷维尔先生的父亲曾经在对天主教同盟天主教同盟,1572年巴托罗缪惨案发生后,胡格诺派和天主教派的内战重起,整个法国陷于分裂局面,胡格诺派控制了法国南部和西部,代表人物就是纳瓦拉国王亨利,即后来的法国国王亨利四世,他属于瓦罗亚家族的旁系波旁家族。北方的天主教贵族以洛林家族的亨利·德·吉兹公爵为首,于1576年成立“天主教同盟”,它表面上是为了反对胡格诺派,保卫天主教,真实目的是企图推翻在巴黎掌握中央政权的瓦罗亚家族的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由德·吉兹家族登上王位。至此宗教战争演变成三个家族之间争夺王位之战,这就是历史上所谓的“三亨利之战”。的战争中那么忠心耿耿地为亨利四世效劳,以至于亨利四世由于没有现金——这个贝亚恩人终生都缺少这个东西,经常总是用他惟一的一种不需要去借的东西,也就是说,用精神鼓励来偿还他欠下的债。——我们说到,以至于亨利四世由于没有现金,在巴黎投降以后,准许德·特雷维尔先生的父亲用一只在红直纹底子上作行走姿态的金狮子做纹章,纹章上还有这么一句题铭: Fidelis et fortis拉丁文,意思是:“忠诚的和坚强的”。。就荣誉来说,这可以说是很了不起,可是对生活享受来说,这起不到什么作用。因此当伟大的亨利国王的这位杰出的伙伴去世后,留给他的少爷的遗产只有他的那把剑和他的纹章上的那句题铭;靠了这两件遗赠以及伴随它们的毫无污点的姓氏,德·特雷维尔先生被录用,参加了年轻王子的侍从队伍。他用他的剑尽心尽力地效劳,而且忠于他的纹章上的题铭,以致路易十三,王国的击剑好手之一,平常总是说,如果有朋友要参加决斗的话,他会建议这个朋友请副手,首先是请他,其次是请特雷维尔,甚至也许会建议这个朋友先请特雷维尔。

因此路易十三对特雷维尔怀有一种真正的喜爱,不错,是国王的喜爱,自私的喜爱,但是仍然不失为一种喜爱。这是因为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谁都力图在自己身边聚集一批像特雷维尔这样坚强的人。许多人都能把作为他的题铭的第二部分的“坚强的”当作座右铭;但是贵族中只有很少的人能有资格要求得到作为第一部分的这个修饰语:“忠诚的”。特雷维尔属于后面这种人;这种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具有像看门狗那样的驯服天性,盲目的勇猛,敏锐的眼力,迅捷的出手;眼睛长在他身上仅仅是为了看国王是不是对某一个人感到不满,手长在他身上仅仅是为了打击某一个讨厌的人,某一个贝姆贝姆,德·吉兹公爵雇用的凶手,1572年在巴托罗缪惨案中,他杀害了胡格诺派首领之一的科利尼元帅。1575年被胡格诺派所杀。,某一个莫尔维尔莫尔维尔,未查到,估计也是一个有名的刺客。,某一个波特罗·德·梅雷波特罗·德·梅雷(约1537—1563),胡格诺派贵族,1563年把领导天主教派军队的弗朗索瓦·德·吉兹公爵刺成致命伤。后被判死刑。,某一个维特里维特里(1581—1644),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卫队长,他1617年逮捕并杀死拒捕的孔奇尼,因而被封为法兰西元帅。。总之,直到当时特雷维尔所缺少的仅仅是机会;不过他在等待,而且他下定决心,一旦机会来到手边,他一定会把它紧紧抓住,绝不放过,因此路易十三让特雷维尔做他的火枪手的队长。这些火枪手对路易十三的忠诚,或者不如说,对路易十三的狂热崇拜,其程度和常备卫队对亨利三世亨利三世(1551—1589),法国瓦罗亚王朝末代国王(1574—1589)。,以及苏格兰卫队对路易十一路易十一(1423—1483),法国瓦罗亚王朝国王(1461—1483)。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在这方面红衣主教也并不比国王落后。法国的这位第二号国王,或者更可以说是第一号国王,看见路易十三身边这支可怕的精锐队伍,也想有自己的卫队。因此他像路易十三一样有了自己的火枪手。当时的人看到,这两个相互竞争的统治者在法国的各个省份,甚至在国外各个地方,挑选因剑术高超而出名的人来为他们效劳。因此黎塞留和路易十三晚上下棋的时候,常常为了各自的侍卫人员的品质发生争执。各人夸耀各自的手下人的仪表和英勇。他们一边公开反对决斗,反对斗殴,一边却又私下怂恿手下人动武,对自己人的失败或者胜利会感到真正的悲伤或者过分的快乐。至少有一个人的回忆录是这么说的,这个人曾经亲身经历过这种失败和这种胜利。不过失败的次数很少,胜利的次数很多。

特雷维尔抓住他的主子的弱点,正是靠了这种机灵的手段他才能得到一位身后并没有留下十分忠于友谊的好名声的国王的持久的、不变的宠信。他让他的火枪手像接受检阅似的在红衣主教阿尔芒·德·普莱西阿尔芒·德·普莱西,红衣主教黎塞留的名字。面前列队走过,脸上流露出嘲笑的表情,气得法座的灰色小胡子直往上翘。特雷维尔通晓那个时代的战争;在那个时代里,不靠敌人养活的时候,就得靠自己的同胞养活;所以他的士兵组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魔鬼军团,除了他,对任何人都不服从。

国王的火枪手,或者更确切地说,德·特雷维尔先生的火枪手,他们总是衣冠不整,醉醺醺的,身上带着擦破碰坏的伤痕,分散在酒馆、散步场、游乐场里,他们大声喊叫,捋着小胡子,身上的佩剑碰得哐当哐当响,遇到红衣主教的卫士,就成心地去碰撞;接着他们在大街上拔出了剑,嘴里还说着笑话;他们偶尔也会被人所杀,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确信会有人哀悼他们,为他们报仇;他们经常会把别人杀死,这种时候他们拿得稳不会长久泡在监牢里发霉,因为有德·特雷维尔先生在,他会把他们要出来。因此,德·特雷维尔先生受到这些人百般赞扬,千般歌颂。这些人崇拜他;尽管他们全都是凶神恶煞,见了他却像小学生见了老师,浑身直打哆嗦,对他惟命是从,如果受到他的责备,哪怕再轻,为了洗刷干净,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牺牲。

德·特雷维尔先生运用着这个强有力的工具,首先是为了国王和国王的朋友,其次是为了他自己和他自己的朋友。但是那个时代留下的那么多部的回忆录里,却没有一部提到过这个可敬的贵族受到过指责,甚至敌人的指责也没有提到过,——他在文人中间的敌人和他在军人中间的敌人一般多,——请听清楚,没有一处提到过这个可敬的贵族受到过指控,说他派亲信去为人效劳,从中收取钱财。他具备罕见的策划阴谋的天分,能和最高明的阴谋家旗鼓相当,可是他仍然是一个正直的人。此外,尽管执剑猛刺会把腰扭伤,艰苦操练会把人累得筋疲力尽,他还是变成了他那个时期经常出入内室沙龙的最风流的人物之一,最优雅的纨袴子弟之一,最善于说委婉动听话的行家之一。大家谈特雷维尔在情场上交的那些好运,就像二十年前谈巴松皮埃尔巴松皮埃尔(1579—1646),法国元帅,外交家。曾先后任驻西班牙、瑞士、英国大使。因密谋反对黎塞留于1631年被关入巴士底狱,长达十二年。交的好运一样,可了不得了。火枪队队长因此受到钦佩、畏惧和爱戴,换句话说,他已经功成名就,达到了最高峰。

路易十四用他巨大的光辉淹没了他的宫廷里的所有那些小星星,使他们变得黯淡无光;但是他的父亲却是颗Pluribus impar拉丁文,意思是“与众不同的”。太阳,让每个亲信都有自己的荣耀,让每个廷臣都有个人的价值。除掉国王的起身起身,法国古代宫廷礼仪中的一种觐见礼节。起身又分小起身和大起身。从国王早晨醒来至梳洗以前,称为小起身,在此期间,国王接受经过选择的王亲国戚及显赫的朝臣的觐见;国王梳洗期间称为大起身,此时接受较一般的朝臣的觐见。王后亦与此相同。本书中提到红衣主教及许多高官显爵家中也有此种礼节。和红衣主教的起身以外,当时在巴黎还有两百多受到不同程度重视的小起身。这两百多小起身中,参加人数最多的就有特雷维尔的小起身。

他的府邸坐落在老鸽笼街。府邸的院子夏天从六点钟起,冬天从八点钟起,简直就像一座兵营。五六十个火枪手仿佛为了始终保持可观的人数,在院子里轮流值班,他们不断地来来去去,身上全副武装,做好了应付一切情况的准备。楼梯很宽大,足够我们今天的建筑师在它所占的地盘上盖整座的房子。沿着宽大楼梯上上下下的有遇上什么事情来请求照顾的巴黎人,有渴望被招募的外省贵族,也有替主人给德·特雷维尔先生送信的、穿着饰有各自主人的纹章的号衣的仆人。候见厅里,沿墙排列的那一圈长凳上坐着挑选出来的人,也就是说,得到召见的人;嗡嗡的谈话声从早到晚一直不断;德·特雷维尔先生呢,在和这间候见厅邻接的书房里接受拜访,听取申诉,发布命令,他只要站在窗口就能像国王在罗浮宫的阳台上一样,检阅自己的士兵和他们的武器。

达尔大尼央来到的那一天,那人多势众的场面,显得十分森严可畏,特别是对一个刚从外省来的外省人来说,尽管这个外省人确实是一个加斯科尼人,而达尔大尼央的同乡在那个时代又特别享有不会让自己给轻易吓倒的名声。事实上,一旦跨进钉着方头长钉的笨重的大门,就落到一群军人中间;他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交错而过,互相打招呼,一会儿争吵,一会儿又在一起玩耍。要想在所有这些汹涌的波涛中间为自己开辟出一条通道,非得是军官、大贵人或者漂亮女人不可。

因此在这拥挤和混乱的人群中间,我们的年轻人前进时心怦怦直跳,让他的长剑紧贴他的瘦腿,一只手举到毡帽的帽边,脸上带着局促不安却又想显得泰然自若的外省人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笑容。他从一群人中间穿过以后,可以比较自由地呼吸了;但是他明白别人在回过头来看他。达尔大尼央到这一天为止一直对自己很有好评,如今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可笑了。

到了楼梯那儿,情况还要糟: 在头几级梯级上有四个火枪手在拿下面就要讲到的练习剑法作消遣,他们的十一二个同组弟兄在楼梯平台上等候着轮到他们参加比赛。

四个人中间的一个站在上面一级上,出鞘的剑握在手中,正在阻止,或者说正在竭力阻止其他三个人上楼。

这另外三个人舞动他们的灵活的剑来对付他。达尔大尼央起先把这些剑当成了训练用的花剑,以为剑头是钝的。但是他很快从一些划破的伤痕看出每件武器都已尽可能磨得又快又尖;每逢划出一道伤口,不仅旁观的人,连比剑的人都笑得像发了疯。

占据上面梯级的那个人这时候出色地抵挡住了他的三个对手。大家把他们围住,根据规则,每一个被刺中的人都要退出比赛,把轮到他谒见德·特雷维尔先生的轮次让给刺中他的人。在五分钟里有三个人被梯级的保卫者轻微刺伤,一个伤在手腕,一个伤在下巴,一个伤在耳朵;梯级的保卫者本人没有被刺中;灵巧的剑法,按照规定,为他赢得了三次谒见的荣幸。

我们的年轻的旅行者,不管使他感到惊奇有多么困难,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不管让他显露出他感到惊奇有多么困难,反正这种消遣已经使他感到惊奇了。在他的外省家乡,虽然人们动辄发怒,但是他看到,如果真要决斗的话,毕竟还是需要有稍许多一点的理由;而且这四个比赛者吹的那些牛皮,是他直到当时,甚至在加斯科尼也没有听到过的最大言不惭的自吹自擂。他以为自己被送到了后来格列佛格列佛,英国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5)的幻想小说《格列佛游记》的主人公。该书分四部分,第三部分为《巨人国游记》。去过并且感到如此害怕的巨人国;然而他还没有走到头,前面还有楼梯平台和候见厅呢。

楼梯平台上没有人在斗剑了,而是在讲有关女人的故事;候见厅里的人在讲宫廷里的故事。在楼梯平台上,达尔大尼央脸红了;在候见厅里,他发抖了。他的活跃的、任意驰骋的想象力,在加斯科尼使他在年轻的贴身女仆的眼里,甚至有时候在年轻的女主人眼里变得很可怕,但是即便是在这种最狂热的时刻,也从来没有能想象出这些爱情奇迹的一半,这些情场上的成就的四分之一。这些情场上的成就由于提到一些最为人所熟悉的人名,提到一些最赤裸裸的细节,听起来特别富刺激味儿;但是如果说他由于热爱美德,在楼梯平台上感到不快,那么,由于尊敬红衣主教,在候见厅里他更加感到了愤慨。使达尔大尼央大吃一惊的是,在候见厅里他听到了有人在对使整个欧洲都怕得发抖的政策,对红衣主教的私生活,大声地进行批评,要知道有那么多位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就因为企图深入探究红衣主教的私生活,受到了惩罚。老达尔大尼央尊敬的这位伟大人物,成了德·特雷维尔先生的火枪手们的笑料。他们嘲笑他的两膝外翻的腿和驼背。有的人用唱歌来讽刺他的情妇代吉荣夫人,讽刺他的外甥女德·孔巴莱夫人,还有人在商量怎么来对付红衣主教—公爵红衣主教黎塞留拥有公爵爵位。的年轻侍从和卫士。这一切在达尔大尼央看来都是难以想象的不可能的事。

然而当国王的名字意外地偶尔出现在所有这些嘲笑红衣主教的谈论中间时,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把所有这些嘲笑者的嘴巴一下子堵住了似的;大家犹豫不定地朝周围张望,仿佛害怕德·特雷维尔先生的书房的隔墙会把话传进去似的;但是很快地一句带有暗示的话又把话题拉回到法座身上,嗓音又开始提高,对他的所作所为都毫不留情地一一进行评论。

“可以肯定,这是一些就要关进巴士底狱被绞死的人,”达尔大尼央惊骇万分地想,“我呢,毫无疑问也要跟他们一块儿去了,因为我不仅听而且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我会被人看成是他们的同谋犯。我的父亲曾经狠狠地叮嘱我要尊敬红衣主教,如果他老人家知道我和这样一些不信教的人交往,又会怎么说呢?”

因此,不用我说,读者也能猜到,达尔大尼央不敢参加这些谈话;不过他睁大了眼睛看,竖起了耳朵听,为了不漏掉一点,贪婪地尽量利用五种感官的功能。尽管他深信他父亲的叮嘱是正确的,他还是感觉到自己受到了自己的爱好和本能的左右,更愿意颂扬而不是谴责在这儿发生的种种闻所未闻的事。

然而,在德·特雷维尔先生的这一群追随者中间,他完全是个陌生人,而且这是头一次让人在这儿看见他,所以有人过来问他有何贵干。达尔大尼央听到有人问他,谦逊地说出了自己的姓名,特别强调了同乡人的资格,请求过来问他话的随身男仆替他去要求德·特雷维尔先生抽出片刻时间接见他,这个随身男仆用屈尊俯就的口气答应在适当时候转达他的这个请求。

达尔大尼央从他最初的惊讶中略微恢复过来以后,这时有了空闲时间来稍稍研究研究那些人的服装和相貌了。

处于最活跃的一群人中心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神态高傲的火枪手,服装古怪得引起了普遍的注意。当时他身上没有穿宽袖的制服上衣,不过在那个自由权比较少,而自主权比较多的时代里,穿制服上衣倒并不是绝对强制性的;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天蓝色的齐膝紧身上衣,稍许有点褪色,有点磨损;在这件衣服上有一条金线绣花的、华丽的肩带,像大太阳下起着鳞波的水面一样闪闪发光。一件深红色的天鹅绒长披风披在肩上,优雅地垂落下来,仅仅在前面露出那条富丽堂皇的肩带,肩带上挂着一把奇大无比的剑。

这个火枪手刚刚下岗,抱怨得了感冒,时不时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因此,他对周围的人解释,他不得不披上了披风;当他一边倨傲地捻着小胡子,一边大声说话时,每个人都在起劲地赞赏他的那条金线绣花的肩带,达尔大尼央比别人更起劲。

“有什么办法,”火枪手说,“如今时兴这个。我也知道,这太浪费,但是如今时兴这个。况且,上辈留下的那份儿钱,总该用在什么上面才对。”

“啊!波尔朵斯!”在场的人中间有一个大声说,“快别打主意让我们相信这条肩带来自于你父亲的慷慨解囊,它一定是上个星期日我在圣奥诺雷门附近遇见你时,跟你在一起的那位戴着面纱的夫人送给你的。”

“不对,我以我作为贵族的荣誉和人格担保,是我自己买的,用的是我自己的钱,”刚刚被人用波尔朵斯这个名字称呼的人回答。

“不错,”另外一个火枪手说,“正像我买这个新钱袋一样,用的是我的情妇放在旧钱袋里的钱。”

“我说的是真话,”波尔朵斯说,“证据就是我买它付了十二个皮斯托尔。”

尽管怀疑还继续存在,赞美声却成倍地增加了。

“难道不对吗,阿拉密斯?”波尔朵斯转过身来问另外一个火枪手。

这另外一个火枪手,和问他这句话的,并且刚刚用阿拉密斯这个名字来称呼他的火枪手,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 这另外一个火枪手是一个只有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显得相当天真而且过于温柔,黑眼睛十分温存,脸蛋儿粉红色,像秋天的桃子一样长着绒毛: 稀疏的唇髭在上唇以上勾画出一条笔直的线条;他的手仿佛害怕青筋会肿胀起来,不敢放下去,时不时捏捏耳朵尖,为的是让耳朵保持一种浅淡透明的肉红色。通常他说话说得又少又慢,经常鞠躬行礼;他笑起来不出声音,但是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像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一样,这口牙齿看上去也受到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他点了点头,作为对他朋友的问话的回答。

这个肯定的表示看来把有关肩带的所有疑问都打消了。因此大家继续赞赏它,但是不再议论它。说话随着思路常有的那种突然改变,一下子转到了另外一个话题上。

“你们对夏莱夏莱(1599—1626),伯爵,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宠臣,他在他的情妇德·谢弗勒兹夫人的唆使下,密谋反对红衣主教黎塞留,被处死刑。的马厩总管说的事怎么想?”另外一个火枪手问,他没有直接问任何人,相反的是在向所有在场的人发问。

“他说了什么事?”波尔朵斯用自命不凡的口气问。

“他说他在布鲁塞尔遇到了红衣主教的死心塌地的追随者罗什福尔,化装成嘉布遣会嘉布遣会,天主教方济各会的一支,1528年由意大利人玛窦·巴西创立于意大利。“嘉布遣”是意大利文的音译,原意为“尖顶风帽”,因该会会服附有尖顶风帽,故名。修士。这个该死的罗什福尔,靠了这样乔装改扮,把德·莱格先生像傻瓜似的耍弄了。”

“他确实是个傻瓜,”波尔朵斯说,“不过这件事是真的吗?”

“我是从阿拉密斯那儿听来的,”火枪手回答。

“真的吗?”

“但是,你明明知道,波尔朵斯,”阿拉密斯说,“我就是在昨天也讲给您本人听过;我们不要再谈它了。”

“不要再谈它了,这就是您的意见,”波尔朵斯反驳道,“不要再谈它了!哟!您下结论下得好快呀。怎么!红衣主教派一个叛徒,一个强盗,一个无赖,暗中侦察一个贵族,偷他的信件;在这个奸细的帮助下,利用偷来的信件,捏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硬说夏莱打算杀死国王,让大王爷大王爷,法国对国王的长弟的称呼。和王后结婚,从而达到把夏莱的头砍下来的目的!一直没有人知道这个谜的谜底,您昨天告诉了我们,大家都十分满意,我们一个个都还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呢,可您今天竟来对我们说: 不要再谈它了!”

“既然你们希望谈,好,那就谈吧,”阿拉密斯耐心地说。

“这个罗什福尔,”波尔朵斯大声叫了起来,“如果我是可怜的夏莱的马厩总管,我要好好让他尝尝我的厉害。”

“那红衣公爵也会让您尝尝他的厉害,”阿拉密斯说。

“啊!红衣公爵!好极了,妙极了,红衣公爵!”波尔朵斯一边回答,一边还拍手,点头,“红衣公爵,真不错。我要把这个绝妙的俏皮话传播出去,亲爱的,您放心好了。这个阿拉密斯,他真风趣!亲爱的,您没有能够按照您的志向选择职业,多么可惜!您可以成为一个多么有趣的神父!”

“啊!这事不过是暂时往后推推罢了,”阿拉密斯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神父。您也知道,波尔朵斯,我在为了这个目的继续学神学。”

“他说了就会做到,”波尔朵斯说,“不过迟早而已。”

“只会早不会迟,”阿拉密斯说。

“他只等着一件事来做出最后决定,重新穿上他那件挂在制服后面的道袍,”一个火枪手说。

“他等的是什么事?”另外一个火枪手问。

“他在等王后为法兰西的王位添一位继承人。”

“不要拿这件事开玩笑,先生们,”波尔朵斯说,“感谢天主,王后的年纪还能生孩子呢。”

“听说,白金汉白金汉(1592—1628),公爵,英国政治家,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和查理一世的宠臣。1628年8月准备援助被围攻的拉罗舍尔时,被英国海军军官费尔顿刺死。先生在法国,”阿拉密斯说着,狡狯地笑了笑,笑声给这句表面上如此简单的话添上了几分诽谤性的含意。

“阿拉密斯,我的朋友,这一回您就错了,”波尔朵斯打断他的话说,“您的这种爱说俏皮话的怪癖总是让您越过了界限。如果德·特雷维尔先生在场,您这样说,可就不恰当了。”

“您打算教训我吗,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叫了起来,他的那双温和的眼睛里好像有一道火光闪过。

“我亲爱的,做火枪手或者做神父。随便做哪一种人,不要同时做两种人,”波尔朵斯说,“瞧,阿多斯有一天还对您说过:‘您吃所有槽里的料。’啊!咱们可别发火,我求您了,这会于事无补,您知道在您、阿多斯和我之间是怎么讲定的。您上代吉荣夫人的家里去,您向她献殷勤;您上德·谢弗勒兹夫人德·谢弗勒兹夫人(1600—1679),公爵夫人,1618年成为路易十三的王后奥地利安娜的宫室总管。头一个丈夫是路易十三的宠臣德·吕伊纳。1621年丧夫后,改嫁德·谢弗勒兹公爵。1626年因密谋反对红衣主教黎塞留而被放逐到普瓦图,不久退隐到洛林,劝其情夫洛林公爵参与英国白金汉的反法联盟。1628年黎塞留容许她返回巴黎。后在投石党运动及反对首相马萨林的密谋活动中起了很大作用。的表妹,德·布瓦特拉西夫人的家里去,您被人认为已经大大地获得这位夫人的欢心。啊!我的天主,别承认您交的好运,没有人盘问您的秘密,我们也都知道您这个人守口如瓶。不过,既然您有这种美德,见鬼,就把它用到有关王后陛下的事上。谁都可以谈论与国王和红衣主教有关的事,高兴怎么谈论都可以;但是王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谈论她,只能谈好的方面。”

“波尔朵斯,我要告诉您,您简直像那喀索斯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只爱自己,不爱任何人。后因拒绝仙女厄科求爱,受阿佛洛狄忒的惩罚,对水中自己的倒影发生爱情,憔悴而死。死后化为水仙花。一般自负,”阿拉密斯回答,“您知道我讨厌教训,来自阿多斯的例外。至于您,亲爱的,您有一条非常华丽的肩带,可这没什么了不起。我在合适的时候会去做神父;目前,我是火枪手。凭这个身份,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此时此刻我想对您说的是,您让我感到厌烦。”

“阿拉密斯!”

“波尔朵斯!”

“好啦!先生们!先生们!”他们周围的人叫了起来。

“德·特雷维尔先生在等候达尔大尼央先生!”穿号衣的跟班打开书房门打断了他们的话。

在这样通知时,门一直开着,每一个人都闭上了嘴,年轻的加斯科尼人在一片肃静中穿过候见厅的一部分,走进火枪队队长的书房,同时也为自己能及时地避开这场奇怪的争吵的结局,打心里感到庆幸。

第三章 谒见

德·特雷维尔先生这时的情绪非常坏;然而在年轻人一躬到地朝他行礼时,他还是很有礼貌地还了礼,并且面带笑容地接受了对他的恭维。年轻人的贝亚恩口音使他同时回想起他的青年时代和他的故乡,这种双重的回忆能使任何年纪的人都露出笑容。但是他几乎立刻就向候见厅走去,并且朝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手势,仿佛是请达尔大尼央允许在他们谈话之前,先让他把他和其他人之间的事了结一下。他连叫了三遍,嗓门一遍比一遍高,因此在命令口气和愤怒口气之间的所有语调他全都用上了:

“阿多斯!波尔朵斯!阿拉密斯!”

我们已经认识了的那两个火枪手,听见这三个名字中的后两个,立即应声回答,离开他们参与其中的那一群人,朝书房走去。他们一跨进书房的门,门紧跟着就关上了。他们的神态,虽然不能说是泰然自若,但却可以说是无拘无束的,无拘无束里还同时充满了尊敬和服从,激起了达尔大尼央的钦佩之情。在他眼里这两个人成了半神半神,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神与人所生的后代,以及因建立丰功伟绩而被神化的人,如赫拉克勒斯和忒修斯等。,而他们的首领成了手执雷电作为武器的、奥林匹斯山上的朱庇特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主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奥林匹斯山是希腊神话中诸神的住所。

在两个火枪手进来,门紧接着关上以后,候见厅里的嗡嗡的说话声又重新开始;刚才两个人被叫进书房,毫无疑问,给谈话增添了新的内容。德·特雷维尔先生一言不发,蹙紧眉头,从书房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踱了三四个来回,每回都在像接受检阅似的挺直身体、默不作声的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前面经过;最后他突然停在他们面前,用愤怒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们。

“你们知道国王对我说了什么吗?”他大声嚷道,“是昨天晚上才说的。你们知道吗,先生们?”

“不知道,”两个火枪手沉默了片刻回答,“先生,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不过我希望您能赏脸告诉我们,”阿拉密斯添了这么一句,语气极其谦恭,同时还姿势极其优雅地行了一个礼。

“他告诉我,他今后要在红衣主教的卫士中间挑选他自己的火枪手!”

“在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中间!这是为什么?”波尔朵斯迫不及待地问。

“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他的葡萄酒太差,需要掺些好葡萄酒来增加酒劲。”

两个火枪手脸一直红到了耳根。达尔大尼央不知所措,恨不得能钻到一百尺深的地底下去。

“是的,是的,”德·特雷维尔先生继续说,火气越来越大了,“是的,陛下是对的,因为,我可以用名誉担保,火枪手在宫廷上确实总是丢人现眼。红衣主教先生昨天在和国王打牌的时候,脸上带着叫我生气的同情表情说,前天这些该死的火枪手,这些爱寻衅闹事的鬼东西——他强调这些字眼儿,用的那种嘲笑的口气叫我更加生气——这些浑充好汉的人,他又这么补充,同时用他那双野猫眼望着我,深更半夜还逗留在费鲁街的一家小酒馆里,他的卫士组成的一支巡逻队——我当时相信他就要冲着我的脸哈哈大笑了,——不得不逮捕这些扰乱治安的人。见鬼!你们多少应该知道一些情况!逮捕火枪手,你们,你们也在其中,不要辩解,你们给认出来了,红衣主教还提到你们的名字。这都得怪我,是的,怪我,既然我的人都是我挑选的。就说您吧,阿拉密斯,您眼看就要穿上那件对您十分合身的修士服,为什么偏偏向我要火枪手的制服?还有您,波尔朵斯,您有一条如此漂亮的金肩带,难道仅仅是为了在上面挂一把用麦秸扎成的剑吗?还有阿多斯!我没有看见阿多斯,他在哪儿?”

“先生,”阿拉密斯愁容满面地回答,“他病了,病得很重。”

“您说什么,病了,病得很重?是什么病?”

“担心是天花,先生,”波尔朵斯回答,他也想插进来说两句,“真是的,那可糟了,因为脸肯定要破相。”

“天花!波尔朵斯,您这又是在给我编一段动听的故事啦!……在他这个年纪,出天花?……才不会呢!……肯定是受了伤,也许是送了命……啊!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他奶奶的!火枪手先生们,我不允许像这样经常到这种坏地方去,不允许在大街上争吵,也不允许在十字路口动剑。总之我不愿意给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们提供笑料,他们是勇敢的人,沉着,机智,他们决不会落到被人逮捕的地步,而且他们也决不会让自己被人逮捕!……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们宁愿死,也决不后退一步……溜呀,跑呀,逃呀,这些只适合国王的火枪手!”

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气得浑身发抖。如果他们不是从这番话的骨子里感觉到,德·特雷维尔先生正因为对他们爱得深才对他们这么说,他们真的会扑过去亲手把他掐死。他们的脚在地毯上跺得咚咚响,嘴唇咬出了血,手死劲地握住剑柄。外面的人,我们已经说过,听见叫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而且从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嗓音猜出了他正在气头上。十来个好奇的人的脑袋靠在门帘上,脸气得发了白,因为他们的耳朵贴在门上,里面说的话一句也没有漏掉,他们的嘴陆陆续续向候见厅里所有的人重复说着队长的那些骂人的话。没有一会儿工夫,从书房门一直到临街的大门,整座府邸都沸腾起来了。

“啊!国王的火枪手听任自己被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逮捕,”德·特雷维尔先生继续说,他的心里和他的士兵们一样愤怒,但是他故意断断续续地说着他的话,可以说是把它们一句一句地刺进听他说话的人的胸膛,简直就像是用一把短剑在一下一下地刺,“啊!法座的六个卫士逮捕了陛下的六个火枪手!见鬼!我已经打定主意。我这就上罗浮宫去;我要辞掉国王的火枪手队长职务,要求在红衣主教的卫队里当一名队副。要是遭到拒绝,见鬼,我就去当神父。”

听到这些话,外面的窃窃议论声爆发成一片怒吼,到处都能听到粗话和叫骂声: 见鬼!他妈的!他奶奶的!在空中这一句来那一句往。达尔大尼央在寻找一幅帷幔,好藏到它后面去;他还感到自己有一股想钻到桌子底下去的特别强烈的愿望。

“好吧,我的队长,”波尔朵斯怒不可遏地说,“我们确实是六个对六个,但是他们趁我们不备,阴险地攻击我们,在我们有时间拔出剑以前,我们中间的两个人已经倒下死去了,阿多斯受了重伤,情况也好不了多少。阿多斯这个人,您也了解他;嗯,队长,他试着站起来,试了两次,两次都又倒下去。然而,我们没有投降!不!是他们强行把我们带走的。在路上我们逃走了。至于阿多斯,他们以为他死了,听任他留在战场上,根本没有想到还值得把他抬走。经过就是这样。见鬼,队长!没有一个人能百战百胜。伟大的庞培庞培(前106—前48),古罗马统帅。公元前60年与恺撒、克拉苏结成三头政治,对抗元老院。畏恺撒在高卢得势,图削弱其兵权,转与元老院妥协。公元前49年恺撒占据罗马城,次年率兵至希腊,与庞培会战于希腊北部帖萨里亚境内的法萨罗。庞培败,逃至埃及被杀。在法萨罗战役中被打败,弗朗索瓦一世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瓦罗亚王朝国王(1515—1547)。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争夺神圣罗马帝国皇位,1525年在意大利北部的帕维亚的战役中失败被俘。国王,我听人说,并不亚于任何人,然而也在帕维亚战役中被打败过。”

“我荣幸地向您保证,我也杀死了一个,用的是他自己的剑,”阿拉密斯说,“因为我的剑在第一次招架时就折断了……说杀死的还是攮死的,先生,那就随您的高兴吧。”

“我不知道这些事,”德·特雷维尔先生接着说,口气有点缓和了,“我看,红衣主教先生过分夸大了。”

“但是,求求您,先生,”阿拉密斯继续说,他看见队长平静下来了,大着胆子提出一个请求,“求求您,先生,不要说阿多斯受了伤,如果传到国王耳朵里,他会感到绝望的;而且伤势非常严重,肩膀刺穿,一直刺进胸部,只怕……”

就在这同一瞬间,门帘撩了起来,一张高贵而英俊,但是非常苍白的脸出现在流苏下面。

“阿多斯!”两个火枪手叫了起来。

“阿多斯!”德·特雷维尔先生也跟着叫起来。

“您召见我,先生?”阿多斯对德·特雷维尔先生说,嗓音微弱,但是十分沉着,“弟兄们告诉我,您召见我,我急忙赶来听候您的差遣;请问,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说到这儿,这个制服穿得整齐得无懈可击、腰身像平时一样裹得紧紧的火枪手,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书房。德·特雷维尔先生被他的这种勇敢表现一直感动到内心深处,急忙朝他迎过去。

“我正在对这两位先生说,”德·特雷维尔先生说,“我禁止我的火枪手毫无必要地去冒生命危险,因为勇敢的人在国王看来是非常宝贵的,国王知道他的火枪手是世上最勇敢的人。把您的手给我,阿多斯。”

德·特雷维尔先生不等这个刚来的人对这个友爱表示做出反应,就抓住了他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握紧,没有注意到阿多斯不管多么能够控制自己,还是痛得哆嗦了一下,而且他那似乎已经苍白得不能再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

门一直半开着。阿多斯的受伤虽然保密,但是人人都知道,他的来到引起了轰动。一片满意的喧哗声迎接队长的最后几句话,有两三个人兴奋过度,忍不住把头从门帘缝里伸进来。毫无疑问,德·特雷维尔先生就要用措词严厉的话来制止这种违反礼节的行为了,谁知他突然感觉到握在他手里的阿多斯的手抽搐起来,朝阿多斯一看,发现阿多斯就要晕过去了。在这同一瞬间,集中全身力量来与疼痛斗争的阿多斯终于被疼痛打败了,像死了似的倒在地板上。

“找一个外科医生来!”德·特雷维尔先生喊道,“找我的,找国王的,找最好的!快找一个外科医生来,否则,他奶奶的!我的英勇的阿多斯就要死了。”

随着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叫声,所有的人都涌进了他的书房,他根本没有想到关上门不准人进来。每个人都热心照料受伤的人。但是他们的热心全都将是徒劳无益的,如果要找的医生不是正好在府邸里。外科医生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到仍然昏迷不醒的阿多斯身边。因为人多,又吵又闹,对他妨碍很大,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也是最紧急的要求,是把这个火枪手抬到隔壁房间去。德·特雷维尔先生立刻打开一扇门,给抱起自己伙伴的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领路。外科医生走在他们后面,门在外科医生后面又关上了。

德·特雷维尔先生的书房,这个平时受到如此敬重的地方,暂时变成了候见厅的一个分厅。每个人都在夸夸其谈,大发议论,提高嗓音说话,骂街,说渎神的话,叫红衣主教和他的那些卫士见鬼去。

片刻之后,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出来了,外科医生和德·特雷维尔先生还留在伤者的身边。

最后德·特雷维尔先生也出来了。伤者已经恢复知觉;外科医生说,这个火枪手的情况没有什么可以叫他的朋友们担心的,他的虚弱纯粹是失血过多造成的。

接着,德·特雷维尔先生做了一个手势,在场的人一一退了出去,不过达尔大尼央除外,他没有忘记自己是来谒见的,所以怀着加斯科尼人特有的那股倔强劲儿留在原地不动。

等所有的人都走了,门关上以后,德·特雷维尔先生转过身来,跟年轻人单独在一起。刚发生的事多少有点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询问固执的求见者有何要求。达尔大尼央于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德·特雷维尔先生一下子把现在和过去的事全都记起来了,对自己应持的立场也完全清楚了。

“对不起,”他面带笑容对达尔大尼央说,“对不起,我亲爱的同乡,我完全把您给忘了。有什么办法!一个队长也是一个一家之长,不过责任比普通的一家之长要重得多。弟兄们都是一些大孩子;但是我一定得让国王的命令特别是红衣主教先生的命令得到执行……”

达尔大尼央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情,露出了微笑。德·特雷维尔先生从这个微笑判断出自己不是跟一个傻瓜在打交道。于是改变了谈话内容,直接谈起了本题。

“我过去非常喜爱令尊,”他说,“我能为他的儿子做点什么呢?请快点说,因为我的时间不由我自己支配。”

“先生,”达尔大尼央说,“我离开塔布到这儿来,打算向您要求一件火枪手穿的上衣,作为对您没有忘记的这个友谊的纪念;但是两个小时以来我亲眼目睹这一切以后,我明白了这个恩典太重,我怕我不配得到。”

“这确实是个恩典,年轻人,”德·特雷维尔先生回答,“但是它对您来说,可能也并不像您相信的或者说看上去相信的那么高不可攀。不过陛下有过决定,对这件事作出了规定,因此我遗憾地告诉您,任何人在被接纳为火枪手之前,必须经过以下的事先考验: 参加过几场战役,立过某些卓越的功勋,或者是在其他的条件不如我们的军队里服役满两年。”

达尔大尼央鞠了一个躬,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在知道得到火枪手的制服有那么困难以后,反而感到自己更加渴望能够穿上它了。

“但是,”特雷维尔继续说,同时盯住他的同乡看,目光是那么锐利,好像要一直看到他的同乡的内心深处,“但是,考虑到令尊,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他是我的老朋友,我愿为您做点什么,年轻人。我们的贝亚恩子弟通常并不富有,我不相信我离开家乡以后那儿的情况会有很大的改变。因此您身上带的钱未必够您维持生活。”

达尔大尼央挺直了腰,高傲的态度表示出他不向任何人请求施舍。

“很好,年轻人,很好,”特雷维尔继续说,“这种态度我明白;我口袋里放着四个埃居来到巴黎时,谁要是对我说我买不起罗浮宫,我会跟他决斗。”

达尔大尼央的腰挺得越来越直了;他靠了卖掉他的马,开始他的生涯时,要比德·特雷维尔先生当年多了四个埃居。

“因此,您想必,依我看,需要保存好您所有的钱,不管数目有多大;但是您想必也需要在适合一个贵族子弟的那些训练中得到提高。我今天就写封信给皇家学院皇家学院,法国供贵族子弟学习骑马、击剑和舞蹈等的专门学校。的院长,明天他就免收任何费用接纳您。请不要拒绝这个小小的礼物。我们的那些出身最好、家产最多的贵族子弟有时候请求得到它,还不能得到呢。您要学马术、剑术和跳舞。您会在那里结识一些有用的人,您也可以不时来看看我,谈谈您的情况,看看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达尔大尼央尽管对宫廷的客套还一无所知,还是看出了这次接待的冷淡。

“唉,先生,”他说,“我看出我今天多么缺少我父亲让我带给您的那封介绍信啊!”

“确实如此,”德·特雷维尔回答,“我也感到奇怪,您这样长途跋涉,却不带这件旅行必备品,我们这些贝亚恩人的惟一指望。”

“我有过,先生,而且谢天谢地,写得符合规定格式,”达尔大尼央嚷道,“不过有人不怀好心地从我这儿偷走了。”

接着他把在默恩发生的事的全部经过讲了一遍,仔仔细细地把那个不认识的贵族描述了一番。他讲得既生动又真诚,德·特雷维尔先生听得出了神。

“这真奇怪,”德·特雷维尔先生一边考虑一边说,“这么说,您曾经大声地提到过我?”

“是的,先生,我毫无疑问干出了这件冒失事,有什么办法!一个像您这样的人的名字应该成为我一路上的护身符;请您想想看,我是不是常常会用它来保护自己!”

奉承话在当时非常流行,德·特雷维尔先生像当国王的或者像当红衣主教的一样喜欢听别人恭维。因此他不由得怀着明显的满意心情露出了微笑,但是微笑转眼就消失了,他自己又把话题拉回到在默恩发生的那件事上。

“告诉我,”他继续说,“这个贵族鬓角上是否有一个不很明显的伤疤?”

“有,好像是一颗枪弹擦伤的。”

“他是不是长得相貌堂堂?”

“是的。”

“高身材?”

“是的。”

“脸色苍白,棕色头发?”

“是的,是的,是这样。这个人,您怎么会认识他的?啊!万一我能找到他,我向您发誓,我会找到他,哪怕在地狱里……”

“他在等一个女人?”特雷维尔继续说。

“他至少是在和他等的那个女人谈了一会儿话以后才走的。”

“您不知道他们谈些什么吗?”

“他交给她一个盒子,说盒子里放着给她的指示,叮嘱她到伦敦以后再打开。”

“这个女人是英国人吗?”

“他叫她米莱狄。”

“是他!”特雷维尔低声说,“是他!我以为他还在布鲁塞尔呢!”

“啊!先生,如果您知道这个人是什么人,”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请告诉我他是谁,他在哪里,然后我就什么也不再求您了,甚至不求您答应把我收进火枪队;因为首先我要报仇。”

“千万别这样做,年轻人,”特雷维尔叫了起来,“如果您看见他从街的一边来了,您就走另一边!别去碰这样一块岩石,您会像一只玻璃杯一样碰个粉碎。”

“尽管如此,”达尔大尼央说,“只要让我找到他……”

“目前,”特雷维尔说,“如果要我给您一个忠告的话,还是不要去找他。”

特雷维尔突然起了疑心,停住不说下去了。年轻的出门人说这个人偷了他父亲的信件,听上去不可能是真的;他表现出那么大的仇恨,这种仇恨隐藏着什么阴险毒辣的用心呢?这个年轻人是不是法座派来的呢?是不是来设下圈套让他钻呢?这个自称叫达尔大尼央的人是不是红衣主教的一个暗探?有人企图安插到他的家里来,布置在他身边,骗取他的信任以后,再毁掉他。这种事经常发生。他第二次望着达尔大尼央,比第一次还要聚精会神,看到达尔大尼央脸上表现出来的近乎诡谲的机智和虚假的谦卑,他感到不太放心。

“我清楚地知道他是加斯科尼人,”他想,“但是尽管如此,他能为我效劳,同样也能为红衣主教效劳。好,让我们来考验考验他。”

“我的朋友,”他慢吞吞地对达尔大尼央说,“我希望,像对我的老朋友的儿子那样对待您,因为我把丢失那封信的故事看成是真的,我是说,为了补偿您起先在我的接待里看出的冷淡,我希望把我们的政治上的那些秘密说给您听听。国王和红衣主教是最好的好朋友;他们表面上的争执仅仅是为了哄骗那些傻瓜。我不认为我的一个同乡,一个英俊的骑士,一个具备获得功成名就的条件的、正直的小伙子,会跟在其他许多被搞糊涂了的人的后面,受到所有这些弄虚作假的事的欺骗,像个傻瓜似的上当。您要想到我是忠于这两个全能的主人的,我所采取的每一个重大步骤,除了为国王效力和为红衣主教先生效力以外,没有其他的目的。红衣主教先生是法兰西所能产生出的那些最卓越的天才中的一个。现在,年轻人,您就把这个作为您为人处世的依据;如果您由于家庭或者朋友的关系,或者甚至是由于本能的关系,对红衣主教先生怀有敌意,正如我们看见有些贵族所表现出的那样,那就请您对我说声再见,我们就此分手。以后我可以在各种情况下给您帮助,但是不能够把您留用在我本人身边。我希望我的坦率无论如何都能使您成为我的朋友,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您是惟一的一个我向他说这番话的年轻人。”

特雷维尔心里却在对自己说:

“如果是红衣主教把这只年轻的狐狸派到我这儿来的,他知道我恨他恨到了什么程度,决不会不对他派来的密探说,讨好我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讲他的坏话。因此,尽管我刚才作出了保证,这个狡猾的家伙肯定还会回答我说,他对法座感到极其厌恶。”

偏偏和特雷维尔预料的相反,达尔大尼央极其直爽地回答:

“先生,我正是怀着完全和您相同的意图来到巴黎。我的父亲叮嘱过我,决不容忍别人对我有任何一点冒犯,除非冒犯来自国王、红衣主教先生和您,他认为这是当今法国的三位首要人物。”

正如我们能够看出的,达尔大尼央在另外两个人后面添上了德·特雷维尔先生,不过他认为这个增添不会有什么坏处。

“因此我对红衣主教先生极其崇敬,”他继续说,“对他的所作所为无比尊重。如果您像您说的那样是在坦率地跟我交谈,先生,那真是让我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您看得起我,注意到了我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反之,如果您对我抱有某种戒心,况且这也是很自然的,我感到我刚才说了真话就是在毁掉我自己;但是反正一样,您仍然会尊重我,而这在我看来比世上任何东西都更加重要。”

德·特雷维尔先生惊讶到了极点。总之,达尔大尼央眼光这么敏锐,态度这么坦诚,激起了他的钦佩,但是还没有完全消除他的不信任。这个年轻人越是胜过其他的年轻人,如果他看错了的话,就越是可怕。然而他还是握住达尔大尼央的手,说:

“您是个正直的小伙子,不过目前我能做的只有我刚才向您提出的事。我的府邸的大门将永远为您开放。今后您能够随时来找我,因此也就能够抓住一切机会,最后您很可能会得到您所希望得到的东西。”

“换句话说,先生,”达尔大尼央回答,“您等着我使得自己配得上得到它。好,请放心,”他又用加斯科尼人特有的那种轻松随便的口气补充说,“您不会等多久的。”

他行了一个礼,打算退出去,好像从此以后其余的事就全靠他一个人去干了。

“请等一等,”德·特雷维尔先生拦住他,说,“我答应您给学院的院长写封信。您是不是自尊心太强,不肯接受,我的年轻贵族?”

“不,先生,”达尔大尼央说,“我向您保证这一回决不会出上一回的事了。我得好好地保存这封信,我向您发誓,一定把它送到收信人手里,谁要是企图从我手里抢走,那就活该他倒霉!”

听了这番夸口的话,德·特雷维尔先生露出了微笑。他们本来待在窗口,在一起交谈,这时,德·特雷维尔先生把年轻的同乡留下,自己到一张桌子前面坐好,开始写答应写的介绍信。在这一段时间里,达尔大尼央没有事可做,一边用手指在窗玻璃上敲打一首进行曲的节拍,一边望着那些陆陆续续离开的火枪手,目光跟随着他们一直跟随到他们在街角消失为止。

德·特雷维尔先生写完信,在信上盖封印,站起来,走近年轻人,准备交给他。但是就在达尔大尼央伸出手来接的那一瞬间,德·特雷维尔先生大吃一惊地看到他的被保护人突然跳起来,脸被怒火烧得通红,接着朝书房外面冲去,嘴里还叫着:

“啊!他妈的!这一次他逃不了啦。”

“谁?”德·特雷维尔先生问。

“他,我的那个小偷!”达尔大尼央回答,“啊!坏蛋!”

接着他便跑走了。

“该死的疯子!”德·特雷维尔先生咕哝了一句,“除非这是一条巧妙的脱身之计,”他接着这么补充,“因为他看到自己的企图已经失败了。”

第四章 阿多斯的肩膀、波尔朵斯的肩带和阿拉密斯的手绢

达尔大尼央火冒三丈,噌噌噌,三个箭步就穿过了候见厅,向楼梯冲去,打算四级一跨地下楼。他在奔跑中收不住脚,低着的头朝一个由边门从德·特雷维尔先生的房里出来的火枪手撞去,额头撞到了他的肩膀,撞得他发出一声叫喊,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发出一声号叫。

“对不起,”达尔大尼央说,一边想继续往前跑,“对不起,不过我有急事。”

他刚跑下头一段楼梯,就有一只铁爪般的手抓住他的肩带,迫使他停下。

“您有急事!”那个火枪手脸白得像裹尸布,大声嚷道,“在这个借口下您撞我,说声‘对不起’,您以为这就够了吗?完全不够,我的年轻人。就因为您听见德·特雷维尔先生今天跟我们说话稍微粗暴了一点,您就以为别人也可以跟他一样对待我们吗?您错了,朋友,您呀,您不是德·特雷维尔先生。”

“请相信我,”达尔大尼央辩解道,他认出了阿多斯;阿多斯是在医生进行包扎以后,回到自己的住所去,“请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说过了‘对不起’。因此我觉得这就够了。然而我向您再重说一次,这一次,也许是多余的,我以名誉担保,我有急事,很急很急。因此我请您放开我,让我到我急着要去的地方去。”

“先生,”阿多斯放开他,说,“您不懂礼貌。看得出您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达尔大尼央已经一步跨下三四级楼梯,但是听见阿多斯的评语,他又一下子停住了。

“见鬼,先生!”他说,“我告诉您吧,不管我从多么远的地方来,也轮不到您来给我上礼貌课。”

“那也说不定,”阿多斯说。

“啊!如果我不是有急事,”达尔大尼央嚷道,“如果我不是去追赶一个人……”

“有急事的先生,您用不着追赶就能找到我,您明白吗?”

“请问,在什么地方?”

“在赤足加尔默罗会加尔默罗会,一称“圣衣会”。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12世纪中叶创建于巴勒斯坦的加尔默罗山,故名。会规严密,会士持守苦行、缄默不语、与世隔绝。后分“住院会”和“保守会”两派,前者可穿鞋,后者赤脚或穿草履。赤足加尔默罗会指后者。修道院旁边。”

“几点钟?”

“中午十二点左右。”

“十二点左右,好,我一定到。”

“尽量设法别让我等着!因为到了十二点一刻,我要预先通知您,将是我追赶您,在奔跑中割下您的两只耳朵。”

“好!”达尔大尼央向他喊道,“十二点差十分到。”

接着他就像有魔鬼附身似的开始狂奔,希望还能追上他的那个步伐平稳,看来还不会走远的陌生人。

但是波尔朵斯这时正立在临街的门口,和一个站岗的士兵谈话。两个谈话者之间正好有一个人宽的空当儿。达尔大尼央认为这个空当儿对他来说足够了,于是一直向前冲,指望像一支箭一样从他们中间一穿而过。但是达尔大尼央没有把风估计在内。他正要穿过去时,风猛地吹进波尔朵斯的长披风,达尔大尼央一头栽进了披风。毫无疑问,波尔朵斯一定有理由不放弃他的服装中这个主要部分,因为他非但没有放开手中握着的下摆,反而朝自己这边拉,以致达尔大尼央随着固执的波尔朵斯的抵制造成的旋转动作,裹在天鹅绒披风里了。

达尔大尼央听见这个火枪手在骂街,想从遮得他什么也看不见的披风底下钻出来,在披风的皱褶里摸索着。他尤其害怕碰坏了我们知道的那条崭新的华丽肩带。但是,当他胆怯地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的鼻子正贴在波尔朵斯两个肩膀的中间,也就是说,正好贴在那条肩带上。

唉!正像世上的大部分东西都是徒有其表的一样,这条肩带前面是金的,后面却是普通水牛皮的。波尔朵斯是个真正的自命不凡的人,他不能有一条整条是金的肩带,至少也有一条半条是金的;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伤风感冒为什么是必需的,披风为什么不可少了。

“见鬼!”波尔朵斯一边叫喊,一边使出全身力量来摆脱在他的背后乱动的达尔大尼央,“您像这样朝人扑过来,莫非是疯了!”

“对不起,”达尔大尼央说,一边从巨人的肩膀下面重新露了出来,“不过我有急事,我在追赶一个人,而且……”

“您追人,难道忘了带眼睛?”波尔朵斯问。

“没有忘,”恼怒的达尔大尼央回答,“没有忘,正是靠了我的一双眼睛,我甚至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波尔朵斯也许听懂了,也许没有听懂,反正他控制不住自己,大发雷霆了。

“先生,”他说,“我预先通知您,您要是像这样招惹火枪手,是成心找挨揍。”

“挨揍,先生!”达尔大尼央说,“话说得过重了。”

“对一个惯于面对敌人而毫无惧色的人来说,说这话正合适。”

“啊!见鬼!我知道您决不会把您的背转过来对着您的敌人。”

年轻人对自己的这句玩笑话感到很得意,他敞开喉咙笑着走了。

波尔朵斯气得发了狂,动了一下,想朝达尔大尼央扑过去。

“以后吧,以后吧,”达尔大尼央朝他喊道,“等您不再披您的披风的时候。”

“那就一点钟,在卢森堡宫后面。”

“好,一点钟,”达尔大尼央一边回答,一边在街角拐弯了。

但是不论是在他刚跑过的那条街上,还是在他现在举目眺望的这条街上,他都看不见人。那个陌生人,不管走得多慢,也该走得很远了;说不定他还走进了哪所房子里去了。达尔大尼央一路上向遇到的每一个人打听,沿着下坡道往下一直走到渡口,又沿着塞纳街和红十字路口往上走;可是没有,连影子也没有。然而随着他的额头上汗如雨下,他的心却冷静下来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这段奔跑还是有益的。

他于是开始考虑刚发生的事;发生的事真还不少,而且挺不吉利。这时才上午十一点钟, 而这个上午已经让他失去了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好感;德·特雷维尔先生不会不认为达尔大尼央离开他所采取的方式有点唐突无礼。

另外他还给自己招来了两场货真价实的决斗,跟他决斗的这两个人每个人都能杀死三个达尔大尼央,总之是两个火枪手,也就是说,是他如此敬重,因而不论在脑子里还是在心里,都看得比其他人高的那些人中间的两个。

推测起来,结果是不容乐观的。十拿九稳会被阿多斯杀死,所以我们也能够理解,年轻人并不太担心波尔朵斯。然而因为在人的心里最后破灭的总是希望,所以他到最后还希望自己在两场决斗以后能活着,当然身上带着可怕的重伤,而且是在假定自己幸免于死的情况下,他为了未来对自己作出了以下的谴责:

“我是个多么没有头脑的蠢人啊!这个勇敢而不幸的阿多斯伤在肩膀上,而我偏偏像山羊似的一头撞在这边肩膀上。我感到奇怪的是他没有当场把我杀了。他有权利这么做,我给他造成的疼痛一定难以忍受。至于波尔朵斯!啊!至于波尔朵斯,说真的,就有点滑稽可笑了。”

年轻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然而他同时又四面张望,看看他的笑会不会伤害到哪个过路的人。他独自一个人笑,在看着他笑的人眼里是笑得毫无理由的。

“至于波尔朵斯,就有点滑稽可笑了;但是我并不因此就不是一个可鄙的冒失鬼。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样朝人扑过去!不仅如此!还钻到披风底下去看,看见了里面所有的东西!他肯定不会原谅我;如果我没有向他提起那条该死的肩带,也许他会原谅我,不错,我没有明说,用的是隐语,可是多么高明的隐语呀!啊!我真是个该死的加斯科尼人,我落到煎锅里也要说俏皮话。好啦,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他表现出他认为自己应该有的和蔼态度,继续对自己说下去,“如果你能幸免于难,看来这个可能性不大,将来做人一定要礼貌周全。从此以后应该让人钦佩你,应该让人把你引为自己的典范。待人和蔼可亲,彬彬有礼,这不是懦弱。看看阿拉密斯吧;阿拉密斯,他是文雅的化身,谦恭的化身。有没有人想到说阿拉密斯是懦夫呢?没有,肯定没有,从此以后我要处处以他为榜样。啊!他正好在这儿。”

达尔大尼央边走边自言自语,这时来到了离代吉荣府邸几步远的地方。他看见阿拉密斯正在这座府邸前兴高采烈地跟国王卫队中的三个贵族聊天。阿拉密斯看见了达尔大尼央,但是他没有忘记德·特雷维尔先生就是当着这个年轻人的面发那么大的火,而且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亲眼看见火枪手挨训的人,因此他装着没有看见。达尔大尼央正相反,他全神贯注地想着他的和解和谦恭的计划,走到四个年轻人跟前,郑重其事地朝他们行了一个礼,同时脸上还露出极其亲切的微笑。阿拉密斯稍微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微笑。而且四个人全都立即停止了他们的谈话。

达尔大尼央还不至于傻到看不出自己是多余的人;但是他还不很熟悉上流社会的礼数;一个人来到他勉强认识的人中间,打扰了与他无关的谈话,陷入的那种尴尬处境,他还不会很巧妙地摆脱掉。因此他心里在寻找一种尽可能显得不那么笨拙的办法离开,恰巧这时候他注意到阿拉密斯的手绢掉了下来,而且显然是出于无心地踩在上面;他觉得弥补自己失礼的机会来了,于是弯下腰,不管火枪手多么使劲踩住不放,还是以他能找到的最优雅的姿势从火枪手的脚底下把手绢拉了出来。一边奉还给火枪手,一边说:

“这儿有一条手绢,先生,我想您丢了一定会感到遗憾的。”

手绢确实绣得很华丽,一只角上还绣着冠冕和纹章。阿拉密斯脸涨得通红,与其说是从加斯科尼人手里把手绢接过去,还不如说是夺了过去。

“哈!哈!”卫士中的一个叫起来,“守口如瓶的阿拉密斯,你以后还要说你跟德·布瓦—特拉西夫人关系不好吗?这位可爱的夫人跟你亲热得连自己的手绢都借给你了。”

阿拉密斯朝达尔大尼央看了一眼,用的那种目光让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刚给自己招来一个死敌;接着阿拉密斯又恢复了过分温柔的表情。

“你们弄错了,先生们,”他说,“这条手绢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这位先生为什么会想到把它交给我,而不是交给你们中间的一个。能为我说的话作证的是我的手绢,它当然在我的口袋里。”

说到这儿,他掏出了自己的手绢,这条手绢也非常雅致,是上等细麻布的,虽然在当时细麻布很贵,不过这条手绢没有绣花,没有纹章,仅仅有一个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作为装饰,是手绢主人的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

这一次达尔大尼央没有吭气,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但是阿拉密斯的朋友们并没有被他否认的话说服,他们中间的一个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年轻的火枪手说:

“如果情况确实像你所说的,我亲爱的阿拉密斯,我就不得不向你讨回它;因为,你也知道,布瓦—特拉西是我的知交,我不愿意有人拿他妻子的东西来炫耀自己。”

“你这个要求提得很不妥当,”阿拉密斯说,“就内容来说,我承认你的要求是正确的,但同时我也因为你提出要求所采用的方式而要加以拒绝。”

“事实上,”达尔大尼央战战兢兢地大着胆子说,“我没有看见手绢从阿拉密斯先生口袋里掉出来。他的脚踩在上面,仅此而已;我当时想,既然他的脚踩在上面,手绢一定是他的。”

“您弄错了,我亲爱的先生,”阿拉密斯冷冰冰地回答,对达尔大尼央改正过错的表示毫不领情。

阿拉密斯接着朝自称是布瓦—特拉西的朋友的那个卫士转过身去,继续说:

“况且,我考虑到,我亲爱的布瓦—特拉西的知交,我也是他的朋友,而且交情并不比你浅;因此严格地说,这条手绢可以是从我的口袋里掉出来的,同样也可以是从你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不是的,我以人格担保!”陛下的卫士叫了起来。

“你以你的人格来发誓,我呢,我以我的荣誉发誓,我们两人中间显然有一个人在说谎。好,让我们想个更好的办法,蒙塔朗,让我们每人拿半条。”

“半条手绢?”

“是的。”

“好主意,”另外两个卫士嚷了起来,“所罗门王所罗门王,古代以色列王国国王(公元前10世纪)。《圣经·撒母耳记》记载,所罗门智慧过人,有二妇女讼于所罗门前,争夺一婴儿,各称自己是婴儿的生母。所罗门佯命将婴儿劈成两半,分与二人。一妇同意,另一妇坚决反对。所罗门乃断定后者是婴儿生母。的审判。没错儿,阿拉密斯,你满脑子都是智慧。”

年轻人都哈哈大笑,我们也想象得到,事情不会有别的结果。过了一会儿,谈话停止了,在友好地握过手以后,三个卫士朝他们的房间走去,阿拉密斯也朝自己的方向走去。

“跟这个高尚的人和解的时机到啦,”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在这场谈话的整个后半部分时间里,他一直略微离开一些站在一边。他怀着这个美好的愿望走近阿拉密斯,阿拉密斯已经离开,根本没有注意他。

“先生,”他对阿拉密斯说,“我希望您能原谅我。”

“啊!先生,”阿拉密斯打断他的话,说,“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您在今天的这个场合里的表现,不像个高尚的人所应有的表现。”

“什么,先生!”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您认为……”

“我认为,先生,您不是一个傻瓜;尽管您从加斯科尼来,您还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别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踩在手绢上。见鬼!巴黎的街道又不是用亚麻布铺成的。”

“先生,您企图侮辱我是大错而特错了,”达尔大尼央说,他的喜欢争吵的天性开始压倒了他的和解的决心,“不错,我是来自加斯科尼;既然您已经知道,我也用不着告诉您,加斯科尼人是不大有耐心的;因此他们道过一次歉,哪怕是为了一件蠢事道过一次歉,他们也相信他们所做的已经比他们应该做的多了一半。”

“先生,我对您这么说,”阿拉密斯回答,“我决不是为了找碴儿跟您吵架。谢天谢地!我不是一个好斗的人,我当火枪手仅仅是暂时性的,我只有在我被逼得非打架不可的时候,才跟人打架,而且总是极其勉强;但是这一次事情比较严重,因为是一位夫人的名誉受到了您的损害。”

“应该说,受到我们的损害,”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

“您为什么那么笨,把手绢交给我?”

“您为什么那么笨,让它掉出来?”

“我说过,我再重复一遍,先生,这条手绢不是从我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好呀,您说了两次谎,先生,因为我看见它掉出来的!”

“啊!您竟用这种口气说话,加斯科尼人先生!好吧,我要教教您怎么做人。”

“我呢,我要送您回去做您的弥撒,神父先生!请拔出剑来吧,就是现在。”

“请别拔,我的漂亮朋友;至少别在这儿。您没有看见我们是在代吉荣府的对面吗?那里面全是红衣主教的亲信。谁能向我保证不是法座派您来替他取我的脑袋的呢?可笑的是我十分珍惜我的这颗脑袋,因为我觉得它配我的肩膀再合适没有了。因此我要宰了您,您放心好了,不过在一个偏僻、幽静的地方慢慢地宰,在那里您就不可能拿您的死来向任何人夸耀了。”

“我同意,不过您别太自信了;带好您的手绢,不管它是不是您的,也许您有机会用上它。”

“先生是加斯科尼人?”阿拉密斯问。

“是的。为慎重起见,先生不推迟碰头的时间吗?”

“慎重,先生,对火枪手来说是一种无益的美德,这我知道,但是对教会里的人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我当火枪手只是暂时性的,所以我坚持要慎重行事。两点钟,我将荣幸地在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等您。在那里我再把合适的地点告诉您。”

两个年轻人互相行完礼以后,阿拉密斯沿着向上通往卢森堡宫的那条街走去,达尔大尼央呢,他看见时候已经不早,就朝赤足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心里想:

“可以肯定我再也不能死里逃生了;但是我如果被杀死,至少也是被一个火枪手杀死的。”

第五章 国王的火枪手和红衣主教的卫士

达尔大尼央在巴黎没有认识的人。因此他到阿多斯约定的地点去,没有带副手,决定接受对方挑选的副手作自己的副手。况且,他的意图也很明确,他要采取一切适当的方式向这个英勇的火枪手道歉,不过决不能因此显得软弱可欺。他之所以有这个意图,是因为担心一个年轻、健壮的人和一个受伤、虚弱的人决斗,后果总是令人不快的;打败了,他会使对手获得加倍的荣誉;打赢了,别人会说他占便宜,胜利得来太容易。

再说,不是我们没有把我们的这个惊险生涯的追求者的性格描绘好,就是我们的读者大概已经注意到,达尔大尼央决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因此,他一边重复对自己说他的死不可避免,一边又不甘心像另外一个没有他那么勇敢,没有他那么稳健的人处在他的地位那样,听任自己去死。他考虑他将与之决斗的那几个人的不同性格,开始把自己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了。他非常喜欢阿多斯的贵族气派和严峻的表情,他希望能够靠了他为阿多斯准备好的坦诚的道歉,成为阿多斯的朋友。他因为自己能用肩带的故事使波尔朵斯害怕而感到得意,如果他没有当场给杀死,他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所有的人听,只要讲得巧妙,效果好,一定会使波尔朵斯成为众人的笑柄。至于狡猾的阿拉密斯,他倒并不怎么害怕,假如能轮到和阿拉密斯决斗,他保证把阿拉密斯干净彻底地打发掉,或者至少,采取恺撒恺撒(前100—前40),古罗马统帅、政治家和作家。公元前60年,与庞培、克拉苏结成三头政治,旋出任高卢总督。公元前49年初,元老院与庞培合谋,企图解除其军权并召之回国。公元前48年在法萨罗战役中打败庞培,庞培逃至埃及被杀,恺撒成为罗马的独裁者。法萨罗战役中,庞培的士兵多为年轻人,恺撒命令他的士兵:“朝脸上打。”庞培的士兵怕被毁容,纷纷逃走。叮嘱的对付庞培的士兵的办法,专刺阿拉密斯的脸,把阿拉密斯感到那么自豪的美貌永远破坏掉。

其次,达尔大尼央的决心有着不可动摇的基础,那是他父亲的教导在他心里奠定的。他父亲的教导的要点是:“除了国王、红衣主教和德·特雷维尔先生以外,决不容忍任何人对自己有一点冒犯。”因此他与其说是走向,不如说是飞向赤足加尔默罗会——或者简简单单像当时人那样称呼: 赤足会——的修道院。那座修道院是一幢没有窗子的建筑物,边上是干旱的草地,可以说是教士草地教士草地,巴黎古时塞纳河南岸有一座圣日耳曼·德·普莱修道院,它的西面和北面是一片平原,叫教士草地;16世纪开始成为出名的决斗场所。赤足加尔默罗会修道院在教士草地南面,紧挨卢森堡宫的花园,所以文中说要决斗而没有时间好浪费的人常选中赤足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草地,因而说它是教士草地的一个分号。的一个分号,没有时间好浪费的人通常把它用作决斗的场地。

达尔大尼央终于看见修道院旁边的那一小片荒地时,阿多斯不过刚等了他五分钟。中午十二点的钟声这时敲响了。因此他像撒马利亚女人水塔撒马利亚女人水塔,1603年至1608年建造于巴黎塞纳河新桥右岸,靠近第二个桥孔的桩基上的水塔,抽塞纳河水供邻近的罗浮区使用。水塔正面有铅制镀金装饰图像,图上是雅各井边的耶稣和撒马利亚女人,故名。图像上方还有大时钟。1813年拆毁。上的时钟一样准时,即使是对决斗规则要求最严格的裁判也无话可说。

阿多斯的伤口虽经德·特雷维尔的外科医生替他重新包扎过,但还是疼得难以忍受。他坐在一块界石上等着他的对手,显露出他从来没有丧失过的安详的态度和庄严的神色。一看到达尔大尼央,他就立起来,很有礼貌地走了几步迎向前。达尔大尼央呢,他把帽子拿在手里,走近他的对手,帽子上的羽毛一直拖到地上。

“先生,”阿多斯说,“我请人通知我的两个朋友做我的副手,但是这两个朋友还没有到。我对他们迟迟不到感到奇怪,他们通常不是这样的。”

“我没有副手,先生,”达尔大尼央说,“因为我昨天刚到巴黎,除了德·特雷维尔先生以外,我还不认识其他人。我的父亲有幸多少算得上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的朋友,是我父亲介绍我来找他的。”

阿多斯考虑了片刻。

“您只认识德·特雷维尔先生?”他问。

“是的,先生,我只认识他。”

“居然有这样的事……”阿多斯继续说,一半是对自己一半是对达尔大尼央说的,“居然有这样的事……不过如果我把你杀了,那我看上去不是像一个吃小孩子的怪物了吗?”

“不太像,先生,”达尔大尼央回答,同时行了一个礼,但是行礼之中又不缺乏尊严,“不太像,既然您身上带着一处伤,使您感到十分不便,还肯拔剑和我交手,这是给我的莫大荣幸。”

“我可以发誓,确实很不便,我还应该说,您撞了我一下,撞得非常疼;但是我可以用左手,我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总是如此。因此您别以为我是在让您,我两只手使剑使得一样好。甚至这会对您不利,一个左撇子对事先没有得到通知的人来说,不好应付。我感到抱歉,没能把这个情况早点告诉您。”

“先生,”达尔大尼央又鞠了一个躬说,“您真是殷勤周到,让我不知怎么感激才好。”

“您叫我感到惭愧,”阿多斯带着贵族的气派回答,“如果您不感到不愉快,请让我们谈谈别的事吧。啊!见鬼!您那一下,把我撞得多么疼啊!肩膀像有火在烧。”

“如果您允许的话……”达尔大尼央胆怯地说。

“什么事,先生?”

“我有一种医治伤口、疗效神奇的药膏,从我母亲那里得来的,我曾经在我自己身上试用过。”

“嗯?”

“嗯,我有把握,用不了三天这种药膏就能把您治好,三天以后,等您治好了,好吧,先生,能和您交锋,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个莫大的荣幸。”

达尔大尼央的这番话说得那么朴实,既为他的谦恭增添光采,又无损于他的勇敢。

“见鬼,先生,”阿多斯说,“这是一个我喜欢的建议,并不是说我接受它,而是它在一法里以外就能让人感到是贵族提出来的。查理曼查理曼(742—814),又译查理大帝。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国王。对外执行扩张政策,先后征服伦巴德人、撒克逊人和巴伐利亚人,并与阿瓦尔人、阿拉伯人和斯拉夫人不断作战,建成庞大帝国。公元800年,由罗马教皇加冕称帝,号为“罗马人皇帝”。时代的那些勇士就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每一个骑士都应该努力去模仿他们。不幸的是我们已经不是生活在伟大的皇帝的时代。我们是生活在红衣主教先生的时代,三天以后,他们会知道,我是说,不管秘密保守得多么好,他们也会知道我们要决斗,他们会阻止我们决斗。怎么回事!这些在外面闲逛的人难道不来了?”

“如果您时间来不及了,先生,”达尔大尼央说,口气和片刻前他向阿多斯提出把决斗推迟三天时的口气同样朴实,“如果您时间来不及了,而且您高兴立刻把我打发掉,那我就请您别感到不好意思。”

“这又是一句我喜欢的话,”阿多斯说,同时动作优雅地向达尔大尼央点了点头,“说这句话的非但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人,而且可以肯定是一个心地高尚的人。先生,我喜欢您这种性格的人,我看,如果我们两人谁也没有杀死谁,以后我会从您的谈话里得到真正的快乐的。请让我们再等等这两位先生吧,我有的是时间,那样比较符合规则。啊!我相信来了一位。”

果然在沃吉拉街的尽头开始出现了身材魁梧的波尔朵斯的身影。

“怎么!”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您的第一个证人是波尔朵斯先生?”

“是的。这让您感到不满意吗?”

“不,丝毫没有感到不满意。”

“第二个也来啦。”

达尔大尼央朝阿多斯指的方向转过头去,认出了阿拉密斯。

“怎么!”他用比第一次更加惊讶的语气叫了起来,“您的第二个证人是阿拉密斯先生?”

“当然;从来没有人看到我们分开过,在火枪手中间和卫士中间,在宫廷上和城里,都管我们叫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或者叫三个形影不离的人,难道这些您都不知道?话说回来,您刚从达克斯达克斯,法国西南部朗德省城市。或者波城波城,法国西南部大西洋沿岸比利牛斯省的省会,在巴黎西南,相距760公里。来……”

“从塔布来,”达尔大尼央说。

“……不知道这个细节也是情有可原的,”阿多斯说。

“我看,”达尔大尼央说,“这样称呼三位先生十分恰当,我的这次惊险遭遇如果宣扬出去,至少可以证明你们的友谊决不是建立在性格的悬殊差别之上的。”

这时波尔朵斯走到跟前,举手向阿多斯打了个招呼;接着朝达尔大尼央转过身来,一惊之下愣住了。

让我们顺便说一句,他已经换了肩带,脱下了披风。

“啊!啊!”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跟这位先生决斗,”阿多斯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达尔大尼央,并且通过这同一个手势向他打招呼。

“我也是跟他决斗,”波尔朵斯说。

“不过要等到一点钟,”达尔大尼央回答。

“我呢,我也是跟这位先生决斗,”阿拉密斯也来到跟前,说。

“不过要等到两点钟,”达尔大尼央用同样沉着的口气说。

“不过,你,阿多斯,你为什么要决斗?”阿拉密斯问。

“说真的,我也不太清楚,他撞疼了我的肩膀;你呢,波尔朵斯?”

“说真的,我因为决斗而决斗,”波尔朵斯回答,脸涨得通红。

阿多斯什么也不会漏掉,他看见在加斯科尼人的嘴唇上掠过一丝微笑。

“我们在衣着上有过一场争论,”年轻人说。

“你呢,阿拉密斯?”阿多斯问。

“我,我为了神学而决斗,”阿拉密斯回答,同时向达尔大尼央示意,请求达尔大尼央为他的决斗原因保守秘密。

阿多斯看见在达尔大尼央的嘴唇上掠过第二次微笑。

“真的?”阿多斯说。

“是真的,在圣奥古斯丁圣奥古斯丁(354—430),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拉丁教父的主要代表。他使用新柏拉图主义哲学论证基督教义,把哲学和神学结合起来,提出“理解为了信仰,信仰为了理解”。主要著作有《论上帝之城》和《三位一体论》等。的一个论点上我们意见不一致,”加斯科尼人说。

“可以肯定这是个聪明人,”阿多斯低声咕哝。

“先生们,既然你们聚到一起,”达尔大尼央说,“请允许我向你们道歉。”

听到“道歉”这两个字,阿多斯的额头上出现一片阴影,波尔朵斯的嘴唇上掠过一丝傲慢的微笑,阿拉密斯的回答是一个否定的示意动作。

“你们没有听懂我的话,先生们,”达尔大尼央抬起头来说,正好这时候一道阳光照来,把他清秀、果敢的脸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我向你们道歉是防备万一我不可能把我欠你们三人的债都还掉,因为阿多斯先生有权头一个杀我,这就使得您的债权的价值减少许多,波尔朵斯先生;而您的债权几乎完全没有价值了,阿拉密斯先生。现在,先生们,我再重复一遍,请接受我的道歉,不过仅仅为了这个原因,现在请作好准备!”

说完这番话,达尔大尼央便用我们所能看到的最最自负的动作拔出了剑。

达尔大尼央已经热血沸腾,在这瞬间,他可以拔出剑来对付王国的所有的火枪手,正像他刚刚拔出剑来对付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一样。

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一刻。烈日当空,选作决斗场所的这块土地整个儿晒在火辣辣的阳光下。

“天气很热,”阿多斯也拔出剑来,说,“然而我不能脱掉我的紧身短上衣;因为刚才我还感觉到我的伤口在出血,先生,我担心让您看到不是您亲自刺出来的血,您会感到不自在。”

“这倒是真的,先生,”达尔大尼央说,“不论是别人还是我刺出来的,我向您保证,看到一个如此英勇的贵族的血我总会感到遗憾的。因此我像您一样穿着紧身上衣决斗。”

“好啦,好啦,”波尔朵斯说,“客套话也说得够多了,别忘了我们在等着轮到我们呢。”

“您要是有这样不得体的话要说,波尔朵斯,就代表您自己一个人去说吧,”阿拉密斯打断他的话说,“至于我,我觉得这两位先生互相说的那些话说得非常好,而且完全和这两位的贵族身份相配。”

“请开始吧,先生,”阿多斯说着摆好架势。

“听候您的吩咐,”达尔大尼央说着两剑交了锋。

但是就在两剑相碰,刚发出一下响亮的声音时,法座的一个卫士班,在德·朱萨克先生的率领下出现在修道院的拐角。

“红衣主教的卫士!”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同时叫起来,“快收剑,先生们,快收剑!”

但是已经太迟了。两名对手被看见时的姿势让人对他们的意图不会产生任何怀疑。

“喂!”朱萨克一边叫喊,一边朝他们走过来,同时还招手叫他的部下也跟上,“喂!火枪手,这么说,是在这儿决斗?那些禁令,咱们把它们当成什么了?”

“你们都是很大度的,卫士先生们,”阿多斯满怀怨恨地说,因为朱萨克是前两天的那些向他们挑衅的人中的一个,“如果我们看见你们决斗,我呢,我向你们保证,我们决不来阻止你们。因此让我们干我们的吧,你们用不着花什么力气,就可以大饱一下眼福。”

“先生们,”朱萨克说,“我十分遗憾地告诉你们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职责高于一切。因此请把剑插回剑鞘,跟我们走一趟。”

“先生,”阿拉密斯戏谑地模仿朱萨克的腔调说,“如果我们可以作主的话,我们会非常乐意接受您的亲切的邀请;不过,很遗憾,这不可能,德·特雷维尔先生严禁我们这样做。因此请您走您的路吧,这对您来说是上策。”

这番玩笑话惹恼了朱萨克。

“如果你们不服从,”他说,“我们就向你们发动进攻。”

“他们五个人,”阿多斯低声说,“我们只有三个人;我们又要被打败;我们必须死在这里,因为我声明,我决不在被打败的情况下再次出现在队长的面前。”

在朱萨克把他的士兵排成一行时,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也互相靠拢。

这短短的一刹那就足够达尔大尼央作出决定。出现在面前的那种对一个人的一生起决定性作用的事件: 必须在国王和红衣主教之间作出选择。这个选择一旦作出,他就得坚持下去。参加决斗,也就是说,不服从法律,也就是说,拿脑袋去冒险,也就是说,一下子变成了一位权力比国王本人还大的大臣的敌人。年轻人隐约看到了以上这些,让我们说句称赞他的话,他连一秒钟也没有犹豫。他朝阿多斯以及阿多斯的朋友们转过身来,说:

“先生们,请允许我对你们的话稍稍作一点修正。你们说你们只有三个人,但是我觉得我们是四个人。”

“不过您不是我们中间的人,”波尔朵斯说。

“不错,”达尔大尼央回答,“我没有你们的制服,但是我有颗和你们一样的心。我的心是火枪手的心,我能感觉到这一点,先生,也正是这个促使我作出了决定。”

“走远点,年轻人,”朱萨克喊道,毫无疑问他从达尔大尼央的手势和表情已经猜到他的打算,“您可以离开,我们同意。逃命吧;快逃!”

达尔大尼央没有动。

“您确实是个好小伙子,”阿多斯抓住年轻人的手说。

“快点!快点!快作决定,”朱萨克又喊起来。

“哦,我们总该干点什么,”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说。

“这位先生真是心地高尚,”阿多斯说。

但是三个人全都想到达尔大尼央还年轻,担心他缺乏经验。

“我们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还带伤,另外加一个孩子,”阿多斯继续说,“但是以后别人仍旧会说我们有四个人。”

“对,但是后退!”波尔朵斯说。

“这有困难,”阿多斯回答。

达尔大尼央懂得他们为什么犹豫不决。

“先生们,还是让我试试吧,”他说,“我以人格向你们保证,如果我们打败了,我决不活着离开这儿。”

“您叫什么名字,我的朋友?”阿多斯问。

“达尔大尼央,先生。”

“好,阿多斯、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和达尔大尼央,前进!”阿多斯大声喊道。

“喂,先生们,你们作出决定了吗?”朱萨克第三次叫喊。

“已经作出了,先生们,”阿多斯说。

“你们决定怎么办?”朱萨克问。

“我们就要有向你们进攻的荣幸了,”阿拉密斯回答,一只手略微举了举帽子,另一只手拔出了剑。

“啊!你们抗拒!”朱萨克大声叫喊起来。

“见鬼!这让您感到吃惊了?”

九个参加厮杀的人相互朝对方猛扑过去,在狂怒中他们还是没有忘记一定的章法。

阿多斯选中红衣主教手下的红人,一个叫卡于扎克的家伙;和波尔朵斯交锋的是比斯卡拉;阿拉密斯同时对付两个敌手。

至于达尔大尼央,他向朱萨克本人冲了过去。

年轻的加斯科尼人心跳得那么厉害,几乎把他的胸膛都要炸开了,谢天谢地!不是因为害怕,他没有感到丝毫害怕,而是因为好胜心强,他像一只狂怒的老虎那样厮杀,不停地围着对手转,一再改换招式和位置。朱萨克正像当时人说的,是个剑迷,经验极其丰富;然而遇到这样一个对手,他使出浑身解数,还是难以招架,因为这个对手身体灵活,蹦蹦跳跳,时时刻刻都背离成规,同时从各个方向进攻,又像对自己的性命特别看重的人那样一下下挡住了攻击。

这种打法到最后终于使朱萨克失去了耐心。他因为自己被一个他看成是毛孩子的人困住,怒不可遏;他过分激动,开始犯了一些错误。达尔大尼央缺乏实践经验,却掌握着深厚的理论基础,他成倍加快了动作的速度。朱萨克一心想赶快结束,于是一腿跨前,膝部尽量向前一屈,同时狠狠地一剑朝对手刺去;但是对手敏捷地挡开,就在他重新挺直身子时,像蛇一样钻到他的剑底下,一剑刺穿了他的身体。朱萨克一头栽倒在地上。

达尔大尼央这时焦急地朝整个战场迅速望了一眼。

阿拉密斯已经杀死了两个对手中的一个;但是另一个却紧紧逼住他不放。然而阿拉密斯的情况很好,他还能够抵挡。

比斯卡拉和波尔朵斯刚刚同时刺中了对方: 波尔朵斯胳膊上挨了一剑,比斯卡拉大腿上挨了一剑。但是双方的伤势都不严重,他们反而斗得更加顽强凶猛了。

阿多斯再一次被卡于扎克刺伤,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但是他一步也不后退,只不过剑换了手,用左手在战斗。

按照当时的决斗规则,达尔大尼央可以去支援别人,在他用目光寻找他的伙伴中有哪一个需要他支援时,遇到了阿多斯的一个眼色。这个眼色具有卓越无比的说服力。阿多斯宁愿死也不愿意喊人来帮忙;但是他可以用眼睛看,用目光来请求支援。达尔大尼央猜到了,猛地朝前跳了一步,落到了卡于扎克的侧面,叫道:

“冲我来吧,卫士先生,我要杀了你!”

卡于扎克转过身来;真险哪!阿多斯仅仅靠了非凡的勇气支撑着,这时一条腿已跪倒在地。

“他妈的!”他向达尔大尼央嚷道,“不要把他杀了,年轻人,我要求你;等我伤养好,身体健康了,我还有一笔旧账要跟他算。解除他的武装,缠住他的剑。就是这样。好!很好!”

这句欢呼是阿多斯看见卡于扎克的剑飞到二十步以外时发出的。达尔大尼央和卡于扎克同时扑过去,一个想重新拾起来,另一个想占有它;但是达尔大尼央比较敏捷,他先到一步,用脚踩住。

卡于扎克朝被阿拉密斯杀死的那个卫士奔去,拾起他的长剑,想回来找达尔大尼央;但是半路上遇上了阿多斯。阿多斯在达尔大尼央帮他得到片刻休息以后,已经喘过气来,他担心达尔大尼央会替他杀死他的仇敌,因此想重新加入战斗。

达尔大尼央明白如果不让阿多斯动手,会惹得阿多斯不高兴。果然在几秒钟以后,卡于扎克的喉咙被一剑刺穿倒了下去。

在这同一瞬间,阿拉密斯用剑抵住翻倒在地的对手的胸口,逼着他讨饶。

还剩下了波尔朵斯和比斯卡拉。波尔朵斯不停嘴地自吹自擂,他问比斯卡拉可能有几点钟了,还祝贺他的兄弟在纳瓦拉军队里荣升了连长;但是他尽管开玩笑,却什么也没有捞到手。比斯卡拉是那种只有死了才倒下去的铁汉子。

然而又一定得赶快结束。巡逻队可能来到,参加战斗的人,不管受伤没有受伤,不管是国王派还是红衣主教派,全都要抓起来。阿多斯、阿拉密斯和达尔大尼央团团围住比斯卡拉,勒令他投降。尽管一个人对付所有的人,而且大腿上还刺中了一剑,比斯卡拉还是要坚持打下去;但是朱萨克用臂肘支起身子,大声叫他投降。比斯卡拉像达尔大尼央一样是加斯科尼人,他假装没有听见,只是笑,在两次招架之间找出时间来用剑尖在地上划定一个位置。

“这儿,”他戏谑地模仿《圣经》里的一句话说,“比斯卡拉,在所有那些与他在一起的人中间,只有他一个将死在这儿。”

“可是他们四个对付你一个;住手吧,我命令你。”

“啊!如果你命令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比斯卡拉说,“你是我的班长,我必须服从。”

他朝后跳了一步,为了不交出剑,在膝头上使劲把剑折断,然后把断剑扔过修道院的围墙,双臂交叉在胸前,用口哨吹着一支红衣主教派的曲子。

勇敢永远受人敬重,哪怕它表现在一个敌人身上。火枪手们举剑向比斯卡拉致敬,然后把剑插回剑鞘。达尔大尼央也跟他们一样做,接着在比斯卡拉这个惟一还没有倒下去的人的帮助下,把朱萨克、卡于扎克和阿拉密斯的对手中仅仅受伤的那一个,抬到修道院的门廊下。第四个,我们说过,他已经死了。接着他们敲响了钟,带着五把剑中的四把,欣喜若狂地朝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走去。

他们挽着胳膊,占去了街道的整个宽度,他们叫上遇到的每一个火枪手,到最后成了一次凯旋大游行。达尔大尼央的心陶醉在幸福之中。他走在阿多斯和波尔朵斯中间,亲切地挽紧他们。

“如果说我还不是一个火枪手,”他在跨进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的大门时,对他的新朋友们说,“至少,我现在已经被收下做学徒了,是不是?”

第六章 路易十三国王陛下

这件事引起了轰动。德·特雷维尔先生大声地训斥他的火枪手,低声地向他们表示祝贺;但是没有时间好浪费了,得赶紧禀报国王,德·特雷维尔先生急急忙忙赶到罗浮宫。已经太迟了,国王和红衣主教关着门在密谈;德·特雷维尔先生被告知国王正在工作,这时候不接见任何人。晚上,德·特雷维尔先生在国王打牌时又来了。国王赢了钱。陛下非常爱财,所以赢了钱情绪非常好,远远地看见特雷维尔,就说:

“过来,队长先生,过来让我好好训斥训斥您。您知道不知道法座来向我告您的火枪手的状,而且他那么激动,今天晚上病得起不来了?唉呀呀,您的火枪手,都是些暴徒,该绞死的人!”

“不,陛下,”特雷维尔回答,他头一眼就看出情况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不,恰恰相反,他们是些善良之辈,像羔羊一样温顺;而且我可以保证,他们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他们的剑仅仅为了替陛下效劳才从剑鞘里拔出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不断地找碴儿跟他们寻衅,正是为了团体的荣誉,这些可怜的年轻人才不得不自卫还击。”

“您听我说,德·特雷维尔先生!”国王说,“您听我说,这简直就像是在谈一个修道院!说真的,我亲爱的队长,我真想解除您的职务,把它给德·谢姆罗小姐,我曾经答应让她掌管一个女修院。不过您别以为我会相信您的话。我被人称为是公正者“公正者”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外号。路易,德·特雷维尔先生,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们再看吧。”

“啊!正因为我信赖您的公正,陛下,我将耐心地、放心地等待陛下的旨意。”

“那就等着吧,先生,等着吧,”国王说,“我不会让您等太长时间的。”

果然运气变了,国王开始输掉赢到手的钱,很高兴能够找个借口做一回查理曼查理曼是法兰克王国国王,后加冕为帝。参见第53页注①。“做查理曼”这个成语的意思是赌钱的人“赢了就走”;可能影射查理曼之死。他在位时建立了庞大的帝国,征服的土地一直到他死时全都保留着,也就是说,他在离开人生赌台时胜利的果实一点也没有得而复失。,请原谅我们借用一下赌徒的这个说法,我们得承认,这个说法的来源我们一无所知。因此不一会儿以后国王站起来,把面前的钱放进口袋,这些钱大部分是他刚赢的。

“拉维欧维尔,”他说,“来接替我,我需要和德·特雷维尔先生谈件重要的事。啊……我面前有八十路易路易,有国王路易十三或以后几位国王头像的法国旧金币,当时折合24利弗尔。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尚在使用,折合20法郎。;放同样数目在您面前,别让输钱的人有理由抱怨。首先应该公正。”

接着他朝德·特雷维尔先生转过身去,一同朝一扇窗子的窗洞走过去。

“嗯,先生,”他继续说,“您说是法座的卫士找碴儿向您的火枪手寻衅?”

“是的,陛下,跟往常一样。”

“说说看,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因为,您也知道,我亲爱的队长,法官应该听双方当事人的陈述。”

“啊!我的天主!再简单再自然没有了。我的三名最好的士兵,陛下知道他们的名字,而且不止一次表扬过他们的忠诚,我完全可以向国王保证,他们忠心耿耿地为您效劳。我是说,我的三名最好的士兵,阿多斯先生、波尔朵斯先生和阿拉密斯先生,带着我上午托付给他们的一个从加斯科尼来投军的年轻贵族子弟出去玩玩。我相信,他们打算到圣日耳曼圣日耳曼,全称为圣日耳曼昂莱,是巴黎西郊、坐落在塞纳河左岸的城镇。有16世纪建成的古城堡和美丽的圣日耳曼森林;森林中还有一片叫圣日耳曼的台地,从台地上可以远眺,风景如画。去玩,约定在赤足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碰头,在那里突然受到了德·朱萨克先生和卡于扎克、比斯卡拉两位先生以及另外两名卫士的打扰,这些人一下子去了那么大的一帮子,肯定不会没有违反禁令的罪恶意图。”

“啊!啊!您是要我相信,”国王说,“他们毫无疑问也是去决斗的。”

“我不是告发他们,陛下,而是说出来请您判断判断,五个全副武装的人到像加尔默罗会修道院四周围这样荒僻的地方去,会干什么。”

“对,您说得有道理,特雷维尔,您说得有道理。”

“不过,他们看见我的火枪手以后,改变了主意,他们为了团体的仇恨忘了个人的仇恨;因为陛下不是不知道,火枪手效忠于国王,仅仅效忠于国王,是效忠于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们的天生的敌人。”

“是的,特雷维尔,是的,”国王面带愁色地说,“像这样在法兰西形成两派,在王国有两颗脑袋,请相信我,看了的确让人伤心。不过这一切会结束的,特雷维尔,这一切会结束的。您是说那些卫士找碴儿跟火枪手寻衅?”

“我是说事情有可能是这样发生的,但是我不能保证,陛下。您也知道真相是很难了解的,除非具有使得路易十三被人称为公正者路易的那种了不起的本能……”

“您说得有道理,特雷维尔;不过不是只有您的火枪手,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孩子?”

“是的,陛下,其中有一个人带着伤,因此是包括一名伤号在内的三名国王的火枪手和一个孩子,他们不仅仅顶住了红衣主教先生的最可怕的卫士中的五个,而且还把其中的四个打翻在地。”

“这可是一次胜利呀!”国王喜气洋洋地叫了起来,“一次伟大的胜利!”

“是的,陛下,正像塞桥塞桥,法国西部曼恩卢瓦尔省城镇,在卢瓦尔河畔,由于战略上的重要性,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法国国王路易十三之母玛丽·德·美迪奇太后被放逐到布卢瓦后曾两次发动叛乱。1620年国王的军队曾在塞桥打败她的军队。的胜利一样伟大。”

“您说四个人,其中还有一个伤号和一个孩子?”

“勉强可以说是年轻人;在这个场合中他甚至表现得十分出色,我得冒昧地把他推荐给陛下。”

“他叫什么名字?”

“达尔大尼央,陛下。他的父亲是我的一个过去的老朋友,曾经作为志愿兵跟随名垂千古的先王参加过战争。”

“您是说,这个年轻人表现得很好?讲给我听听,特雷维尔;您知道我喜欢听人讲打仗和斗殴的故事。”

路易十三国王一只手高傲地往上捋他的小胡子,一只手叉在腰上。

“陛下,”特雷维尔接着说,“我跟您说过达尔大尼央先生因为几乎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当火枪手的荣幸,所以穿着普通老百姓的服装;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注意到他年轻,而且不是军队里的人,因此要他在他们发动攻击以前离开。”

“您看清楚了吧,特雷维尔,”国王打断他的话,说,“是他们发动攻击的。”

“完全正确,陛下;这样一来,就不再有任何怀疑了。他们催他赶快离开,但是他回答说,他内心里是个火枪手,完全效忠于陛下,因此他要和几位火枪手先生一起留下。”

“勇敢的年轻人!”国王咕哝了一句。

“他确实跟他们一起留下来了;陛下有了一个如此坚定的保卫者,正是他给了朱萨克那可怕的一剑,气得红衣主教先生发了那么大的火。”

“是他刺伤朱萨克的?”国王叫了起来,“他,一个孩子!这,这,特雷维尔,不可能。”

“完全和我有幸向陛下报告的一样真实。”

“朱萨克,王国的一个一流击剑好手!”

“不错,陛下!他找到了他的教师。”

“我想见见这个年轻人,特雷维尔,我想见见他;如果能做点什么,好,由我们来负责吧。”

“陛下什么时候屈尊接见他呢?”

“明天中午,特雷维尔。”

“我只带他一个人来?”

“不,把四个人给我一起带来。我想同时向他们所有的人表示谢意。忠心的人不多,特雷维尔,应该对忠心给予奖赏。”

“中午,陛下,我们准时到罗浮宫。”

“啊!走小楼梯,特雷维尔,走小楼梯。没有必要让红衣主教知道……”

“是,陛下。”

“您也明白,特雷维尔,禁令终归是禁令;决斗仍然严加禁止。”

“不过这次遭遇,陛下,完全超出决斗的一般格局;这是一场斗殴,证据就是,他们是红衣主教的五名卫士对付我的三名火枪手和达尔大尼央先生。”

“说得有理,”国王说,“不过,没有关系,特雷维尔,还是从小楼梯上走吧。”

特雷维尔露出了微笑。能够使得这个孩子反抗他的老师,国王路易十三生于1601年,到本书故事发生时的1625年他才24岁,而掌握朝政的首相红衣主教黎塞留已近40岁,所以这儿说国王是孩子,黎塞留是老师。对特雷维尔说来,这已经很不错了,所以他恭恭敬敬地朝国王行礼,等到国王允准后,便向国王告辞了。

当天晚上,三个火枪手就得到获得这个殊荣的通知。他们早就认识国王,所以并不感到太兴奋。但是达尔大尼央呢,他的加斯科尼人的想象力使他从中看到了未来的成就,整个夜里都在做着金色的梦。因此,早上八点钟他就来到阿多斯家。

达尔大尼央发现火枪手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因为觐见国王的时间定在中午,所以他和波尔朵斯以及阿拉密斯计划好到位于卢森堡宫的马厩旁边的网球场去打一场网球。阿多斯邀达尔大尼央跟他们一起去;达尔大尼央尽管不会打,也从来没有打过,还是接受了,因为当时才九点钟,从九点到中午十二点这段时间他不知道怎么消磨。

另外两个火枪手已经到了,正在一起练球。阿多斯对各种体育锻炼都很擅长,他和达尔大尼央走到场子的另一边,向他们挑战。他虽然用左手打球,但是刚做了头一个动作,就明白了他刚受伤不久的伤口不允许他做这样的运动。达尔大尼央单独留下;因为他公开表示他对这项运动很不熟悉,不可能按规则进行正式比赛,所以他们继续打下去,光打不记分。但是有一个球是波尔朵斯用赫丘利赫丘利,罗马神话中的英雄,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神勇无比,力大无穷,完成十二项英勇事迹。般的手劲打过来的,在离达尔大尼央的脸那么近的地方飞过,以致达尔大尼央心里想,这一球如果不是从旁边飞过,而是击中他的话,那他十之八九要失去觐见国王的机会,因为他完全不可能到宫里去了。然而在他的加斯科尼人的想象中,他的整个前程都取决于这次觐见,所以他恭恭敬敬地向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行了个礼,宣布他要等到他能和他们做对手的时候再来跟他们打。接着他退出场子,来到观众廊的界绳旁边站定。

对达尔大尼央来说,不幸的是观众之中有一个是法座的卫士,他还在为了战友们头天刚遭到的失败愤愤不平,决心遇到机会就报仇雪恨。他相信机会来了,对他的身旁的人说:

“这个年轻人怕挨球击并不让人感到奇怪,他毫无疑问是火枪队里的一个小学徒。”

达尔大尼央就像给蛇咬了一口似的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望着刚说过这句蛮横无理的话的卫士。

“见鬼!”这个卫士傲慢地捋着小胡子接着又说,“您喜欢怎么看我就怎么看吧,我的小先生。我说过的话不赖账。”

“您说过的话非常清楚,不需要再解释了,”达尔大尼央压低声音回答,“我请您跟我走一趟。”

“什么时候?”卫士用同样嘲弄的口气问。

“现在,请吧。”

“您大概知道我是谁吧?”

“我吗,我完全不知道,也不在乎。”

“那您就错了,因为您要是知道我的名字,也许您就没有这么急了。”

“您叫什么?”

“贝纳儒,愿为您效劳。”

“很好,贝纳儒先生,”达尔大尼央镇静自若地说,“我到门口去等您。”

“去吧,先生,我跟着您。”

“不要太急,先生,别让人看到我们一起出去;您也明白,对我们要去办的事来说,人太多了反而会碍事。”

“对,”卫士回答,他的名字对年轻人没有产生影响,让他感到惊讶。

贝纳儒的名字确实人人都知道,也许达尔大尼央是惟一的例外;因为在国王和红衣主教的一次次禁令都没能制止的那些天天都在发生的斗殴中,最经常出现的人中间就有他。

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正忙于打球,阿多斯又专心地在看他们打球,他们甚至没有看见他们的年轻伙伴出去。达尔大尼央正如他对法座的卫士说的,在门口站住;过了一会儿,卫士也出来了。觐见国王定在中午,达尔大尼央没有时间好浪费,他朝四周扫了一眼,看到街上没有人,于是对他的对手说:

“说真的,尽管您叫贝纳儒,对您说来,只需要对付一个火枪队的学徒,真是运气。不过,请您放心,我将全力以赴。做好准备吧!”

“不过,”受到达尔大尼央这样挑战的人说,“我觉得这个地方选得不好,我们最好还是到圣日耳曼修道院后面去,或者到教士草地去。”

“您说得很有道理,”达尔大尼央回答,“遗憾的是我中午十二点正有个约会,我的时间不多。做好准备吧,先生,做好准备!”

贝纳儒不是一个需要别人把这种邀请话说上两遍的人。就在这同一刹那,他的剑已经拔在手中闪闪发光,他朝他的对手猛扑过去;他指望他的对手年纪轻,会被他吓倒。

但是达尔大尼央头天已经当过学徒,刚从胜利中毕业出来,心里充满了未来的恩宠,下定决心,一步也不后退。因此两把剑一直到护手都相交在一起,达尔大尼央坚持到最后,迫使他的对手后退了一步。但是贝纳儒的剑在后退一步的这个动作中,偏离了肩、臂、剑保持的一条直线,达尔大尼央抓住这个时机,来了一个冲刺,刺中了对手的肩膀,紧接着也往后退了一步,举起他的剑;但是贝纳儒向他大声叫喊说这没有关系,接着又轻率地冲刺过去,结果自投于对手的剑上。然而贝纳儒没有倒下去,也没有表示自己已被打败,只是朝德·拉特雷姆依先生的府邸退去;他有一个亲戚在为德·拉特雷姆依先生效力。达尔大尼央也不知道对手后来受的一次伤有多么重,紧紧逼住他不放,毫无疑问就要用第三剑结果他的性命了,这时突然有一片喧闹声从一直通到网球场的街道上传来。这个卫士有两个朋友曾经听见他和达尔大尼央交谈过几句,还看见他谈过后就走了出去,于是他们也手上握着剑冲出球场,向这个战胜者猛扑过去。但是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也立刻出现了,就在两个卫士攻击他们的年轻伙伴时,迫使他们不得不转过身来抵挡。就在这时候,贝纳儒倒下去了;卫士们因为自己只有两个人却要对付四个人,开始大声喊叫:“快来帮忙,德·拉特雷姆依府里的人!”听到叫喊,府邸里的人全都跑出来,朝四个伙伴冲去,四个伙伴也开始叫喊:“快来帮忙,火枪手。”

这种叫喊通常总会有人响应;因为大家都知道火枪手是法座的仇敌,都因为他们憎恨红衣主教而喜爱他们。因此除了属于红公爵(阿拉密斯给红衣主教起的绰号)的卫士,其他卫队的卫士通常都站在国王的火枪手一边参加斗殴。这时正有德·艾萨尔先生的卫队的三个卫士路过,其中的两个当时就来援助四个伙伴,另外一个朝德·特雷维尔府邸奔去,一边奔,一边叫喊:“快来帮忙,火枪手,快来帮忙!”像平常一样,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里满是火枪手;他们立即赶来援助他们的同伍兄弟;斗殴变成了一场大混战,但是优势在火枪手一边。红衣主教的卫士和德·拉特雷姆依先生手下的人退进府邸,及时地把一道道门关上,才阻挡住敌人,否则就会和他们一起涌进来了。至于那个受伤的人,已经先抬进去,我们已经说过,他的情况非常不妙。

火枪手和他们的同盟者全都激动到了极点,他们已经在商议,德·拉特雷姆依先生手下的人肆无忌惮地攻击国王的火枪手,为了惩罚他们是不是放把火烧掉德·拉特雷姆依先生的府邸。这个建议已经提出,而且被兴高采烈地采纳,幸好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达尔大尼央和他的伙伴们记起了他们要去觐见国王,如果这样一件了不起的事他们不参加,以后会感到后悔莫及的;经他们的说服,那些人的脑袋终于冷静下来,因此仅仅朝门上砸了几块铺路的石头,但是门经得住石头砸,砸来砸去大家也砸得厌烦了;再说,被看成是干这件事的几个带头人片刻之前又离开了人群,朝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走去。德·特雷维尔先生已经知道这次冲突,在等他们。

“赶快到罗浮宫去,”他说,“到罗浮宫去,片刻也不能耽误,让我们争取在国王得到红衣主教通知以前见到国王。我们就对他说这件事是昨天的事的继续,让两件事一同了结。”

德·特雷维尔先生因此由四个年轻人陪同,朝罗浮宫走去;但是使火枪队队长大吃一惊的是,有人通知他国王到圣日耳曼森林里去猎鹿了。德·特雷维尔先生让人把这个消息连说了两遍,每说一遍他的伙伴们都看见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陛下是不是昨天就有这次打猎的计划?”他问。

“不,阁下,”随身男仆回答,“是犬猎队队长今天早上来向他禀报,昨天夜里已经替他撵出了一头鹿。一开始他回答说他不去,后来他想到这次打猎会给他带来的快乐,再也坚持不下去,吃过饭就走了。”

“国王见过红衣主教吗?”德·特雷维尔先生问。

“十之八九见过,”随身男仆回答,“因为我今天早上看见法座的马车套上了马,我问法座到哪里去,得到的回答是:‘上日耳曼。’”

“我们被他抢先了,”德·特雷维尔先生说,“先生们,我今天晚上能见到国王;至于你们,我不劝你们冒这个险。”

这个劝告太有道理了,特别是从一个对国王太了解的人的嘴里说出来的,四个年轻人没有丝毫反对的表示。德·特雷维尔先生要他们各回各的住处,等候他的消息。

德·特雷维尔先生回到他的府邸,忽然想到应该抓紧时间抢先提出控诉。他打发仆人送一封信到德·拉特雷姆依先生的家里去,信里要求德·拉特雷姆依先生把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赶出去,并要求他斥责他手下的人竟然大胆地向火枪手发动攻击。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已经接到他的马厩总管的报告,我们知道,这个马厩总管是贝纳儒的亲戚。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回信说,应该提出控诉的不是德·特雷维尔先生,也不是他的火枪手,而是正相反,应该是他,火枪手曾经攻击他手下的人,并且打算烧他的府邸。因为这两位贵族老爷之间的争论可能旷日持久,双方都会固执己见,德·特雷维尔先生想出了一个以彻底解决为目的的办法,这就是他亲自去找一趟德·拉特雷姆依先生。

因此他立刻就到德·拉特雷姆依先生的府邸去,让人给自己通报。

两个贵族老爷恭恭敬敬地互相行礼,因为在他们之间,如果说没有友谊,至少还有尊重。两个人都是勇敢的人,重视荣誉的人。德·拉特雷姆依先生是新教徒,很少见到国王,不属于任何一派,在他的社会交往中一般说来不带有任何偏见。然而这一次他的接待虽然彬彬有礼但是比平时要冷淡得多。

“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说,“我们双方都认为自己有权控告对方,我这趟亲自来,就是为了让我们一同把这件事弄弄清楚。”

“我很乐意,”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回答,“不过我要告诉您,情况我了解得一清二楚,错全在您的火枪手。”

“您是一个公正无私、通情达理的人,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说,“不可能不接受我要提出的一个建议。”

“请提吧,先生,我在听。”

“您的马厩总管的亲戚,贝纳儒先生情况怎么样了?”

“情况吗,先生,非常坏。他肩膀上中了一剑,倒没有多大危险;除了这一剑以外,他另外还挨了一剑,刺穿了他的肺部,医生说凶多吉少。”

“不过,受伤的人神志还清醒吧?”

“完全清醒。”

“能说话吗?”

“有困难,不过还能说。”

“好,先生!我们到他身边去。他也许就要被召到天主面前去了,让我们以天主的名义要求他说真话。我把他看成是他自己案件的审判官,先生,我相信他说的话。”

德·拉特雷姆依先生考虑了片刻,因为很难提出一个更合理的建议,所以他接受了。

两个人下楼,来到伤者躺着的那间屋子里。伤者看见这两位尊贵的老爷进来看他,试图从床上起来,但是他身体太虚弱,勉强一使劲,就累得精疲力竭,又倒了下去,几乎失去了知觉。

德·拉特雷姆依先生走到他跟前,让他闻了闻嗅盐,使他苏醒过来。德·特雷维尔先生不愿意落下把柄,让人以后说他影响受伤的人,于是请德·拉特雷姆依先生亲自问他。

德·特雷维尔先生预料的事发生了。贝纳儒处在生死关头,没有丝毫隐瞒真相的想法,他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两位老爷听。

这正是德·特雷维尔先生所希望的;他祝贝纳儒早日康复,向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告辞,回到自己的府邸,立刻派人通知四个朋友,他等着他们吃饭。

德·特雷维尔先生接待的都是些非常有教养的宾客,而且全都是反对红衣主教的。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得到,整顿晚饭期间的谈话都是以法座卫士刚遭到的两次失败为中心。达尔大尼央是这两天的主角,所有的赞扬都落到他的身上。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不仅作为好朋友,而且作为自己经常轮到受赞扬,也愿意让人轮到一次的人,心甘情愿地把赞扬全都让给他了。

六点钟左右,德·特雷维尔先生宣布他必须到罗浮宫去一趟;不过陛下约定的觐见时间早已经过了,他没有要求从小楼梯进去,而是和四个年轻人一起来到候见厅。国王打猎还没有回来。我们的年轻人混杂在成群的廷臣中间,等了不过半小时,所有的门都打开了,有人宣布陛下驾到。

听见这声宣布,达尔大尼央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一阵哆嗦,一直颤抖到骨髓里。接下来的那一瞬间很可能对他以后的一生起到决定性作用。因此他的眼睛焦急不安地牢牢盯住国王应该进来的那扇门。

路易十三出现了,他走在最前面,身上穿着沾满尘土的猎装,脚登一双长统靴,手上握着一根马鞭。达尔大尼央头一眼就判断出,国王的心里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陛下的这种心情虽然显而易见,但是并不能阻止廷臣们迎上前,排列在他经过的路上。在国王的候见厅里,哪怕是被愤怒的眼睛瞧上一眼,也比完全没有被看见好。三个火枪手因此毫不迟疑,向前迈了一步,达尔大尼央呢,却相反,他没有动,躲在他们后面。国王虽然认识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的面孔,但是在他们前面经过时却没有看他们,也没有跟他们说话,就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似的。至于德·特雷维尔先生,国王的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他那么坚定地经受住了这道目光,结果是国王把视线移开了,在这之后,陛下一边嘴里咕哝着,一边回到他的房间里去。

“情况不好,”阿多斯面露笑容说,“这一次我们又得不到骑士封号了。”

“在这儿等十分钟,”德·特雷维尔先生说,“如果十分钟后你们还没有看见我出来,就回到我的府邸去,因为再等下去也没有用了。”

四个年轻人等了十分钟,一刻钟,二十分钟;看到德·特雷维尔先生仍不露面,他们惴惴不安地走了。

德·特雷维尔先生大着胆子走进国王的书房,发现陛下情绪十分恶劣,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用马鞭柄拍打着靴子;尽管如此,德·特雷维尔先生还是若无其事地问到他的健康状况。

“不好,先生,不好,”国王回答,“我感到无聊。”

这确实是路易十三的最严重的疾病,他常常抓住他的廷臣,一边拖到窗口,一边说:“某某先生,让我们一起尝尝无聊的滋味吧。”

“怎么!陛下感到无聊!”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陛下不是今天享受了打猎的快乐吗?”

“真是太快乐了,先生!凭我的灵魂发誓,一切都变得糟透了,我不知道是猎物没有了踪迹,还是狗没有了嗅觉。我们逐出一头有十只叉角的鹿,追了它六个小时,等到快要追上它,圣西蒙已经把号角举到嘴边,准备吹响围住猎物的号角声的时候,糟糕!那群猎狗忽然全都换了目标,去追一头幼鹿。我已经放弃了鹰猎,您看,我又将不得不放弃围猎了。啊!我是一个十分不幸的国王,德·特雷维尔先生!我只剩下一只大隼,它前天也死了。”

“陛下,我能理解您的失望,这确实是个巨大的不幸。不过,我觉得您好像还剩下不少隼啦,鹰啦,还有其他的猛禽。”

“可是没有人来训练它们,训练猎鹰的人都走了,懂得犬猎术的人也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我死了以后什么都完了,将来只能用捕兽器、陷阱和活板来打猎了。我要是能有时间培养几个学生就好了!是呀,红衣主教先生在那儿,他不让我有片刻空闲的时间,他跟我谈西班牙,跟我谈奥地利,跟我谈英国!啊!提到红衣主教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我对您感到不满。”

德·特雷维尔先生正等着国王说这最后的一句话。他对国王有长时期的了解;他懂得所有那些抱怨仅仅是一个开场白,是国王用来激励自己鼓起勇气的一种手段,国王现在终于说出了他原来想说的话。

“我在什么事上这么不幸,竟惹得陛下这么不高兴?”德·特雷维尔先生装出大吃一惊的表情问。

“难道您就是这样来尽您的职责吗,先生?”国王继续说下去,没有直接回答德·特雷维尔先生提出的问题,“火枪手杀了一个人,闹翻了整整一片市区,还想把巴黎烧个精光,而您连话也不说一句,难道我任命您做这些火枪手的队长就是为的这个?不过,”国王继续说下去,“我指责您一定是太心急了;捣乱分子也许已经下到牢里,您这趟来是向我报告对他们已经进行过审判。”

“陛下,”德·特雷维尔先生心平气和地回答,“正相反,我是来要求您进行审判的。”

“审判谁?”国王叫了起来。

“审判那些诽谤者,”德·特雷维尔先生说。

“啊!这倒是件稀奇事,”国王说,“您莫非要对我说,您的三个该死的火枪手,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还有您的那个贝亚恩来的小伙子,并没有像疯子似的扑向可怜的贝纳儒,也没有把他打成重伤,说不定这时候他正在透大气呢!您莫非要说,接下来他们没有攻打德·拉特雷姆依先生的府邸,也没有想把它烧掉!如果在战争年代,这也许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那儿是胡格诺派的一个巢穴前面曾提到德·特拉雷姆依公爵是新教徒,而16至17世纪在法国新教徒形成的派别就是胡格诺派,所以国王在这儿说公爵府邸是胡格诺派的一个巢穴。,可是在太平年代,就成了一个坏榜样了。说吧,您不会否认这一切吧?”

“是谁给您编的这个动听的故事,陛下?”德·特雷维尔先生心平气和地问。

“是谁给我编的这个动听的故事,先生!如果不是那个在我睡觉时守夜,在我娱乐时工作,在法国以及在整个欧洲,治理王国的内外一切事务的人,还会有谁?”

“陛下想说的一定是天主,”德·特雷维尔先生说,“因为在我眼里只有天主才有可能这样高高地在您之上。”

“不,先生,我想说的是国家的支柱,我的惟一的仆人,我的惟一的朋友,红衣主教先生。”

“法座不是宗座宗座,对罗马教皇的尊称。,陛下。”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我的意思是只有教皇不会犯错误,他的这种不会犯错误的品德没有扩大到那些红衣主教身上。”

“您的意思是说他欺骗我,您的意思是说他背叛我。这么说,您控告他。说吧,坦白地承认您是控告他吧。”

“不,陛下;但是我要说他自己弄错了;我要说他得到的情报不正确;我要说他急于控告陛下的火枪手,他对他们不够公正,我还要说他没有从可靠的来源获取真实情报。”

“控告来自德·拉特雷姆依先生,来自公爵本人。您对这还有什么要回答?”

“陛下,我可以回答说,他在这个问题上利害关系太大,不可能是一个十分公正的证人。但是我无意于这么说,陛下,我知道公爵是一个正直的贵族,我愿意信他说的,不过有一个条件,陛下。”

“什么条件?”

“条件是陛下派人去把他召来,问他,不过要亲自单独问他,没有旁人在场;等陛下接见过公爵以后,我立刻再来见陛下。”

“当然!”国王说,“德·拉特雷姆依先生说什么您都相信?”

“是的,陛下。”

“您接受他的意见?”

“毫无疑问。”

“您接受他提出的赔偿要求?”

“全部接受。”

“拉谢斯内!”国王叫道,“拉谢斯内!”

路易十三的心腹随身男仆一直守在门口,这时走了进来。

“拉谢斯内,”国王说,“派人立刻去替我把德·拉特雷姆依先生找来;我今天晚上就要和他谈话。”

“陛下是否向我许下诺言,在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和我之间不见任何人?”

“以贵族的荣誉担保,不见任何人。”

“那就明天见了,陛下。”

“明天见,先生。”

“陛下喜欢几点钟?”

“随您的便。”

“不过,来得太早,我怕会吵醒陛下。”

“吵醒我?难道我还睡觉?我不再睡觉了,先生;我偶尔做做梦,仅此而已。来吧,您愿意多早就多早,就七点钟吧;不过您的火枪手如果有事,您可得当心!”

“我的火枪手如果有事,陛下,凡是有罪的都一律交到陛下的手里,按照您的旨意处置他们。陛下另外还有什么要求?请说出来,我准备服从。”

“没有了,先生,没有了,大家叫我公正者路易不是没有道理的。明天见,先生,明天见。”

“愿天主保佑陛下!”

国王虽然睡得少,德·特雷维尔先生睡得还要差。他当天晚上就让人通知他的三个火枪手和他们的伙伴,早上六点半到他家里来。他带着他们一起去,什么也没有向他们保证,什么也没有向他们许诺,而且没有向他们隐瞒,他们是否能得到宠幸,甚至他自己是否能得到宠幸都难以预卜。

到了小楼梯下面,他让他们等着。如果国王还在对他们生气,他们就不必露面,悄悄离开算了;如果国王同意接见他们,那就只需要派个人叫一声就行了。

走进国王的专用候见厅,德·特雷维尔先生找到了拉谢斯内。拉谢斯内告诉他,头天晚上在德·拉特雷姆依公爵的府邸没有找到公爵,公爵回家太晚又不便进罗浮宫,所以公爵刚到,这时候正在国王的房间里。

这个情况让德·特雷维尔先生感到非常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可以肯定,在德·拉特雷姆依先生的作证和他之间没有人能有机会来对国王施加影响了。

果然十分钟刚过去,书房的门就开了,德·特雷维尔先生看见德·拉特雷姆依公爵从里面出来,朝他走过来,对他说:

“德·特雷维尔先生,陛下刚派人找我来,了解昨天上午在我的府邸发生的事。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了他,也就是说,告诉他错在我的手下人这一边,还有我准备向您道歉。既然我遇到您了,请接受我的道歉,并且永远把我看作您的朋友。”

“公爵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说,“我一向对您的为人正直充满信心,除了您我不愿意在陛下面前有别的辩护人。现在我看到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如今法国还有人完全够得上刚才我对您所作的评价,为此我要向您致谢。”

“很好,很好!”国王说,他在门里面听见了他们之间说的所有恭维话,“只不过,特雷维尔,既然他说他是您的朋友,请您对他说,我也希望做他的朋友,但是他疏远我,我没有见到他马上就要满三年了,还是我派人把他找来,才见到他一次面。把这一切都替我告诉他,因为这些话是一个当国王的不便亲口说的。”

“谢谢,陛下,谢谢,”公爵说,“不过,但愿陛下能够相信,并不是陛下一天之中每一小时都能见到的那些人,当然要把德·特雷维尔先生除外,并不是陛下一天之中每一小时都能见到的那些人才是最忠诚的人。”

“啊!您听到了我说的话;那只有更好,公爵,那只有更好,”国王一直来到门口,说,“啊!是您呀,特雷维尔!您的火枪手在哪儿?我前天曾经对您说过,把他们给我带来,为什么您没有照办?”

“他们就在楼下,陛下,您只要吩咐一声,拉谢斯内就可以去叫他们上来。”

“好,好,让他们立刻上来;快八点钟了,九点钟我还要等一个客人。请便吧,公爵先生,千万别忘了常常来。进来吧,特雷维尔。”

公爵行了一个礼走了。在他打开门时,三个火枪手和达尔大尼央由拉谢斯内领着,出现在楼梯的顶端。

“来吧,我的勇士们,”国王说,“来吧;让我来训斥训斥你们。”

火枪手一边走近,一边鞠躬;达尔大尼央跟在他们后面。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国王继续说,“你们四个人,在两天里就让法座的七个卫士失去了战斗力!太多了,先生们,太多了。照这样算起来,法座在三个星期以后就不得不把卫士队伍全都换成新人,而我呢,我不得不极其严格地强制执行我的那些禁令。偶然一个,我不会说什么;但是两天里七个,我再重复一遍,太多了,真是太多了。”

“因此,陛下也看到他们悔恨万分地来请求陛下宽恕。”

“悔恨万分!哼!”国王说,“我才不相信他们虚伪的脸,特别是那边的那张加斯科尼人的脸。上这儿来,先生。”

达尔大尼央明白这句称赞话是对他说的,于是装出一副伤心绝望的表情走向前去。

“好呀,您怎么会对我说他是个年轻人?他还是个孩子,德·特雷维尔先生,一个名符其实的孩子!给朱萨克狠狠一剑的是他吗?”

“还有给贝纳儒的那出色的两剑。”

“真是难以置信!”

“还有呢,”阿多斯说,“如果他不把我从比斯卡拉的手里救下来,我肯定不会有在这时候谦卑地向陛下致敬的荣幸。”

“如此说来,这个贝亚恩人是个地地道道的魔鬼了,正如先父王说的,见他妈的鬼,德·特雷维尔先生。干这个行当,紧身短上衣肯定要刺破许多件,剑肯定要折断许多把。可是加斯科尼人如今还是那么穷,对不对?”

“陛下,我应该说,还没有人在他们的山上找到过金矿,尽管天主应该为他们创造这个奇迹,作为对他们支持先王的远大抱负所做出的贡献的奖赏。”

“您说这话的意思是,既然我是我父亲的儿子,那也是加斯科尼人让我当上国王的,对不对,特雷维尔?好得很,我不说了。拉谢斯内,去翻翻我的所有口袋,看看能不能找到四十个皮斯托尔;如果找到,就给我拿来。坦率地说吧,年轻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于是达尔大尼央详详细细地叙述了头天发生的事: 他是怎么因为能见到陛下,高兴得睡不着,在觐见前三小时来找他的朋友们;他们是怎么一块儿到网球场,以及他是怎么因为显露出怕脸上挨球的担心,遭到贝纳儒的嘲笑,为了这次嘲笑,贝纳儒差点儿付出生命作为代价,而跟这事毫无关系的德·拉特雷姆依先生也差点儿损失他的府邸。

“正是这样,”国王低声说,“是的,公爵讲给我听的也正是这么回事。可怜的红衣主教!两天里七个人,还是他最心爱的人;但是,够了,先生们,听清楚,够了,你们已经报了费鲁街的仇,甚至报得过了头,你们应该满意了。”

“如果陛下满意,”特雷维尔说,“我们也满意。”

“是的,我满意,”国王补充说,同时从拉谢斯内手里抓起一把金币,放在达尔大尼央手里。“瞧,”他说,“这就是我满意的一个证明。”

在我们今天时髦的自尊观念,在那个时代还不风行。一个贵族直接从国王手里接受金钱,并不感到丝毫丢脸。达尔大尼央因此把四十个皮斯托尔毫不客气地放进自己的口袋,还向陛下说了许许多多感谢话。

“好啦,”国王望着钟说,“好啦,现在已经八点半了,你们可以走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九点钟要等一个人。谢谢你们的忠诚,先生们。我能够依靠你们,对不对?”

“啊!陛下,”四个伙伴异口同声地叫起来,“我们可以为陛下粉身碎骨。”

“好,好;不过还是保留着完整的身体吧;这样比较好,会对我更有用。特雷维尔,”国王在其他人退出去时,低声补充说,“因为您的火枪队里没有空缺,况且我们已经决定了进这个队伍必须先有个见习期,您就把这个年轻人安排在您的妹夫德·艾萨尔先生的卫队里吧。啊!见鬼!特雷维尔,我一想到红衣主教要显露出的脸色就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他会气坏的,但是我不在乎;我有权这么做。”

国王接着向特雷维尔挥手致意,特雷维尔退出去,找到了他的火枪手,他发现他们正在和达尔大尼央分那四十个皮斯托尔。

正如陛下说的,红衣主教确实气坏了,气得有一个星期不跟国王打牌;尽管如此,国王还是极其亲切地笑脸相迎,每次相遇都要用最温和的语气问他:

“哦,红衣主教先生,您手下那个可怜的贝纳儒和那个可怜的朱萨克身体怎么样了?”

第七章 火枪手的家务事

达尔大尼央到了罗浮宫外面,向他的朋友们请教,他从四十个皮斯托尔中分到的那份钱,该怎么使用,阿多斯建议他在松果酒店预订一顿丰盛的饭菜,波尔朵斯建议他雇一个跟班,阿拉密斯建议他找一个中意的情妇。

饭当天就吃了,跟班在一旁伺候。饭是阿多斯预订的,跟班是波尔朵斯提供的。自命不凡的火枪手为了这顿饭,当天在拉图尔内尔桥上雇的这个跟班是庇卡底庇卡底,法国北部古省。包括现在的索姆省和瓦兹、埃纳、加来海峡三省的一部分。人,雇他时他正朝河水里吐痰,望着在河面上形成的一个个圆圈。

波尔朵斯认为这种消遣是爱深思的审慎性格的证明,没有再要任何其他推荐证明就把他带走了。这个贵族的气派十足的外表迷住了普朗歇——这是庇卡底人的名字。他原以为自己是为这个贵族雇用的,后来他看见位子已经被一个叫穆斯格东的同行占据,而且波尔朵斯还向他解释说,自己的家境虽然富裕,但是还不需要用两个仆人,他应该去服侍达尔大尼央,他心里多少有点感到失望。然而等到他伺候他的主人请客吃这顿晚餐的时候,看见他的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金币付账,他相信交上了好运,感谢老天爷让自己遇上这样一个克罗伊斯克罗伊斯,古代小亚细亚西部的奴隶制国家吕底亚的末代国王(约前560—前546)。公元前546年波斯王居鲁士攻占其首都萨狄斯时被俘。据说他是古代巨富之一。他的名字已成为“富豪”的同义词。。这个看法他一直保持到盛宴结束,他还用这顿盛宴的残羹剩菜来弥补长时期来的饮食不足。但是到了晚上给主人铺床时,普朗歇的幻想破灭了。由一间前厅和一间卧房组成的套房里只有这一张床,普朗歇睡在前厅里的一条毯子上,这条毯子还是从达尔大尼央的床上抽出来的,从此达尔大尼央就少了一条毯子。

阿多斯也有一个跟班,名字叫格里莫,是他使用了一套特殊方法训练出来服侍自己的。这位可敬的老爷沉默寡言,当然我们说的是阿多斯。他跟他的伙伴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亲密相处已经有五六年之久,他们记得在这五六年里,常常看见他微笑,但是从来没有听见他笑出声来。他的话简短,富有表达力,永远是光表达他想表达的意思,没有更多的了,没有修饰,没有润色,没有渲染。他的谈话内容是不带任何插曲的事实。

尽管阿多斯刚满三十岁,相貌英俊而且天资聪慧,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有情妇。他从来不谈女人。不过他也不阻止别人在他面前谈,尽管很容易看出这类谈话使他感到极其不愉快,他仅仅偶尔插进一句辛酸的话或者愤世嫉俗的评语。他的矜持,他的孤僻和他的寡言少语,使他几乎变成了一个老人。为了不和他的习惯相抵触,他使格里莫养成了根据他的简单的手势或者简单的嘴唇动作来服从他的命令的习惯。他只在一些极其重要的场合才跟他说话。

格里莫一方面对他的主人十分依恋,十分崇敬他的主人的才智,一方面又像怕火一样怕他的主人。有时候他以为完全理解了他的主人的要求,急急忙忙照着去做,偏偏做的却和他的主人的要求相反。阿多斯于是耸耸肩膀,也不发怒,只是把格里莫狠狠地揍上一顿。在这种日子里他才稍微开口说一两句话。

波尔朵斯,我们也能看出,他的性格和阿多斯截然不同: 他不仅话说得很多,而且声音很响;不过也应该为他说句公道话: 别人听不听,他倒完全不在乎。他只是为了得到说话的乐趣,为了得到听见自己说话的乐趣而说话。他上下古今,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但是自然科学除外,他用来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是,据他自己说,他从小就对科学家怀有根深蒂固的憎恨。他模样儿没有阿多斯那么气派;这方面的自卑感,在他们刚结交的时候,常常使他不能公正地对待这个贵族,于是竭尽全力地用他的服饰的奢华来压倒对方。但是,阿多斯穿着普普通通的火枪手上衣,仅仅靠了他朝后仰仰头的仰法,朝前伸伸脚的伸法,就立刻占据了他理应占据的位子,使摆阔的波尔朵斯相形见绌。波尔朵斯安慰自己的办法是,在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候见厅和罗浮宫的警卫室里大讲特讲他的艳遇,而这正是阿多斯从来不谈的。在从穿袍贵族的妻子谈到佩剑贵族的妻子,穿袍贵族指中世纪法国的官僚贵族,佩剑贵族指中世纪法国的军人贵族。从法官太太谈到男爵夫人之后,目前波尔朵斯谈的是一位外国公主,说她对自己十分钟情。

有一句古老的谚语说:“有其主必有其仆。”因此让我们放过阿多斯的仆人,谈谈波尔朵斯的仆人;放过格里莫,谈谈穆斯格东。

穆斯格东是一个诺曼底人,原名博尼法斯,他的主人替他把这个温和的名字改成了一个响亮得无可比拟的名字: 穆斯格东。穆斯格东这个名字,在法语中有“短筒火枪”的意思;而博尼法斯这个名字,在法语中有“头脑简单的人”的意思。他给波尔朵斯当差,提出的条件是只要供给他穿和住,不过穿的和住的都得讲究;他仅仅要求每天给他两个小时的自由,让他从事一种能满足他的其他需要的行当。波尔朵斯接受了这笔交易,因为这些条件非常合他的心意。他让人用他的旧衣服和供替换的披风给穆斯格东改成了几件紧身短上衣。有一个裁缝很聪明,替他把旧衣服翻个身,变成新衣服;有人怀疑这个裁缝的老婆打算让波尔朵斯放弃他的贵族习惯。穆斯格东靠了这个裁缝,跟随在他的主人的身后,显得非常神气。

至于阿拉密斯,我们相信已经充分地阐述过他的性格,而且他的性格像他的伙伴们的性格一样,以后我们可以随着它的发展更加充分地了解。他的仆人叫巴赞。由于他的主人抱着将来有一天要进入修会的希望,他也像神职人员的仆人所应该的那样,一年到头穿着黑衣服。他是贝里人,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温和,安详,肥胖,把他主人留给他的闲暇时间用来阅读宗教书籍,严格地为两个人烧一顿菜肴的品种不多但是美味可口的晚餐。另外,他为人谨慎,可以说是又哑,又瞎,又聋,他的忠诚可靠经得起任何考验。

既然我们已经认识了,至少也是肤浅地认识了这些主人和仆人,接下来我们可以谈谈他们每个人的住处。

阿多斯住在费鲁街,离卢森堡宫只有几步远。他的套房在一所连同家具出租的房子里,一共有两小间,里面的陈设很整洁。女房东还年轻,也很美丽,白白地朝他送秋波,做媚眼。有几件能炫耀昔日辉煌的遗物,使简朴的住所蓬荜增辉。譬如说,墙上挂着一把金银丝嵌花嵌得富丽堂皇的剑,从款式看来可以追溯到弗朗索瓦一世时代,单单宝石镶嵌的剑柄就能值两百皮斯托尔,然而在最穷困的时候,阿多斯也不愿意把它当掉或者卖掉。这把剑长久以来一直是波尔朵斯垂涎的对象。为了得到这把剑,波尔朵斯连少活十年也愿意。

有一天波尔朵斯和一个公爵夫人幽会,他甚至尝试向阿多斯借用它。阿多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掏空,把所有的珠宝、钱袋、军服饰带和金链条都收集到一块儿,表示愿意将一切都给波尔朵斯;但是剑,他对波尔朵斯说,它已经牢牢地固定在墙上,只有在它的主人本人离开他的住所时,它才可以离开那堵墙。除了他的剑,还有一幅画像,画的是亨利三世时代的一位贵族老爷,服饰极其漂亮,佩带着圣灵勋章,这幅画像和阿多斯有着某些外貌的相像,某些亲属之间的相似,说明了这位大贵族,国王颁发的勋章获得者,是他的祖先。

最后还有一只华丽无比的金银细工的匣子,上面的纹章和剑、画像上的纹章相同,摆在壁炉台当中作为装饰,显得和壁炉上的其他装饰品极不协调。阿多斯把这只匣子的钥匙一直带在身上。但是有一天他当着波尔朵斯的面把它打开,波尔朵斯因此能够亲眼证实匣子里只有几封信和几份文件: 毫无疑问是情书和家传的文书。

波尔朵斯住在老鸽笼街的一套很宽大、外表很奢华的房间里。波尔朵斯每次跟朋友在他的窗子前面经过,穆斯格东总是穿着全套号衣站立在一扇窗子那儿;波尔朵斯就抬起头,用手指着说:“这是我的家。”但是在他家里从来找不到他,他也从来不邀请别人上楼到他家里去,也没有人能想象得出在这奢华的外表里包含着的是什么样的真实财富。

至于阿拉密斯,他的一套住房不大;有一间小客厅、一间餐厅和一间卧房。卧房像套房的其他房间一样,也是在底层,朝向一片凉爽宜人、青葱翠绿、遍地阴影、邻人的眼光穿不透的花园。

至于达尔大尼央,我们知道他的居住情况,而且我们已经认识他的仆人: 普朗歇师傅。

达尔大尼央像有搞阴谋诡计的天赋的人那样,生来好奇心非常重,他尽一切努力去了解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的确切身份,因为这三个年轻人,每个人都是在入伍时用假名字来掩盖贵族的名字。特别是阿多斯,隔着一法里都能闻出他的大贵人的气味。因此他向波尔朵斯打听阿多斯和阿拉密斯的情况,向阿拉密斯了解波尔朵斯。

遗憾的是波尔朵斯对他那位沉默寡言的同伴的身世,除了从道听途说得来的一些情况以外,也是一无所知,据说他在爱情生活中遭到过很大的不幸,而且有一桩极其可怕的背信弃义的事毁了这个高尚文雅人的一生。这桩背信弃义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没有人知道。

至于波尔朵斯,他的真名实姓和他的两个同伙一样,只有德·特雷维尔先生一个人知道,除了他的姓名以外,他的生平倒是很容易了解的。他爱慕虚荣而又守不住秘密,别人就像看透水晶似的可以把他完全看个透。只有一件事可能会把研究他的人引入歧途,那就是对他的吹嘘自己的所有那些好听话都信以为真。

至于阿拉密斯,一方面看上去好像没有任何秘密,另一方面又像是个笼罩在神秘之中的单身汉,他很少回答别人向他提出的有关其他人的问题,而且回避别人向他提出的有关他自己的问题。有一天,达尔大尼央盘问有关波尔朵斯的事盘问了很长时间,得知外面流传这个火枪手遇到了一位公主交上好运的消息,接着也想探听出他的交谈者的艳史。

“您自己呢,我亲爱的朋友?”他对阿拉密斯说,“您光谈别人的男爵夫人、伯爵夫人、亲王夫人……”

“请原谅,”阿拉密斯打断他的话,说,“我谈是因为波尔朵斯自己也在谈,是因为他在我面前大声嚷嚷所有这些好事。不过,请您相信,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如果我是从另外的来源听来的,或者是作为秘密透露给我听的,那么世界上决不会有比我更守口如瓶、更可以信赖的人了。”

“关于这点我毫不怀疑,”达尔大尼央说,“但是我觉得您跟那些纹章也有相当亲密的关系,有一条绣花手绢可以作为证明,我正是靠了它才有认识您的荣幸。”

阿拉密斯这一次没有发火,而是流露出最谦逊的神色,亲切地回答:

“我亲爱的,请别忘了我希望出家做教士,我回避一切社交机会。您看见的那条手绢不是送给我的,而是我的一个朋友忘在我家里的。我不得不收起来,免得连累他和他心爱的那位夫人。至于我,我没有,也不想有情妇,在这方面我学习阿多斯的明智的榜样;和我一样,他也没有。”

“见鬼!您既然是火枪手,就不是神父。”

“临时的火枪手,我亲爱的,正如红衣主教说的那样;我是一个违反自己心愿的火枪手,但是请相信我,我内心里是一个教士,阿多斯和波尔朵斯把我塞进火枪队,好让我有点事做做;我正好在授圣品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是跟……不过这不会引起您的兴趣,我占用了您宝贵的时间。”

“决非如此,我非常感兴趣,”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而且我现在一点事也没有。”

“是的,不过我现在要念我的日课经了,”阿拉密斯回答,“接下来还要写诗,是代吉荣夫人向我要的;然后我必须到圣奥诺雷街去替德·谢弗勒兹夫人买胭脂。您看见了,我亲爱的朋友,您一点不忙,可我忙得很呢。”

阿拉密斯亲切地朝他的年轻伙伴伸出手,向他告别。

达尔大尼央不管费多么大的力气,还是不能把他的三个新朋友的情况了解得更多些。因此他打定主意暂且相信别人谈到他们的过去时所说的那些话,希望将来能有更准确、更广泛的新发现。在此期间他把阿多斯看成一个阿喀琉斯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出生时被母亲海洋女神握住脚踵倒浸在冥河水中,因此除没有浸水的踵部外,任何武器都不能伤害他的身体。他在特洛伊战争中英勇无敌,使希腊联军转败为胜。后被敌人用箭射中脚踵而死。,把波尔朵斯看成一个埃阿斯埃阿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在特洛伊战争中英勇善战。攻陷特洛伊城后进入雅典娜的神庙,在那里奸污了女祭司卡珊德拉,并把她掠走。雅典娜为了报复,在他归途中使他在海陆夹击下粉身碎骨。,把阿拉密斯看成一个约瑟约瑟,《圣经·创世记》中犹太人十二列祖之一。他曾被埃及法老的侍卫长波提乏买去做仆人。波提乏的妻子屡次勾引他,他都不从。事后她反而诬赖他,致使波提乏将他投入牢中。

此外,这四个年轻人的生活是快乐的: 阿多斯赌钱,手气总是欠佳。然而他从来不向他的朋友借一分钱,尽管他的钱袋不断地为他们打开;在他不赌现钱的时候,他总是在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叫醒债主,还清头天晚上欠的赌债。

波尔朵斯有时候也会赌兴大发。在这种日子里,如果他赢了,他会变得目空一切;如果他输了,他会一连几天完全不见踪影,接着又重新露面,脸色苍白,神情懊丧,但是口袋里有了钱。

至于阿拉密斯,他从来不赌钱。他是我们所能见到的最坏的火枪手,饭桌上最令人扫兴的客人。他经常总是需要工作。有时候,晚宴吃到一半,酒喝得正酣,话谈得正欢,每个人都认为还要在饭桌边待上两三个小时,阿拉密斯却看看他的表,带着优雅的笑容立起来,向所有的人告辞,据他自己说,他要去请教一个他约好的决疑论者决疑论者,决疑论是基督教道德神学的一部分。决疑论者致力于以良心应遵守的上帝的诫命和教会法规以及行善与犯罪的原则来解决良心问题。。另外几次,他说是要回到住所去写一篇论文,还要求他的朋友们不要去打扰他。

但是这时候阿多斯却露出他那种迷人的、忧郁的笑容,跟他那张高贵的脸是那么相配;波尔朵斯却一边喝酒,一边发誓说阿拉密斯将来大不了做一个乡村教士。

达尔大尼央的跟班普朗歇在好运当头的日子里表现得十分豁达庄重;他每天能拿到三十个苏苏,法国辅币,旧时20苏合1利弗尔,今20苏合1法郎。的工钱;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回到住所时快活得像一只燕雀,对他的主人也十分亲切。等到苦难之风开始刮向掘墓人街的这户人家时,换句话说,等到路易十三国王的四十个皮斯托尔被吃光或者差不多被吃光时,他开始抱怨了;这叫阿多斯听了觉得恶心,波尔朵斯觉得粗鄙,阿拉密斯觉得可笑。阿多斯因此又劝达尔大尼央把这个家伙辞退,波尔朵斯希望先把他揍一顿,阿拉密斯却认为一个当主人的只应该听见说恭维他的话。

“对你们来说,说起来容易,”达尔大尼央回答,“对您来说,阿多斯,您跟格里莫在沉默中生活,您禁止他说话,因此您跟他在一起永远听不到不中听的话。对您来说,波尔朵斯,您过着奢华的生活,在您的仆人穆斯格东眼里,您就是一个神。最后对您来说,阿拉密斯,您总是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习神学上,引起了您的用人巴赞,那个性情温和、信教虔诚的人的无上尊敬。可是我呢,我一无地位,二无钱财,我不是火枪手,甚至还不是卫士,我该怎么办才能引起普朗歇对我的喜爱、恐惧或者敬重呢?”

“这件事确实很重要,”三个朋友回答,“这是一件家务事,仆人跟女人一样,应该一上来就让他老老实实待在您希望他待的地方。好好考虑考虑吧。”

达尔大尼央考虑后,决定先揍普朗歇一顿以防万一;这件事就像他干任何事一样干得很认真;在狠狠揍完了以后,他还不准许普朗歇没有得到他的许可擅自走掉,不再给他当用人。“因为,”他补充说,“我不可能没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不可避免地在等待着更好的时机。如果你留在我身边,你的好运气也是有保证的;我是一位太好的好主人,决不会你要求解雇,我就同意解雇你,让你失去交好运的机会。”

这种做法使三个火枪手对达尔大尼央的谋略产生了敬意。普朗歇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也不提要离开他的事了。

四个年轻人的生活变成了形影不离的共同生活。达尔大尼央来自外省,他本来没有任何习惯,一下子落到一个对他说来是崭新的世界中间,立刻沾染上了他的朋友们的习惯。

他们冬天八点钟左右起床,夏天六点钟左右起床,然后上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去问问当天的口令和了解了解情况。达尔大尼央虽然还不是火枪手,但总是认真地执行着火枪手的任务,一丝不苟得令人感动。他总是不断地在站岗,因为他的三个朋友中不论谁站岗,他总是陪着。府邸里的火枪手都认识他,把他看成是一个好伙伴。德·特雷维尔先生头一回见面就很赏识他,现在真的喜欢上他了,不断地在国王面前推荐他。

三个火枪手呢,他们也非常爱他们的年轻伙伴。把这四个人连结在一起的友谊,还有或者为了决斗,或者为了公务,或者为了消遣,每天见面三四次的需要,使他们不断地像影子似的你跟着我,我跟着你。别人经常都能遇到这四个分不开的人在互相寻找,从卢森堡宫找到圣苏尔比斯广场,从老鸽笼街找到卢森堡宫。

在此期间,德·特雷维尔先生许诺过的事仍在继续进行。有一天国王命令德·艾萨尔骑士先生把达尔大尼央收进他指挥的卫队做见习生。达尔大尼央叹着气穿上新制服,他情愿以少活十年为代价来换取火枪手的上衣。不过德·特雷维尔先生允诺在两年见习期满后给他这个恩惠,而且见习期还可以缩短,只要达尔大尼央有机会在什么事情上为国王效劳,或者是干出了什么丰功伟绩。达尔大尼央得到这个许诺以后,退了出来,第二天就开始服役了。

现在轮到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在达尔大尼央站岗时,和他一起站岗了。德·艾萨尔骑士先生的队伍,就这样在收下达尔大尼央的那一天,收下了四个人,而不是收下一个人。

第八章 一件宫廷密谋

然而路易十三国王赐的四十个皮斯托尔,正像世界上一切事物一样,在有了一个开始以后,总会有一个结束。从这个结束起,我们的四个伙伴陷入拮据之中。先是阿多斯用他自己的钱维持这伙人的开销,维持了一段时间。以后是波尔朵斯接替他;靠了一次大家已司空见惯了的那种失踪,波尔朵斯满足了大家的需要,又满足了将近半个月;最后轮到了阿拉密斯,他高高兴兴地负起这个责任,据他说,他卖掉了他的神学书籍,终于弄到几个皮斯托尔。

于是他们像往常一样求助于德·特雷维尔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答应他们预支一部分军饷;但是三个火枪手每人的账上都有不少拖欠,而一个卫士还拿不到军饷,因此他们靠预支的钱也维持不了多久。

最后他们看到自己就要一无所有了,于是尽最后一次努力凑集了八九个皮斯托尔,交给波尔朵斯去赌博。不幸的是他手气不好,钱不仅输光,而且还欠下了二十五个皮斯托尔的赌债。

手头的拮据于是变成了真正的贫困。我们看到这几个饥肠辘辘的人,后面跟随着他们的跟班,跑遍一条条沿河街和一个个卫队,到外面的朋友家里混一顿他们能够混到的饭;因为按照阿拉密斯的意见,一个人在兴旺发达的时候,应该向左右播撒一顿顿饭,等到倒霉的时候就多少可以收获几顿了。

阿多斯被邀请了四次,每次都带着他的朋友和他们的跟班。波尔朵斯有六次机会,他也让他的伙伴们一同享用。阿拉密斯有八次机会。我们已经能够看出,他是一个说得少、干得多的人。

至于达尔大尼央,他在京城里还一个人也不认识,仅仅在一个是他同乡的教士家里混了一顿喝巧克力茶的早餐,在一个卫队掌旗官家里混了一顿晚餐。他带着他的全班人马到教士家里,一顿早餐吃光了教士两个月的储备品;他带着他的部队到掌旗官家里,掌旗官表现得空前的慷慨大方;但是正如普朗歇说的,即使吃得再多,也仅仅是吃一顿。

作为和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弄到的那些丰盛宴会交换,达尔大尼央只有一顿半饭提供给他的伙伴们,因此感到很丢脸;说一顿半饭,是因为在教士家里吃的那顿早餐只能算是半顿。他认为自己是受着大伙儿的供养,但是他却怀着满腔青年人的诚意,忘记了他曾经养活这伙人,足足养活了一个月,他的忧虑重重的头脑开始积极地活动起来。经过再三考虑后他认为这四个勇敢的、有进取心的、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的联盟除了摇摇摆摆闲逛、上剑术课和多少有点疯狂的插科打诨以外,还应该另外有一个目标。

确实如此,四个像他们这样的人,四个彼此之间从钱袋到生命都可以作出牺牲的人,四个永远互相支持、决不后退、共同作出的决定不论是单独执行还是一起执行都会坚决执行到底的人;四条或者威胁四个方向,或者转向同一个方向的胳膊,不可避免地应该或者秘密地,或者公开地,或者通过坑道,或者通过战壕,或者用计谋,或者用武力,为自己打开一条通往他们希望达到的目标的道路,尽管这个目标被防卫得那么好,或者离得那么远。惟一的一件使达尔大尼央感到惊奇的事是,他的伙伴们都没有想到这件事。

他却想到了,甚至想得很认真;他绞尽脑汁要给这股绝无仅有的、增大了四倍的力量寻找一个方向,他毫不怀疑使用这股力量,就能像使用阿基米德阿基米德(前287—前212),古希腊学者。生于叙拉古。曾发现杠杆定律和阿基米德定律,确定许多物体的表面积和体积的计算方法,并设计了多种机械和建筑物。罗马进犯叙拉古时,他应用机械技术帮助防御,城破时被害。据说他曾有过一句豪言: 如果给他一个支点,他可以把地球撬起来。寻找的杠杆一样,把地球撬起来。正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有人轻轻敲门。达尔大尼央叫醒普朗歇,吩咐他去开门。

但愿读者别从达尔大尼央叫醒普朗歇这句话,推测出当时天已经黑了,或者天还没有亮。不!四点钟的钟声刚刚敲过。两个小时前普朗歇来向他的主人讨饭吃,他的主人用下面这句谚语来回答:“谁睡觉谁就是在吃饭。”因此,普朗歇是在拿睡觉来代替吃饭。

一个男子被带进来,他穿戴朴素,看上去像一个市民。

作为饭后点心,普朗歇很想听听他们的谈话,但是这个市民对达尔大尼央明确地表示,自己要和他谈的事很重要,而且绝对机密,因此希望能和他单独谈。

达尔大尼央把普朗歇打发出去,请客人坐下。

片刻的沉默,两个人互相望着,好像是为了初步认识一下,接着达尔大尼央点了点头,表示他在听。

“我听人说起达尔大尼央先生是个非常勇敢的年轻人,”市民说,“他完全有理由享有的这个好名声,促使我作出决定,把自己的一桩秘密说给他听。”

“请说吧,先生,请说吧,”达尔大尼央说,他本能地觉察到会有什么对他有利的事。

那个市民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下去:

“我的妻子在宫里给王后管理内衣,先生,她长得可以说是既聪明又美丽。在别人安排下我娶她为妻转眼就要满三年啦。尽管她只有一笔很小的财产,然而王后的持衣侍从,德·拉波尔特德·拉波尔特(1603—1680),18岁入宫充当法国王后奥地利安娜的持衣侍从,对王后十分忠心,王后与其弟西班牙国王反对黎塞留和路易十三的来往信件由他译成密码,并把密码译出来。被发现后,1637年关入巴士底狱,后被放逐到法国西部曼恩卢瓦尔省的索米尔城。奥地利安娜成为执政后,任命他为年轻的国王路易十四的随身侍从。留有回忆录,写得十分公正。先生,是她的教父,保护她……”

“接下来呢!先生?”达尔大尼央问。

“接下来!”市民回答,“接下来!先生,我的妻子昨天上午从她的工作间出来后,被人绑架了。”

“您的妻子是被谁绑架的?”

“我当然不知道,先生,但是我怀疑一个人。”

“您怀疑的这个人是谁?”

“一个追踪她已经追踪了很久的男人。”

“见鬼!”

“不过,请允许我对您说,先生,”市民继续说,“我相信在这件事里面爱情的成分比政治的成分要少。”

“爱情的成分比政治的成分要少,”达尔大尼央带着深思的样子跟着说了一遍,“您怀疑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把我怀疑的事告诉您……”

“先生,我提请您注意,我没有向您提出任何要求。是您找上门来的。是您对我说您有一桩秘密要说给我听。因此随您的便吧,您要走现在还来得及。”

“不,先生,不,我看您是一个正直的年轻人,我能信赖您。我的妻子被绑架,我相信并不是因为她自己的什么恋情,而是因为一个地位比她高得多的贵夫人的恋情。”

“啊!啊!会不会是德·布瓦特拉西夫人?”达尔大尼央说,他想在这个市民面前显得自己对宫廷里发生的事十分了解。

“比她高,先生,比她高。”

“代吉荣夫人?”

“还要高。”

“德·谢弗勒兹夫人?”

“比她高,高得多!”

“那是王……”达尔大尼央停住说不下去了。

“是她,先生,”惊骇万分的市民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跟谁?”

“还能跟谁,如果不是跟那位公爵……”

“跟那位公爵……”

“是他,先生!”市民回答,嗓音低得更加听不分明了。

“您,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啊!我是怎么知道的?”

“对,您是怎么知道的?不要说一半留一半,否则……您也明白。”

“我是从我的妻子那儿,先生,从我的妻子本人那儿知道的。”

“她又是从谁那儿知道的?”

“从德·拉波尔特先生那儿。我不是对您说过,她是王后的亲信德·拉波尔特先生的教女吗?嗯,德·拉波尔特先生把她安置在王后陛下身边,好让我们的可怜的王后在像她那样受到国王的抛弃,受到红衣主教的侦察,受到所有人的背叛的情况下,至少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啊!啊!事情开始清楚起来啦,”达尔大尼央说。

“我的妻子四天前回来过,先生;她提出的工作条件中有一条是她每个星期得回来看我两次;因为正如我有幸向您说过的,我的妻子非常爱我,因此我的妻子她回来了,私下里告诉我,王后现在非常害怕。”

“真的吗?”

“是的。红衣主教先生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跟踪她,迫害她。他为了跳萨拉班德舞萨拉班德舞,起源于西班牙,17世纪流行于法国的宫廷舞,舞曲庄严,速度缓慢而平稳。的那件事不能原谅她。您知道跳萨拉班德舞那件事吗?”

“还用问,当然知道!”达尔大尼央回答,其实他一无所知,但是他希望装得了如指掌。

“因此,现在不再是仇恨,而是报复了。”

“真的吗?”

“王后相信……”

“嗯,王后相信什么?”

“她相信有人以她的名义写信给白金汉公爵。”

“以王后的名义?”

“是的,为了把他引到巴黎来,一旦来到巴黎,再把他诱进一个陷阱。”

“见鬼!但是您的妻子,我亲爱的先生,她怎么会卷到这件事里面去的?”

“他们知道她对王后忠心耿耿;他们的打算或者是迫使她离开她的女主人,或者是恐吓她说出王后陛下的秘密,或者是引诱她充当密探。”

“很可能,”达尔大尼央说,“但是绑架她的那个人,您认识吗?”

“我对您说过,我相信我认识他。”

“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红衣主教的一个亲信,一个死心塌地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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