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之花
前言
永井荷风原名永井壮吉,别号断肠亭主人、石南居士、鲤川兼待、金阜山人等,一八七九年生于东京,父亲是个精通汉学、留洋美国的官吏,担任过明治政府文部大臣的秘书长。永井荷风早年受到中西文化的教育,中学时代爱读日本和中国的古典作品,学着写过俳句、落语、狂言和汉诗。一九〇三年,其父为使他将来成为一名实业家,让他去美国留学,而永井荷风更崇尚欧洲文化。留美期间,他受到美国自然风情的感染,后又转道法国旅行,因与父亲发生龃龉,失意中在法国度过了十个月的郁悒生活,但受到西方文学的熏陶,创作思想和风格均有明显变化。回国后他出任庆应义塾大学教授并主办了日本唯美派杂志《三田文学》。一九一六年,永井荷风辞去教授和杂志编辑的工作,开始了长时间的隐居生活。一九五九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于独居的陋巷。
永井荷风一生留下了许多小说、随笔和译作。最早的小说在当时的名作家广津柳浪的推荐下发表,初期作品《野心》(一九〇二)、《地狱之花》(一九〇二)等受法国左拉的影响,有早期自然主义的倾向。从法国回来后发表了短篇小说集《美国故事》(一九〇八)和《法国故事》(一九〇九)后,一跃成为知名作家。虽然《法国故事》曾受到明治政府禁止发行的处分,但这段时间是永井荷风创作生涯中创作愿望最强烈、生活最充实的时期。他应夏目漱石之邀而发表的长篇小说《冷笑》(一九一〇——一九一一),对明治社会的丑恶、庸俗和肤浅进行了尖锐的抨击。永井荷风的小说代表作有《隅田川》(一九一〇)、《比腕力》(一九一六)、《梅雨时节》(一九三一)和《濹东趣谭》(一九三七)等,此外他还著有随笔集《江户艺术论》(一九二〇)、《雨潇潇》(一九二二)、《下谷丛话》(一九二六)、《荷风随笔》(一九三三)及一些剧本。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五九年的日记《断肠亭杂稿》,简练而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的大半生,既是一部优秀的随笔作品,也是了解这段时期日本社会风俗和作者思想的重要资料。他的译诗集《珊瑚集》(一九一三)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有名译作,曾给佐藤春夫、堀口大学等诗人以很大的影响。永井荷风于一九五二年获得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一九五四年当选为日本艺术院委员。
早期作品《地狱之花》(谭晶华译)是通过一位在富豪家当女教师的姑娘园子的遭遇,反映了明治时代妇女决心冲破世俗观念、争取近代人自由幸福的思想。这部作品中既有左拉文学的影响,又有作者自身反抗家长意志、憧憬自由的影子。作品的跋被日本文学界看作左拉主义的宣言,影响很大。
永井荷风在文学上的逆反精神也在《地狱之花》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富豪黑渊过去与外国传教士的小老婆通奸,待传教士死后,他们结婚并继承了传教士的巨额财产,因此遭到社会的仇视、摈弃,非常孤立和苦恼。主人公园子对此非常同情,她认为黑渊固然有罪,但是“社会是不是一直这样公平地惩罚每个有罪的人呢?一国的首相横行妓院,至今还在玩弄尚未成年的少女的肉体;政治家几度凌辱妇女却满不在乎;教育家隐瞒丑恶的受贿罪不以为耻。社会不是照样对他们放任、宽容,他们的地位和信誉不是并未受损吗”?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这种不公平现象使作者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他同情弱者,对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表示反感和义愤。
这一点在《濹东趣谭》(谭晶华译)中也有明显的表露,他认为:是宰相和教育家们的欺骗、“名正言顺的妻女们的虚荣心”在“驱使他奔向一开始就知道的、邪恶而黑暗的街巷”。他相信:在道德败坏的深谷中,不仅有真实和亲切的感情,还有“娇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泪水之果”。很难说永井荷风的这种心态是健全的,但从客观上说,他没有与不合理社会正面对抗的能力,只能在气愤之余,用这样的消极方法表示一点反抗。这不由使人想起了中国现代作家老舍在四十年代发表的小说《月牙儿》。然而,老舍在指出娼妓卖淫这一资本主义社会丑恶现象本质的时候,积极从正面进行深刻的揭露和批判,永井荷风却明知“邪恶”、“黑暗”,仍然爱去那儿“发现被抛弃的破衣碎布上的美丽的针迹”。他只是停留在对社会怀有逆反心理的层次上,其局限性是很清楚的。
此外,永井荷风对当时日本的传播媒介为取悦读者而动辄对文人“笔诛”的现象也是深恶痛绝的。他几次“受害”,除了敬而远之外,只能怀着强烈的逆反心理进行嘲讽,甚至不惜咒骂几句来解恨。在《地狱之花》里,他借富子之口说:“那些报社的人大都如同流氓,一句话,全是些有前科的乌合之众,要是社会上的人都把他们写的东西当做事实,那我对这漆黑的社会才不以为然呢!”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在军国主义法西斯统治下,部分文学家充当御用文人,战时还有作为战地报道班成员奔赴前线而撰写所谓“国策文学”的人。永井荷风则一直采取正面对抗的态度,他的反战精神在日本文坛有口皆碑,其思想和言论在日记《断肠亭杂稿》中表现得最为充分。他曾采取抗税措施,目的是不让军队去多买炮弹。在代表作《濹东趣谭》中,永井荷风用揶揄和嘲笑的笔触描绘了战争年代日本黑暗的形势和奇怪的社会风气。例如主人公面对警察的无理盘查和抄身,臆造了一个家庭成员——妻子,并把法国大革命的纪念日说成妻子的诞生日,临行前主人公把所吸的烟雾朝警察所在的派出所里吐去,真想说“你还是闻闻我的烟香吧”,以表示对警方的蔑视。每当炎炎夏日的傍晚,主人公总要外出散步,其理由是躲避收音机广播的噪声,而噪声中最使他感到“痛苦”的是“拿九州方言讲的政论”。尽管商店橱窗里装饰了战地士兵的偶人,但路人漠不关心,使主人公感到“异样”。“五·一五事件”后,电线杆上贴满号外,而民众对此并无特别表情,“只有摆摊的商人在不停歇地给玩具兵器上发条,用喷水的玩具手枪乱射一气”。在这部作品里,永井荷风对警察的蛮横、无知以及日本发动大战前的黑暗时代的嘲讽是尖锐和无情的。他怀着一种悲哀和冷漠的心情注视着自己的国家步步滑向战争深渊。
由于永井荷风长期受到西方文明的熏陶,因而对西方文化和文明极为熟悉,他比较善于用西方艺术的审美眼光去观察自己国家的国情和风俗。日本在江户时代经历了二百年的锁国期,到明治维新后,随着国门洞开,西方文化大量涌入日本,日本人发挥天生的模仿才干,从日常的饮食起居到国家的经济政治制度,西方文化的影响触目可见,其中不乏驳杂、浅薄的文明开化现象。永井荷风在作品中对这些现象进行了嘲弄和批判。
《梅雨时节》(郭洁敏译)主要写一个名叫君江的咖啡馆女招待从乡下进城后,在东京闹市银座的特定环境中,受当时西风东渐的影响,变成一个沉溺在与异性淫乱取乐之中又毫无羞耻感的女人。她的堕落并非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快乐”,这反映了当时社会风气使人道德沦丧的现象,有文明批判的倾向。在《濹东趣谭》中,永井荷风对当时东京实际存在的俗恶现象披露很多,抨击得也很激烈。诸如咖啡、红茶的喝法,外国人名地名的译法,赤坂溜池牛肉店栏杆的装饰,出租汽车司机的不文明举动,现代人无处不露的以利己主义为核心的优越感,文人墨客的结党营私作风,等等。通过这些,我们可以了解永井荷风作为一个文学家的气质、教养、兴趣及精神状态。文艺评论家中村光夫这样评价他:“可以认为,在我国的文学家中,他不仅仅理解西方文明的精神侧面,而且还是一位完全消化吸收了的开拓者……他不光了解外国、精通外国文学,作为有国外生活经历的文学家,他还是唯一的成熟者。”(《荷风的青春》)因此,当时的永井荷风就像一只立于鸡群的鹤,他是孤立的,恐怕真正理解他反俗精神和文明批评内涵的日本人并不很多。
永井荷风的作品还有明显的怀古倾向,代表作《隅田川》(谭晶华译)就是永井荷风创作中最具古典风格的小说,主要人物长吉、阿丝及萝月的形象与残留着江户情调的隅田川畔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写出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意境。长吉的感情和心理与作者青年时代的感情和心理是重合的。永井荷风所追求的理想、完美的江户时代的艺术情趣在隅田川畔尚未完全消失,因此,他想尽力把该处的季节变化、风俗人情表达出来,以寄托自己的怀古幽思。
《濹东趣谭》也忠实地记录了作者的这种情绪。在谈到阿雪的形象时,永井荷风写道:“阿雪是缪斯,她使我那倦怠、荒凉的心灵中清晰地浮现出往昔令人怀恋的幻影。”“在令人缅怀往昔的影响力方面,阿雪真比饰演鹤屋南北狂言剧的演员和擅讲兰蝶故事的鹤贺某先生更大些,她是一位巧妙的不说台词的艺术家。”这种三四十年前业已消失的“虚无缥缈、光怪陆离的幻影幻人”,正是作者要追求的江户时代的古典美,它是消极和颓废的。永井荷风对它的无限留恋和热衷追求固然有他自身思想方面的原因,但也是社会政治环境和令人窒息的时代造成的结果。
一九一〇年,“幸德秋水事件”
(也叫“大逆事件”)发生时,担任庆应义塾大学文科教授的永井荷风从六月起每天看到载着“囚犯”的马车驶向日比谷法院。幸德秋水等十一人被执行死刑后,永井荷风深受震动和刺激,他在一九一九年发表的《火花》一文中说:“我在社会上所见所闻的事件中,还从来没有过像这样令人产生不可名状的厌恶心情的。我既然是个文学家,就不应当对这个思想问题保持沉默。小说家左拉不是曾经因在‘德雷福斯事件’中主持正义而亡命国外吗?可是我和社会上的文学家都一言不发,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难以忍受良心上的痛苦。我因自己是个文学家而感到极大的羞耻。之后我就想不如把自己的创作降低到江户时代那种格调,从这时起,我开始提烟袋、集浮士绘、弹三弦了。”永井荷风不是一位坚强、勇敢的文学家,他没能像同时代的作家石川啄木那样从正面进行无畏的斗争,而是采取消极逃避、游戏人间的方法,试图用怀古及追求享乐的态度,从严酷的现实中找到一条求得安生的道路。他进行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反抗,然而,又难免给人以畸形的感觉,像是一个失败者。
另外,永井荷风还写有《积雪消融》(谭晶华译)和《两个妻子》(谭晶华译)等中短篇小说。
应该看到,永井荷风的文学是由各种要素构成的,其思想倾向也决不是单一的。他的一生证明他是一位坚持自己思想、维护自己个性的很有特点的作家,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在艺术上,永井荷风所代表的日本唯美主义的文学作品克服了自然主义平板单调的缺点,感觉敏锐、语汇丰富、诗情洋溢,其艺术形式也是多彩多姿的。
谭晶华
一九八九年七月
地狱之花
一
灿烂的五月第二个星期天的午后,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园子牵着小秀男的手,迈着相当疲乏的步子,沿着向岛的白髯堤缓缓走来。
此刻,大自然正自豪地展现出她最为美丽的姿容,恰似一位丽质处女,大堤上、田野中、道路旁,极目远望,处处披上了柔软的天鹅绒衣裳——那树木的嫩叶和青草的光泽美得难以形容。宽阔的隅田川,宛如一条闪光的浅黄色缎带,上面处处绣上了细小的波纹和白色的水鸟。在比丝绸更加柔和的太空中,初夏的太阳给这一切艳丽的色彩洒上了一层金黄色的、美妙亲切的光辉。
河面吹来的微风中自然地带着绿叶的清香,园子任其吹拂着自己那烫成英国式的发型,出神地眺望和睦而又充满生气的河堤,心中忽然萌动起一股女性特有的、悠然而安详的情感,一种犹如摆脱了平日拘谨生活束缚(尽管她本人不这样认为)的、极其舒畅悠闲的感情油然而生,无意识地展开了幻想的翅膀。她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手中牵着的那个少年,只是漫步走去。不一会儿,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留神看了看少年,只见秀男依然是那副病态的、委靡不振的神情,正无精打采、死板地拖着脚步而行。园子想找个话题结束这种一时的沉默,便指着一条睡在两人路过的大门楼住房前的黑狗说:“秀男,你瞧,那是猎狗吗?”
“喔,那是阿姐家的狗。”少年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抬起头看着园子,“老师,这一家是阿姐的房子,以前曾是我家的别墅。”
“哟,是吗。好漂亮的房子!”园子已经听说向岛有黑渊家的别墅,但是没有亲眼见过。
“老师还不认识阿姐吧?”少年稍稍来了点精神,“咱们去玩玩?”
“我一次也没和她见过面,再说天马上就黑了,下次再去吧。”园子回答后,静静地望着堤下的宅邸。
高高的围墙里,像森林一样繁茂的树木完全遮蔽了房子的屋顶,只是从宅邸横卧的占地上可以了解到里面大得无法估测,而且十分幽静。园子平时鄙薄财富,此刻却似乎产生了一种敬意。不一会儿,她带着这种意念萌发出一种好奇:这座宅邸的主人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
“你阿姐现在还是独身吗?”园子终于憋不住问道。
“是的,就她一个人。”
“多大岁数?”
“嗯……我想是二十六岁。”
在这么大的、毋宁说是寂寞、可怕的大宅邸中,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独个儿生活……仅此事实,便使熟知遭到社会强烈排斥的黑渊家情况的园子心中立刻浮现出种种想象——这位与自己同为女性的女子,有着如此巨大财富却隐居在这寂寞的城郊,其命运究竟如何?园子的心沉浸在略带几分同情的悲哀之中。忽然,从幽深的树林里面,幽幽的琴声钻出随风摇曳的、小小的绿叶传入耳中,仿佛受到琴声的感染,附近的黄莺也不知在何处鸣啭起来。啊,何等的悠闲,何等的恬静!在世上激烈的生存竞争中不时感到精力不济的园子的心不能不立刻为之震颤,与其处在褒贬不定的街巷中为极易受损的名声苦斗得精疲力竭,莫如退离社会而生活于太平世界。冷静地看,这种人或许可以说正在享受至高无上的幸福……这一偶发的深深感慨使园子身陷其中,她和少年机械地运动着的脚步使他们离那宅邸已有五十来米远,可是,园子的心仍然无法从这种感慨中摆脱出来,最后,她竟想到别错失良机,而要和隐居在这座宅邸中的女主人亲热地谈谈。这种意念引诱着她,她看了看秀男,问:“你阿姐是怎么样的人?”
“阿姐她……像高个子的爸爸那样……”
这天真的回答使园子不由露出了微笑。这时,即将落山的红彤彤的夕阳照在河堤上,散步回家的人们的身影全都倒向同一个方向。园子忽然听到自己身后响起重重的脚步声,不由回过头去,只见一位老绅士向她打招呼:“你好,在活动吗?”
“是的。”
“真是好天气,这样的星期天散步,真没的说。”
绅士似乎习惯于经常保持威严,他几乎是故意从自己那令人讨厌的容貌,尤其是从那密密的胡须间发出一种装模作样的和蔼声调。他的年龄将近五十,是个肥大的人,高高的礼帽靠后深扣在头上,双肩不时在完整地扣好纽扣的大衣下耸一耸,双手正确地分垂左右,似乎在任何场合下都不会改变这种极其认真、清廉和严肃的姿态,令人感到他此刻在长满青草的河堤上踏着柔软小草的脚步也像在学校长长的走廊上发出的脚步声一样,极有规律,不快不慢。
一开始,园子听他说出自己从未听到过的亲切问候,一时竟慌张得不知如何作答,过了一会儿,她看看与自己并排而行的他的模样,发现他与平时那位惯于装模作样的水泽校长并无两样,才以平静的声调回答:“您也在散步吗?”
“不,去亲戚家有事,现在回家。”
“是吗。我从上野出来散散步。前些天跟您谈起的黑渊的儿子就是这一位。”
园子看了看秀男,说这位老绅士就是自己供职的某女校的校长,还文静地帮他摘下帽子,让他向校长敬礼。水泽校长慈祥地微笑着询问了秀男的年龄,接着又对园子谈开了,从有关儿童教育方面的意见扯到女子比男子更适合当家庭教师,等等。园子认识水泽已经三年了,不过,除了在学校的教员室谈论校务之外,从未听他谈过这样亲切的话语,因此,她一直以为校长是个十分严厉,甚至苛刻、可怕的人物。然而,眼前的校长以一种轻柔、和蔼的声调与自己畅谈,使以前认为他苛刻的园子心里感到校长似乎还具备一种不寻常的慈祥气质,作为一个女子教育家,可以说他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于是,园子连最初校长亲切地招呼她时,自己产生的奇妙的不快也完全忘记了,随着交谈的深入,她竟大胆地谈出了平时自己想到的有关女子教育方面的意见——从当今女子教育方针的过于消极一直说到想进一步推动和发展男女两性的清白、圆满的交际关系。
这时,水泽校长说:“当然,我也这样认为。”他对园子的意见略加赞同,接着又道出了自己的苦衷:我也想坚决地采取积极的方针,可是,社会的形势尚未成熟,所以还不能断然冒进。无论是谁,当他把蕴藏在心底的意见发表出来,又受到对方的欢迎,这时的愉快是难以忘怀的。园子的心情自然地舒畅了,情绪振奋,忘记再去深究校长的真心究竟是什么。
她说:“我真不知该怎么说,让我不客气地直抒己见,那么不满意的地方还很多。如今的妇女教育家把服装以及所有妇女的装饰都当做奢侈品加以猛烈攻击,结果使一般的女学生以为粗俗比质朴更好,比如她们蓬着干燥的头发,不去梳岛田式或其他美丽的发髻,完全破坏了女性美,还自以为得意,我觉得这真是一大憾事。再说,我最担心的是这种只知奋发追求学问,却缺少女性自然温柔美的人,将来结婚后是否能尽到妇女最重要的义务。所谓妇女对社会的义务,一般说来就是慰藉丈夫、当好内助、建设圆满的家庭,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所以,我对这一点很不放心。”
秀男露出无聊的神情,无可奈何地拖着脚步,可是,园子还在与校长谈自己的各种感想,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枕桥前。
“老师,快点回家吧!”秀男一看到桥对面等候的马车,顿时精神大振地叫。这时,两人的交谈正好中断,园子过桥来到马车边,向水泽校长作了恭敬而又天真可爱的辞别,拉着秀男的手打开了马车门。
二
由一匹马拉的小型马车载着园子和秀男从上野动物园到浅草公园,然后又到向岛跑了半天,现在,随着驭手扬起的鞭子声,马车一溜烟地朝吾妻桥方向奔去,把水泽校长抛在身后。
夕阳为天空和河水染上了火红的色彩,连正要过桥的马车的窗边也闪着红色的光辉。可是,不一会儿,当马车来到小石川水道町的宅邸附近时,暗淡的黄昏之光已变为夜色。在装有大铁门的西式大门前,园子扶秀男走下马车。铁门柱上耀眼的汽灯和大门口的电灯光,把门前宽大的院子照得通亮,使树上美丽的嫩叶更加青翠,就着亮光仰视这幢两层楼的洋房时,还可以看到另一幢紧挨着洋房的很大的日式平房的屋顶。园子打开大门,走进这幢日式房子的一个房间。
这间房间是秀男的自修室,除了放有一张双脚桌子和一只书箱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一周前,园子经好友笹村道三介绍,受聘当上黑渊家的家庭教师,带秀男去郊外散步,今天也是第一次。起初,园子为进黑渊家工作的事犯过不少的犹豫。提起黑渊家,大多数人都会皱眉,有关他家的流言五花八门……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很确实的根据,主要说这一家的主人很早以前曾同洋人的小老婆通奸,通过这个小老婆夺取了洋人的财产,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黑渊家才拥有巨额财产和这么大的住房,但遭到社会的摈弃以至于无法到社会上去露面,这倒是事实。园子难以拒绝平时信赖的朋友笹村的一味恳求,事先征得了自己学校校长和养母利根子的同意后,才答应下来,说好每天在女校上完课,就到黑渊家来给秀男上课。而园子从进入黑渊家的那一天起,始终不能摆脱一种好奇心:这户人家的主人现在仍然是被社会抛弃的可鄙人物吗?社会又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排斥黑渊家呢?她很想把这些问题搞个水落石出。
和往日一样,吃完女佣送来的晚餐,园子让秀男念了书后,准备回家。这时,纸隔门打开了,进屋来的是这家的主人。
“呀,今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一定累了吧!”
“不,没什么……”园子很有礼貌地回答,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主人和第一天见面时一样,穿着秩父绢质的夹衣和短和服,岁数看上去已近六旬,头发胡须全都白了,但是,由于体格健壮,所以并不觉得怎么衰老。他那泰然的坐姿,不仅自然具备掌握巨大财富的人该有的威严和沉着,而且带有几分慨然的风采,似乎立志于反抗社会一时给予他的沉重打击。同时,长时间隐居生活的影响又使他那常常紧皱的浓眉之间和闪着某种异光的、凹陷的眼睛里漂浮着一种黯然失色的、不快的色彩。
“不,你一定很累了,听说你们到了向岛啊。阿秀,很有趣吧!”他的脸上浮现出充满慈爱的微笑,看了看秀男。秀男喜滋滋地回答:
“爸爸,我们经过阿姐家门前了!”
“哎,还有一条大狗呢!”园子突然想起自己在河堤上对秀男的姐姐所作的种种想象,于是,又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了看主人,“那座房子好像大得很哪!”
“是啊,只是庭院大,住房可旧得不像样了。”
“谁住在里面?”
“我的大女儿住着,她叫富子。”
园子借机又试着问了两三个问题,老主人一开始的回答有些迟疑,不一会儿就毫不介意地详细说起女儿的经历来,似乎要把事情的原委全告诉园子似的。
富子独自寂寞地隐居在向岛别墅,确实如园子想象的那样,是由于黑渊家遭到社会排斥的结果。富子十八岁时从高等女子学校毕业,可是没有一个朋友。上了几年学,她被众多的同学当做不道德、不仁义的家庭出身的女人排除在集体之外,恰似社会排除她的父亲黑渊长义一样,她没有一个可以安稳交际的朋友。这姑娘有时躺在操场的角落里哭泣,有时在教室里受辱,然而,富子天生一副非常好胜的性格,虽然孤立,却坚决、倨傲地反抗着同年级的同学,最终顺利毕业。正因为如此,她的逆反精神越来越强。起初只是讨厌女学生的模样,如果大家都梳西式头发,她就一个人梳岛田式,大家都以穿印有家徽的短和服为高雅时,她偏偏只穿条纹的短和服,总之,只是局限于学校内的倾轧。可是毕业以后,她的同学或迟或早地成了上流社会中的夫人,或者在名流妇女的各种集会上留有大名,或者通过报纸、杂志记者的大笔堂而皇之地发表她们的家庭观及其他见解,于是,富子的逆反心理又像过去一样越来越强烈,最终成了病态,她常常强行提出脱离一般常识的、离奇的危险主义口号来自得其乐。富子一度与一位法学士结婚,不到一年,便主动提出分手,然后搬到向岛的别墅去,至今已有两年了。
“哎,其实说起来真难为情,不过,想来也无可奈何,还不能很好思维的孩子给她这么沉重的打击,自然容易产生这种结果,所以,秀男就要接受他姐姐的教训,我不让他去上学,打算在家里受教育,今后请多给予关照。”
以前雇的教师去外地旅行了,所以老主人长义开始征求正在教秀男读书的园子的意见。他的眉头依然紧皱着,脸上清晰地呈现出无限痛苦的神态。随着他步入这般老境,曾经一再使他热血沸腾的功名荣华之念也渐渐地淡薄了,现在,他心中的苦闷并不是自己握有万贯家财却无法在社会活动中出名,而是想到过去以为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竟如此严重地殃及子孙,因而陷入了深深的忏悔和悔悟之中,与此同时,他现在烦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才能使子女们得到圆满的幸福。
从长义诉说的语调、模样和神情上,园子想到他在为自己的孩子忧虑重重,不禁产生了同情,同时感到自己有责任搞好他那个儿子的教育,要让老人安心。无论社会排斥他的原因是什么,自己既然被他家请来,就应该对他尽可能地献出自己的诚心和热情。当老主人声明“诚意相求”后,提出可能的话请住在他家照料他儿子的一切生活时,园子回答说自己愿意很高兴地答应。
“不过,我还得听听母亲的意见以后才能给您肯定的答复。”
园子辞别了老人,由黑渊家的车送出,不久就回到麹町下二番町养母家的小房子里。在车上,她仍在不停地想着有关社会和黑渊家的各种事情。钻入租住房的小门,一走进养母的房间,园子马上说起老主人提出的事来。
养母利根子戴着一副很大的老花眼镜,此刻正在折本字帖上写字,她那半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身穿黑色的短和服和裙裤,端庄地坐在桌前。园子进屋后,她透过眼镜朝园子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毛笔放在泥金画的砚台盒里,然后,静静地摘下老花眼镜,做出可以交谈的模样。这是养母的近卫流习字职业的宗旨——要随时修饰边幅对待门生的一种自然的习惯表现,她与别人说话之前,必定要轻轻咳上一声清清嗓子,然后问:
“喔,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园子向前膝行几步说,只要母亲不反对,自己当然按黑渊提出的要求住到他家,某某女校离他家很近,可从那儿去上班。
“既然这样,就照你说的去办吧。”利根子莫名其妙地在桌上巡视了一遍,“那么,你的饭钱怎么算?”
“这还没有说起,不过我想,大概他们会出的吧……”
“是吗,那敢情好。这种事事先不问清楚,以后会很麻烦的。”
起初,园子心中暗暗担心母亲会不同意。利根子曾在藩主松平家的宫中独身生活了数十年,度过了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至今仍然孑然一身,靠教授年幼时就被称为名笔的近卫流字体生活。园子原是她的侄女,为了继承她“常滨”的家名,十三岁时被利根子要到身边。养母数十年间未体尝过来自男性的、心灵上的愉快,总是主张几乎是“冥顽”的至善道德,常常和园子发生意见冲突。本来以为她准会以“未婚女子寄宿别人家不好”为由不肯轻易应允,没想到很快就谈妥了,对此,园子很奇怪,不知其中的奥妙,不过,她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些,由于平时养母过分顽固,加上近来随着年龄增大,她那可鄙的金钱欲日益明显,园子自然不愿待在她的身边,她决定明天就备好行李住到黑渊家去。
三
已是六月了,黑渊家开阔的后院被一片茂密的绿叶覆盖着,仿佛是在郁郁葱葱的森林深处。当园子和黑渊一家人都熟悉后,她也几乎知道了他家有这种社会定评的原因。现在,园子独自漫步在黄昏时凉爽的树林间,心中想着这些事。
的确,黑渊家的财产并不是靠光明正大的手段获取的。主人长义以前是一个外国传教士的翻译,这位传教士的姓名,知道的人一定现在还不会忘记,他是一个有着巨额财产的英国贵族,周游到日本,在各地传播他的宗教。他在日本期间,曾经秘密蓄有一名当时不为任何人所知的外妾,可是几年以后,当他偶然病死在东京的家中时,这个外妾便继承了他那笔惊人的巨额财产,接着又和传教士的翻译黑渊举行了婚礼,建了很大的宅邸。不久,正当黑渊家以初升朝阳之势开始进入上流社会开展交际时,当时一家以“毒笔”闻名的报社抢先登载了暴露这家人大秘密的抨击猛烈的报道,因此,黑渊家顷刻间成了世人点戳脊梁骨的目标,其中甚至有人传言说他们夫妇俩恶毒地谋杀了那位传教士,结果黑渊夫妇差点被传上法庭。以后二十多年来,黑渊家的恶名至今在社会上流传,其影响一直殃及到后代。
一开始园子也自然地感到不快,不过,忽然间她又想到,对于黑渊家所犯的罪行,社会所给予的惩罚是否得当呢?总之,与他人的小老婆结婚确实有罪,然而,社会是不是一直这样公平地惩罚每个有罪的人呢?一国的首相横行妓院,至今还在玩弄尚未成年的少女的肉体;政治家几度凌辱妇女却满不在乎;教育家隐瞒丑恶的受贿罪不以为耻。社会不是照样对他们放任、宽容,他们的地位和信誉不是并未受损吗?诚然,黑渊家的财产是可鄙的,但是,社会对以上那种可以说是触犯了法律的罪过可以这样放任、宽容,为什么唯独严厉地惩罚黑渊一家?园子对这样不公平的事实深感纳闷,以致无法想象社会舆论的标准、道义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她的心头被对黑渊家的深深的同情之泪濡湿了,同时她也由衷地感到,在当今这个毁誉不定的社会里要保持清洁美好的名声是何等困难,而且,即便保持了这样的名声、受到社会的欢迎,可是社会原本就是这样的轻浮,它所给的评价,不一定是正确的、有价值的、值得自豪的!就这样,随着园子对黑渊家的同情渐渐加深,她迄今为止的圆满、平稳的社会观也逐渐缺损了。她沉浸在不同寻常的激昂的感慨之中,在幽暗的树林中到处漫步,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池塘边的亭子跟前。
突然映入眼帘的是钻石一样的星光。黄昏的天空带着淡淡的微光,给四周的景致蒙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园子在亭子的凳子上坐下,仰视着黑幕即将降落的天空,不禁莫名其妙地感到悲哀和寂寞,感到自己无依无靠的脆弱,名誉啦、地位啦,这些经常令人烦心追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也许,人生终究不像诗人歌颂的那么快乐。这会儿,她又不知不觉地沉溺到深刻的哲学空想中去了。就在这时,身后茂密的林中传来了人的脚步声和讲话声,园子吃惊地回头一看,见是夫人缟子牵着秀男的手,也在作晚饭前的散步。
“瞧,美丽的星星!”夫人也看到了对面低矮的杉树树梢上的那颗星星,嚷着站到园子的近前。
夫人身材修长,肤色白皙,皮肤很美,怎么看也不像是五十出头的人。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脂肪较多的健康身躯中,血色充满生机,由此推测,她至少还持有三十多岁妇女所具有的年轻、健全的欲望和精力,她的乌黑的头发梳成西式,黑色绉绸短和服间露出花样美丽的腰带,笔直站立的背影让人一见便能想象出她以往妖艳的风韵及其艳史。倘若排除那不甚优雅的、放荡的音调,再多有一点高尚的修养,那么她那显示活泼、爱好花哨气质的爽快的谈吐和娇柔的、不令人讨厌的敏捷目光,几乎会让人认为她是个十分难得的交际家。不,事实上在平时出入的教堂里,别人虽然在心中摈弃她,但还是被她拉拢过去。缟子夫人的嘴角上浮现出天生艳美的微笑,她望着园子的脸说:“一到傍晚,就真想到开阔的原野去散步啊!”
她的语调与主人那阴郁的模样截然不同,夫人的心中难道没有一点愤慨和怨言吗?当园子第一次把夫人与她的丈夫作比较的时候,不能不产生这样的疑问。
“不过,说到黄昏,您不会自然地产生一种寂寞的心情吗?”园子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尽量轻声地问。
“是啊,说寂寞也寂寞,这也是自己的心情决定的。”夫人坐下来,又说,“我尽量不去想那些可悲和讨厌的事,反正你要知道,社会上本多可悲和叫人不快的事,如果要让自己精神不愉快,那是没有底的,我对丈夫也总是这样说。也许我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也就是说,我认为哪怕多有一刻愉快的时间也是好的。”
随着夫人的笑容,园子也不得不露出微笑。
“我打算无论什么场合都按这一准则办下去。上次,我就这个话题曾和笹村大大议论了一番,那位先生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宗教家……”
两人的话题不一会儿转到笹村身上,园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以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夫人的脸,问:“您很早以前就和笹村是知己吗?”
“哪里,还只有一两年的交往。一开始是在某教会见到他的,后来又因为他办的妇女杂志的基金和其他一些关系有所接触,像最近这样常常来访,还是今年才有的事。”夫人回答后又热心地向园子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笹村道三是某教会的会员,爱好文学。他去年担任了某家书店发行的妇女杂志的编辑,今年二十八岁,仍然过着租房寄宿的生活。因为这份杂志的关系,园子才认识了他,以后又多次得到拜访他的机会,他那种怀才不遇的文学者的态度,和对于教育和宗教所具有的、确实了不起的新见解使园子把他当做一个青年秀才深加信任。园子当上黑渊家的家庭教师,也完全是因为有这位可以信赖的朋友介绍的缘故。
“他也真够可怜的。”园子自言自语地说着,对他还不成家、只是一门心思锤炼思想的境遇由衷地表示同情。
四
黑幕完全笼罩了四周,整个夜空中闪烁着星光,淡淡的晚月照着整个庭院,池边柔软的草地上有两个人影在流动。两人站起来想回屋内,刚走出亭子,便和来迎她们吃晚饭的女佣和她身后的大女儿富子撞上了。
“嗳,你什么时候来的?”夫人吃惊地问。
“刚来,在那儿和爸爸谈话呢。”富子边说边朝屋子走去。
园子知道这就是上次主人说起的居住在向岛的女儿,就借着月光久久观察富子的身姿:她像双亲一样体态修长、面容姣好,而且非常美,或许是夜间月光照着的缘故吧,她那清秀的长脸像雪一样洁白、光滑,浓黑的头发梳结成花街柳巷中常见的倒银杏式垂髻,淡色的丝绸单衣外系了一条“献上博多”的宽筒状腰带,丝织的外褂披在肩头,那模样恰似艺伎的打扮。夫人回过头来介绍了女儿富子的情况,富子稍稍站定脚步说:“初次见面,以后咱们慢慢地交谈,我有许多事要请教呢。”语气干脆利落,可以看出她具有机敏、圆滑的气质,和母亲相似。
大家先来到十铺席大的客厅坐下,由于好久没来玩的富子的到来,以及园子搬来后尚未款待过一次,主人长义突然提出要在西式餐厅里举行一家团圆的晚餐,于是,大家又起座重新围坐在餐厅的餐桌边。
初夏凉爽的夜风越过半拉开着的窗帘,吹得明亮的煤气火焰直摇晃。二十年来,主人长义由衷感到愉快的,唯有一家人围坐饭桌团圆的时候。此刻,他平时阴郁紧锁的眉头舒展了,环视在座的漂亮的成员,高兴地拿起肉叉,一声不吭地听着大家讲话。话最多的是富子,她就最近出版的文艺书评以及音乐、戏剧,不时发表自己的议论。
“园子,你不常到剧场去看戏吗?”她把头扭向园子这边。
“是啊,我……”园子低声说,“十二三岁前爸爸经常带我去,可以后就再也没去过了。”
园子在这样回答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年幼时——被养母收养之前——的往事。园子的生母家也是松平家的藩士,在某部当下级官吏,因为平时爱好音乐,所以每个月都要带园子去看一次戏,因而园子对此自然也有了不小的嗜好,可是被养母利根子收养以后,她只能日夜读书,尤其进入教育界工作以来,甚至已经忘掉了这世上还有剧场存在。现在,听到富子那张能言善辩的嘴里说到的各种事情,她不能不回想起很早以前自己年幼时自由自在的境遇,同时也感觉到,所谓的教育家,往往要为一点点小事考虑自己的名誉或身份,因而不得不束缚自己。
“只要与学校有了关系,那就会被无聊琐事束缚,即便是很想去的地方,也得谨慎自重,因此,我已经十多年没听到三弦的声响了。”
园子根据自己的经历,谈到当今的教育家的处世态度过于偏执,只求无过,过分地作茧自缚。富子很赞同此说,不一会儿,她的嘴里就喷出了对一切相关人物的愤懑之声。
“我不客气地说一句,当今再也没有比教育家和宗教家更虚伪的人了,什么道德啦、教义啦,说的是一番貌似圣人的话语,还说去看戏会怎么怎么,去听书又会怎么怎么,独自打扮成一身清白的样子,其实都是硬忍着想看的欲望,要不然,这些话简直就像不懂戏味的农民说的痴语!那些人之所以老说这些洁身自好的话,是因为他们干的是这种营生,要是像大家那样愉快了,马上就会领不到工资,所以我认为他们是为了排遣痛苦不得不这样说说的。”
园子只是微笑着听富子劲头十足地不停数落。对方能高兴地听着自己抒发久郁心头的不平,使富子心里感到不同寻常的畅快,接着,她又对园子说起许多往事,说起自己和同班毕业同学的各种关系。
喝咖啡的时候,富子以娇柔的声调说:“园子,下次你有空时,请一定到向岛来玩。”
“谢谢,我一定会去打扰您的。”
迄今为止,园子还没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交谈的朋友,学校里女教师虽然不少,但那些人净是些无法根除女性嫉妒心的可鄙之辈,所以她明知富子是个过激的女人,却觉得富子的观点有些和自己相同,就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不过,向岛那边的夜里很冷清吧?”园子问了以后,交谈又变得平静了,一直到饭后水果完全吃光为止,好像许多话还谈不完似的。
壁炉橱上的座钟终于敲响了九下,大家依依不舍地起身,主人长义微醉的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夫人缟子仍然像平日里一样艳丽,牵着露出睡意的秀男的手,站在园子和富子中间,一家人从这充满快乐的餐厅里,静静地回到原来的客厅去了。
五
来到黑渊家已经大约有一个多月了,这一段时间内,园子除了觉得自己获得了难得的经历,同时也感到以往一直很开朗的内心似乎蒙上了一层阴云。这倒不是说她已被特别浓重的阴郁思想所左右了,而是她莫名其妙地滋生了一种自己也难以说清的、无法排遣的郁闷,似乎无论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似的。
为什么会对一切事都这样无精打采呢?在每天傍晚必定进行的饭前散步途中,园子走在树林中不时思考着原因,可很快地,她连想这些也感到厌倦了,最后只是数着树木间美丽的星星回到屋里。
园子今年二十六岁,是个个子不高、肩膀溜圆的娇小女人,她有小小的嘴、可爱的眼角、柔软丰满的乳白色脸颊,总之具有十分动人的美。更特别的是,她的细长柔美的颈项仿佛不堪承受那么多浓发的重量似的,不时使那张温和的脸前倾,更为她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可爱风姿,恰似一株柔软的小草被一朵美丽的鲜花压弯了茎叶一样。开始是夫人缟子,以后富子也说园子当女教师太可惜了。倘若她的浓浓黑发不是这样随便地梳成一扎,而是梳结成特别显眼的岛田髻,那看上去该有多么美丽啊!她有这样的姿色,为什么迄今为止毫无察觉,反倒想凭借一个女人的微力在社会这个激烈的战场上自立呢?女教师嘛,最终连像样的婚姻也无法得到,要不然就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委导致她落到这种境遇——至少把女教师与护士同等看待的缟子会理所当然地抱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也许园子自身也无法清楚地加以说明,因为她一开始并没有当女教师的愿望,而从对她放纵不管的生母家来到严格的养母家,她渐渐悟得了读书的趣味,觉得穿上酱紫色的裙裤,捧上一两本洋书走路是那么高雅,以至于一时间在朋友间到处不停地宣传扩大女性权利的主张。二十岁时,她从东京女校毕业,当时架子之大现在想来简直可怕,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一开始就把两三个求婚者拒之门外的事。当然,园子是要继承常滨的家名的,所以得由男方进门做养子,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位相当优秀的工学士来求婚,大概是被她的容貌吸引的缘故吧。另外一位求婚者的长相像美女,是新派青年画家。园子觉得婚后把自己的一切全花在家务中,那实在过于遗憾,她怀着一定要在社会上一展芳姿的茫然野心和至少得显示一下自己学识的愿望,又去上了某某英国人开设的英语学校。园子每天抱着斯惠顿的英国文学书以及莎士比亚剧本之类漂亮、沉重的书籍往返于与筑地的途中,心中在不停地描绘种种理想:闺秀小说家、女新闻记者、女大学讲师,等等。然而,不知是否因为她对现实的生活问题从未确定过肯定的方针的缘故,怀着如此伟大抱负的园子三年之后取得了漂亮的证书,却无所事事地在养母家玩了半年,就像是读累了书一样显得茫然。养母可沉不住气了,于是在她所有的朋友中奔走,总算让女儿当上了某私立女校的教师。园子那一时间泯灭的功名心,这时再次激烈地燃烧起来,不过,她的性情恰似她那柔弱的身姿,决不可能有长期与社会苦斗的坚强力量,一遇到什么事便以惊人的激情开始活动,可马上又像牵牛花那样枯萎下去,莫名其妙地消耗了精力。于是她又试图弄清一个女人站在功名街头孤身奋斗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了什么目的,但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答案,只可以说那些名誉、地位、权势、体面之类的朦朦胧胧的东西还自由自在地在心中徘徊。像以往那样时时如火山燃烧似的火热的功名心,不知何故近来再次燃烧起来,可是,突然来到黑渊家后的种种感慨又使她觉得这种狂热骤然冷却了,就像上次从英语学校毕业时一样,一种倦怠和沉寂的心理状态使园子重新变得懒惰起来。几天之间——令人感到时间很长——园子宛如套版印刷似的过着非常单调的生活:机械地走到学校的教员室,回来后尽义务地与秀男面对书籍相视而坐,然后就直奔庭院,犹如一条彷徨的野狗在那儿度过黄昏。这种时候,不用通过谁,难以控制的、不健全的生理作用会使人自然地陷入毫无边际的空想之中。园子也完全一样,连夜间的睡眠也渐渐地少了,她的心中,昨天的希望之光变得朦胧了,倒是阴郁的昔日往事渐渐占据了广阔的地盘。在一个躺着难以入眠的夜晚,过去的情景历历在目地呈现在眼前——主要是那位工学士和画家求婚时的事。要是自己当时成了婚,现在在干什么呢?与现在的境况相比,哪一种幸福呢?细细想来,现在自己也找不出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可又总觉得有些绝望和不踏实。园子想起自己当初拒绝了男人们的求婚,可是他们仍然执意把爱情献给自己,那时自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和愉快,仿佛赢得了巨大的胜利似的。同时她又想到以后再也没有人向她求婚的情形,因此联想到以前想象的那种情况现在再也不会出现了,随即产生了新的空想。园子难以忘记近来三次造访向岛的富子的事和一次在路上碰到笹村的事。
今天早晨园子做了个梦,并且突然惊醒了,无论怎样努力也回忆不起梦的内容,正巧这天是星期六,午后,主人长义要她捎口信,于是她一人去了富子家。
入梅已经三天了,还未下过一滴雨,天气有点热,不过,凉爽的风轻轻吹着衬衣的衣袖,还算是个舒服的日子。鲜艳的绿树叶、耀眼的流水、河堤的景色都自豪地显露出夏季的妆饰,呈现出难以形容的勃勃生机。然而,园子不感到愉快也不感到不快,她走进了富子宅邸的大门。
因为很亲近了,回话的女佣直接把她领到富子的内客厅。无论多么严谨的人,第三次造访富子的时候一定会被她完全当做朋友对待,领入自己那乱七八糟的内客厅里。富子的信条是:既然来到我家,就必须全部抛弃烦琐的社会体面、风度之类的假面具,赤裸裸谈论正式场合下不该说的话会令人愉快。现在,富子正躺着读小说,她没有丝毫的狼狈,看到园子后静静地坐起,亲手把身旁的坐垫递过来。
园子先转告说四五天前主人长义的老毛病神经衰弱又发了,心情郁闷,所以要富子去玩。
“人一上年纪就没办法了。不过,爸爸的牢骚真叫人难对付。”富子这样回答后,又自言自语地说,“看来,爸爸还忘不了社会上的那些事啊。”过了一会儿,她又看着园子的脸问,“园子,当然不仅仅是男人,可是男人为什么这样想到社会上去受人奉承呢?想来真有点可笑。”
园子有些迟疑,不好作答,富子立刻接着说:“像我爸爸,年龄这么大了,至今还为无法到社会上去出人头地而烦恼,反而自己造出病来。而我呢,只想再结一次婚,做梦也不想到社会上去抛头露面了。”
富子又像平时一样开始发表她一贯的主张:来自社会的名誉啦、名望啦究竟是什么东西?想得到名望,或者已经到达了有名望的地位,那么,他就在各方面把自己的自由束缚了,与其必须把表面的道德和道义当做招牌而成为愚不可及的、自欺欺人的伪善者,还不如像自己这样不被这个社会重视而退出来,自由自在、悠然地按自己的意愿安心度日要幸福和愉快得多,也少却许多心灵上的烦恼!
园子清楚地知道富子的这番主张乃是一种对社会对黑渊家的排斥的反动,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认富子的话里有着不可辩驳的真理。
“那些表面上地位显赫、其内里令人大吃一惊的事也是常有的啊!”
“真是这样!”富子好像突然深深地动了心,“我和丈夫分手,其实也完全因为这样的事。”
“什么这样的事……”园子声调急切地催促对方往下说。
“只是装饰表面的事……”她微微低下头说,“现在想来,我的态度也太粗暴,说起来这事也怪难为情的,可我完全厌弃他了,是我提出离婚的。”
富子的丈夫是在学士社会中颇有名气的法学士,除了当大学的副教授外,还受聘当了两三所私立学校的讲师。对这样有名望的丈夫,富子感到由衷的满足,把自己所有的真情和热诚献给了他。那时她作为新学士的夫人在交际场合渐渐受到欢迎,同时,她那因绝望而产生的偏颇也逐渐恢复了女性的温柔。然而过了半年,这种和睦的情形就遭到了破坏,这是因为她发现丈夫娶自己为妻只是为了她家的财产,他从社会上挣的工资全部消失在富子不知道的地方,与此同时,丈夫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后来变得常常在外面过夜。一开始富子每天流着十分悲伤的眼泪度日,不久听说丈夫在婚前就和某个艺伎有关系,并在本乡的妾宅里已经有个三岁的男孩等详细情况,这才领悟到自己终究不能得到丈夫的爱情,可怕的嫉妒、愤怒、悲哀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使她变本加厉,成了激进的富子。
“我感到委屈得很,想对他搞点可泄愤的报复,我对丈夫的柔情消失殆尽。我……一天晚上故意到外面过夜!说真的,我会意气用事得如此果敢,连自己也感到吃惊。两天后我回到家里,丈夫大为恼火,大叫什么‘不贞’、‘不义’,我心想事已至此,便把心里所有的事都倒了出来,反正我的话一定是说得过激的。不过,我说园子,要追究责任的话当然得那样说。他自己在婚前连小孩都有了,而别人只是稍微任意模仿了一下,他就立刻把自己的事放在一边不提,说人‘不贞’,听了不叫人讨厌吗?总之,说到‘贞操’,这要夫妇双方都干净才可以保持。我嘛,把他驳得无言以对,当场就叫他写了离婚书。”
说话间,富子请园子喝红茶、吃点心,又说,自己和丈夫离婚后,有一段时间里精神错乱到要请医生诊治,隐居向岛之后才有所醒悟,领悟到对别人口中说出的评判感到悔恨、愤慨或者过于认真地解释,反而会使自己滋生荒唐的反抗念头,自己是这个社会中毫无价值的人,无论戴上什么美好的名誉之冠也只是给他人观赏的,自己只是自己,社会还是社会。决不要去计较社会的评判,想干的事就毫不客气地自由地去干。我这个卑贱之身什么都想做,但决不会瞒着他人去卑劣地犯罪,也决不为了自己的名声而自我束缚,为愚蠢的烦闷而坐卧不安。既然自己是一个完全脱离社会的、没有丈夫也没孩子、无论何时何地都只是孑然一身的女人,那么,道德——所谓有了社会和家人之后才产生的必要的道德——就全然与我无关了,在外人看来,我斗胆干的事也许十分可恶,但我对此无半点负疚感,可以做到心安理得。
“现在,我的心情真是十分悠闲宁静,没有一点烦心的事,我想,要是我就这样死在这儿,那才真是极乐往生哪!”
“是啊,正像世上真心实意地从事慈善事业等美好工作的人很少一样,大家归根到底是在为了自己的名誉不得不回避坏事,由衷地洁身自好者大概可以说基本上是没有的。”园子眺望着宽阔的庭院,“虽然我想使自己的心变得更宁静更悠闲,但是,毕竟还不能像您那样做到完全与世隔绝,所以不时要做些言不由衷的事,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园子说完后,眼睛依然注视着庭院,从遮盖了清清泉水的、浓绿的夏季树林间,四五只美丽的小鸟一边鸣叫,一边啪哒啪哒地飞落到一片紫色天鹅绒模样的菖蒲花边。不知何时,富子也把脸转向这夏天的美丽庭院,说:“园子,你刚来的时候还是紫藤花将谢的时节吧。”
这句唐突的话宣告了这场异常严肃的谈话的结束,两人又谈了一阵向岛的景色以及牵牛花、菖蒲花等无关紧要的动听话语,不久,不知谁先提出的,她们在廊边穿上了庭院木屐。
六
园子和富子并肩走在比小石川本宅庭院更宽阔的密林间,右边盛开的菖蒲花覆盖了整个池塘水面,通过左边粗大的树干间望去,到围墙边的空地已被开垦成花圃,田里的白百合开得令人注目。两人脚踩柔软的青草地,仰脸望去,头上是细藤密枝交织成的绿叶顶篷,微风吹过,绿叶间的蓝天上不时落下耀眼的光线,宛如拉出的白金丝那样摇摆着,夏初的树林中,一切都充满自由和生机,既恬静又明亮。
“真是心旷神怡啊!”园子不禁叫起来,对在这美丽的别墅中“毫不烦心”地自由自在生活的富子羡慕不已。
如果说置身于自由之境是创造人类幸福最重要的条件,那么只能说自己距离幸福还相当遥远。迄今为止,园子并不认为自己受到了多么严重的束缚,然而仔细想来,平时自己总是会想,这样说的话,会不会遭到别人的诋毁?那样做的话,能不能使自己的权利和地位有所增强?从谈吐到举动无一不是经过这样的判断之后才进行的,所以从未悠闲地随心所欲过,尤其是听到女教师同事在背后嫉妒、讨厌地说自己坏话时,总会想到自己那天生的温柔为什么不能变得更顽固和严厉些呢?总会为各种事担心,从衣服到头发直至天生的体态,所有这一切,现在想来是多么的难受!
“园子,不去花圃里看看吗?”
富子嗓门响亮,她拉起园子无力垂着的手,转身从池塘边朝对面的花圃走去。
“园子,百合花在小说里不是总被当做恋爱的媒介物使用的吗?”富子伫立在白百合花中,微笑着说。
“鲜花中没有比白百合花更美的花了,我最最喜欢的就是白百合。”
这块比养母家的庭院大上一半多的花圃里种满了无比美丽的白百合花,叫人眼睛为之一亮,那浓郁的芬芳几乎把人醉倒。也许是从刚才起一直沐浴着夏季明亮的阳光的缘故,富子显得很愉快,憋不住要找出些逗趣的话题来。
“园子!”她高声招呼,“你那样喜欢白百合花,就带些回家去吧!我这个人谁都不会理睬了,可园子嘛,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一定有许多人希望和你换花的吧……你说呢,园子!”富子嗬嗬地笑了起来。
“哎,瞧你!”园子与其说吃惊还不如说突然腼腆起来,“我说喜欢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因为那花的形状特别柔美才……”
“所以说嘛,嗬嗬嗬嗬。”富子立刻抢过话来继续说,“园子,别那么正经了,既然咱俩已经这样亲密无间,你就开诚布公地坦白吧!”
两人在花圃里小径边的长凳上坐下,肩并着肩,园子一下子回不上话,只是烧红了脸颊。
“你坦白地告诉我后,我也,嗬嗬嗬嗬。”富子又笑了。
然而,园子真没有什么艳史。二十岁的时候,工学士和画家……特别是那位画家,他献上了热烈的爱情,园子拒绝他的求婚后他还寄来过一两封信。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可值得一说的经历了。
“富子,您那样说,可我实在没有可说的事……”她回答的语调简直是可怜的。不过富子仍然严厉地勉为其难,最后,她只好难为情地说了那位青年画家的事。
富子独自大声地询问园子为什么要拒绝这等良缘,之后又问她今后是否想永远独身。这会儿园子似乎不像刚才那样腼腆了,不过仍然低垂着头。
“就像刚才所说的,我完全因一时虚荣心过强,全然不把结婚的事放在心上。全部拒绝了求婚,并不是信奉独身主义。不过,以后从学校毕业至今,再也没碰到这样的事,所以,很自然地一时间忘却了结婚。”
“园子,那么现在你还不考虑婚姻大事吗?”
“现在?……”园子穷于作答,再次红了脸。
她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想起了养母严厉的家教说,男人几乎全是恶魔,决不能让他们靠近,加上自己事实上被极强的虚荣心驱使,在蓓蕾开放的十七八岁至二十出头这段时间里,芳香的酥胸里无暇描绘对男性的感受,单独与男子相对交谈颇得其兴的机会至今也不满三次,甚至连回忆起完全忘却了的求婚者的事也是来到黑渊家以后,因为心情过分轻松,乘着无聊之时才想起来的。对于富子的提问,园子还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要是在到黑渊家之前,不,要是在她尚未意识到教育界的自由精神过于缺乏之前,也许会毫不犹豫以一种虚荣的劲头颇为自负地回答说,还没有时间考虑这种问题呢!然而现在……既不能说那么想结婚,又不能说结婚是愚蠢的。
“富子,我现在还不好回答,不过我不像养母那么顽固,我认为女人结婚是很普通的事,所以只要发现有真心愿意娶我为妻的人,我当然会高兴地嫁给他,无论他的家庭如何贫困……”
这时,随着一股风吹来,突然一种浓烈的香气直扑两人的脸面,与此同时,从花丛背后走出了一位男子。
七
“嗳,你好!”他端正又灵活地摘下礼帽,“哟,园子也在呀!”
“笹村,真难得呀,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富子已经笑开了。
“笹村,请坐……”园子离开长凳站起来,静静地回了一礼,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
笹村推辞了,他让园子坐到原来的地方,自己把拐杖撑在背后倒仰着身子,站在园子的跟前。
“是啊,今天到堀切去看菖蒲花了……久不问候,想上门来道个歉呢!”
“是太不像话,这一阵不到小石川来了。笹村,看来你又找到什么有乐趣的地方了吧。”
“胡扯!别开玩笑。”笹村大声地否定,使人感到他似乎生气了,然后马上轻声说,“富子也说得太过分了,我为什么要那样……即使我不是个基督教徒,作为一个贫穷的文学家,想来也不可能那样做,是嘛,园子!”
笹村二十七八岁,个子小却很健康,穿得有点陈旧了的西服口袋里露出某种外国杂志模样的刊物,胸前纽扣眼里插着一枝很大的菖蒲花,一副文学者的神态,那模样叫园子见了不难相信他的身份。他的面容看上去有不够雅观的地方,但是,那轻柔而充满热诚的语调正好消除了这个缺点。他决不是个口才好的人,对刚才富子频频发动的攻击,不时做出一副故意退缩的样子,让富子充分赢得嘴上的胜利。不一会儿转了话题,他讲述了堀切赏花的情况后,又开始赞赏起周围一片密而美丽的白百合花来,他列举了种种文学例证说,济慈是如何比喻和歌颂这种花的,雪莱是怎么说的,华兹华斯又是怎么说的,之后说自己认为没有比这种花更美的鲜花了,曾经为之写过诗,接着,便轻声清晰地吟诵起自己创作的一节诗来。
他的声调很好,略带些沙哑。富子以她惯有的声调笑着说,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听到这真想唱通俗歌曲。不过,园子对比喻女性清白贞操的诗句和他的声调颇感兴趣,不由得悄悄注视着笹村的脸。那不时吹来的阵阵花香,使她感觉到心底潜藏的一种感情被诱发了,不知何时会沉醉在这种香气中。富子突然说:“笹村,园子也像你一样,特别喜欢白百合。”
一句话说得园子的心情莫名其妙地激荡起来,两人对视了一下,富子毫不客气地说:“是吧,园子!两位都崇尚白百合,要是写小说的话,一定会生出一段故事来。”
“恋爱故事吗?啊哈哈哈哈!”
笹村轻松地笑了,园子满脸通红。
女佣出来说茶水已经备好,富子催促两人离开花圃,同时顺手摘了白百合递给两人。
“回去时不嫌麻烦的话,我让老花匠给多剪些带去。”
笹村高兴地把花插在胸前,园子总觉得不好意思,不过,也把一枝花插到了黑发之间。
园子和笹村一起走出富子家门的时候,堤上已被黑暗笼罩。两人喝完红茶,交谈了各种话题,不知不觉地忘记了时间,后来,硬是推辞了富子留吃晚餐的邀请才离开了她家。
来到言问附近时,茂密的樱树叶遮住了星光,两人所行走的路上一片黑暗,堤下民房里漏出的灯光不时可怕地照出园子羞涩的身影和紧挨着她行走的笹村,走过长命寺前,灯光完全消失了。被柔软的绿叶覆盖的十里长堤与衬映着对岸美丽灯火的隅田川一起,终于进入了平和的睡眠之中。带着植物生长香味的微风把枕桥边饭店里娴雅的三弦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园子继续在这无声的夜间漫步,深深感受到一种寂寞而又愉快的情趣,她那小小的胸腔里充满着余韵浓郁的诗意,甚至忘记自己走在何处。突然,她的一侧脸颊感到了微微的温馨,惊异地一扭头,笹村那急促的呼吸和插在胸前、在黑暗中显得特别白的百合花的香味一起扑面而来。
园子的心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话,只是漏出激烈的喘息声。两人又这样走了五六步,笹村突然叫道:“园子!”
“嗳。”她轻声回答,心脏又是一阵更激烈的狂跳。
“园子!”又听到一声明确的叫声,可后面什么话也没有,园子只觉得浓烈的花香再次在寂静的夜间大气中飘曳,她似乎完全丧失了一切明了的记忆,更惊异的是,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男人的手臂已经勾在她的肩上了。
“嗳,园子!”他硬是把园子抱过来,“园子,那首歌颂白百合的恋诗,我是怀着深深的情意吟诵的。”
嫩绿的树叶上除了美丽的星星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夜茫茫,在一片宁静的隅田川畔,此刻,这儿既没有尘世名望和地位的干扰,也没有其他任何的束缚。歌声消失了,像被风吹跑了似的,漆黑的水面上幽幽地传来水鸟的鸣啭声、在船席篷下过着太古式生活的运土船民的船橹声、不时使人感到像在耳语大自然秘密的树叶沙沙声和舔着河岸的河水淙淙声,十分和谐,这一切全是和着难得的白百合花香所奏响的大自然的旋律。
因热切渴望追求名利而枯萎了的年轻女性的柔情在心底萌动,在名望本身的价值将得到冷静判断的此刻,在眼下这有力的自然性的诱惑下,她怎么可能拒绝呢?女人的声音在颤抖,却是由衷发出的。
“你所说的事……能向你所相信的上帝起誓吗?”
“当然。”
走过竹屋渡口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紧紧地把她抱过来,仿佛那沸腾的胸中再也无法压抑一种强烈的诱惑之情一样,一下子凑到了她的唇边。
“哎呀!”
“为什么?我是上帝的信徒,我向上帝宣誓一定忠诚。而你原本不是基督教徒,所以,我必须在行动上做出让你放心的爱情的标记呀,来,请让我愉快地吻你吧。”
园子先是觉得他胸前插着的百合花那清香柔软的花瓣轻轻地触及了自己的下颏,以后的事几乎就分辨不清了。
事实上,迄今为止,园子尚未经历过这样令人害臊的事。不过,当他们过了吾妻桥,来到行人众多的大街上后,因为顾忌世人的眼睛便分头坐上了人力车,这时,她竟奇妙地感到了一种愉快,同时,刚才笹村要她今晚一定去他的住处时她所感到的恐惧感,这会儿也渐渐地消失了,心中留下的只是清馨温柔的气息。
啊!园子就这样被美丽的大自然所显示的六月之夜那充满了挚爱的诗意感染了,她接受了永不后悔的恋情的赐物,并认定这是天地带着这种恋情来劝她接受的,再说,恋爱这东西必定由几分轻率促成,这又使她决不会为之感到忧虑。
八
次日星期天,园子哪儿也没去,陪着秀男在后花园荫凉的树林间和池塘边无聊地玩了一天,到了傍晚,回家看望好久没去探望的二番町养母。
养母利根子的脸色,一改以往的苦涩相,露出园子过去从未见过的兴奋神采,不仅如此,她还像小孩子一样雀跃,所有的动作都有些慌乱。园子无法想象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见到养母这平时见不到的喜悦,她自己也禁不住感到异常高兴。
“妈妈气色很好嘛,碰到什么中意的事了?”
“啊,园子!”养母似乎早就等着这句问话,“近来我想可以得到我期望的职位了!但是,尚未最后敲定……”
“妈妈所期望的职位是当什么学校的教师吗……”
“是啊,贵族女校……”
养母继续讲述事情经过。最近贵族女校的习字教员调往别处工作,有人推荐她去接替,弄得顺当的话,不久就可以得到这份盼望已久的有名誉的工作。
“哟,原来这样。妈妈,我真不知道怎样为你高兴,祝你尽早落实这件事。”
“我想,大概最近就会决定的。不过,本月十五日那所学校放暑假,所以,弄不好也可能到九月才可确定。”
养母说完停了停,园子问是否已经吃了晚饭。养母说,你一定要一起吃。两人面对女佣端来的饭菜,养母问:“你们学校的课上到什么时候?”
“上到本月底。”
“那么,九月之前可以轻松一下啰?”
“是的,九月十日前休假,放假前,一年当中要算这个六月份最辛苦。后天的校庆纪念会上,要让许多学生演说或朗读,教师要负责给他们记成绩,真叫人坐立不安。好不容易干完这些,马上又要准备学期考试,这个月真是最忙的了。”
“是呀,听说去年校庆纪念会时,你的学生的朗读成绩最好啊。”
“所以嘛,今年总想别亚于去年。”
两人谈了各自的期望,将近九点时,园子才离开养母家。回到黑渊家后不久,就听到十声钟鸣,园子坐到桌边,改学生们的英文作业和听写本,直到十一点才上床就寝。
后天星期二就是校庆纪念会了,私立某某女校每年到这一天,就邀请与建校有关的朝野名士、学生家长及保证人来学校,学生们在会上用英语演说,唱歌,演奏,完了之后来到操场的绿荫下,举行膳食科学生烹调的立餐会,这已成为惯例。今年这一天的校庆活动又照常进行,园子教的学生在英语演说中被公认成绩最佳。第二天,园子受到了水泽校长的称赞。
这不是遇上了一件令人振奋的事吗!十多天来园子这颗疲倦、沉滞的心,忽然再次恢复了以前那种温情及生机,追求名利地位之念又随之勃然而来,不过,这种欲望和以前大不相同,这决不是过去那种极端褊狭而漠然的名利欲,也就是说,现在她已不想靠一个女人的孤身奋斗在这个大千世界里立身,而是完全依靠男人的提携,以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的身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追求太平的名利。她下了这种实在的决心。
园子对一切事物更热心了,有时又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镇静,身体的各项机能也显得更健康了,蔷薇色的脸颊边显示出一种处女特有的高雅、娇艳的色彩。在寂寞的雨夜,不时感到悲凉的唯有一件事:对自己未来的婚姻,不知养母的意向如何。然而,即便是这件事,她也总是出于自身的纯洁,保持着处女坚定的自信,只要自己有诚心和热情,两人之间没有污点和虚伪,就必定成功。
园子渐渐地品尝到了那些庭院散步、偶然邂逅和黄昏树荫下挽手等恋爱的快乐滋味。二十多天很快过去了,不久,某某女校的第一学期结束,进入了长达两个月的暑假。园子首先考虑如何过暑假的问题,她为能够摆脱固定的上课时间而感到幸运。她想,是否就利用这段时间做结婚的各项准备呢?先回养母家慢慢地与养母商量,然后再拜访校长和其他与自己工作有关的人们,万无一失地说清自己的心情,到今秋或初冬,选择天气好的时候,公开举行婚礼?园子在心里开始筹谋各种计划。但是,黑渊家每年照例要去小田原的别墅避暑,长义老人非请园子同行不可。盛情难却,园子最终无法推辞,于是说好只住到七月底,暂时把内心盘算的计划搁了起来。虽然不免有点失望,但园子想到八月一日起,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脸上决没不快的表情,不久就同为了旅行而喜滋滋的黑渊家一起,坐火车奔向小田原。
他们和前往箱根温泉的旅客们一起,从国府津车站坐上电车,倾听着不断传来的相模滩的海涛声,一会儿穿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一会儿越过广阔的绿色原野遥望箱根的群山,最后渡过美丽的酒香河,来到松林茂密的小田原城下。在这长长的列车上,园子一一回答了秀男的提问,既讲了历史上的事,也讲了地理上的事。从车站坐上人力车,穿过保留着古代驿站之寂寞冷落风貌的小田原街道,不久就来到建造在海边的别墅。
“多好的景色呀!”
园子和黑渊一家一坐到外客厅的走廊边,立刻由衷发出了这喜悦的叹声。迄今为止她两度去箱根时曾在这海边散过步,却从未像今天这样独占过如此美丽、广阔的相模滩风光。黑渊家的别墅一定是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从四五棵大松树直立的围墙边起,过一个小小的沙丘,地势渐渐低下去,到海水拍击的海边大约有半町距离。在这片宽阔沙地的靠沙丘处,各种低矮的杂草开着小小的花朵,对面则可清楚地看到涨潮时打上岸来的海藻和散乱着的各种贝类。下午的太阳以其炽热的光芒烘烤着这块沙地,大海极其喜爱夏日的晴朗,它要一展自己那湛蓝色的广阔无垠的尊容。东边的尽头,在三浦半岛隐隐可见的地方,有几朵白云在浮动,正面的水平线上,映入眼帘的除了大岛的炊烟和点点白帆之外别无他物。大而平缓的波涛,从遥远的大洋上渐渐地聚来,一冲上银色的沙滩,就发出巨大的声响变得粉身碎骨,其余沫在日光的反射下,放射出难以形容的光彩。园子久久地凝视着不断推动前来的波涛,又把脸转向横卧在近处的伊豆半岛。永远不变的青青群山,似乎得到了最大的安慰,令人感到它的身上蕴藏着深深的含意。一时间完全沉浸在这大自然中,园子不能不突然涌起漫无边际的茫然空想,而后从中惊醒,回首顾盼自己时,顿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受,仿佛自己还像十年之前初到东京的时候一样。
从廊边回到客厅,主人和夫人已经换好浴衣,不再那么讲究坐姿了,他们见园子望着自己,夫妻俩便一齐招呼她:“园子,你也可以去换衣服了。”
“是。不过,天真凉快,一点也没有出汗。”
“园子,你的房间可能比较小一些,我想你就住对面那个三铺席的房间吧……”主人长义像促使夫人同意似的看着缟子,缟子夫人点点头,拍手招来了女佣。
园子向夫妇俩略略施礼,跟着女佣来到自己的房间。这果然是个狭小而安静整洁的房间,在离窗不到两米的屋外有一棵黑青松,细密的枝叶间不断发出凉风吹过的声响。园子在这间屋里起居,上午九时至十一时按规矩让秀男读书,在九时之前日照尚不厉害的上午,以及大海染上蔷薇色晚霞的时候,一家人一起或到海边、或到街上、或去旧城址处不定点地散步。这种悠悠然的避暑生活使园子觉得时间过得非常慢,从东京到这儿一个星期,小小的小田原中的古迹和名胜已经被多次看了个够。
园子最感快乐的是踏着沙上冰凉的露水、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清纯的空气在拂晓的海边散步,以及仰望着紫色的黄昏中开始露出微笑的明星在海边水际处漫步。
一天早晨,家里人当然还没有起床,园子和平时一样,独自走下墙外的沙丘。她尽量贪婪地大口吞吸着黎明时的空气,朝海边走去。在一派朦朦胧胧的水蒸气中,大海就像刚睡醒一样,轰轰隆隆地又沸腾起来。东方的天空中泻下一道日头喷薄欲出前的红光,一秒一秒地扩大着它的领地。园子并不想歌唱,但是歌声自然地从喉咙里流了出来。她不知不觉地一面吟诵着留在记忆之中的、笹村所创作的新体短诗,一面走了一二町路,突然,拉上沙滩的渔船背后有人影站起,园子慌忙闭上了嘴。渔船背后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看到园子也吃惊地从坐着的沙地上站起来,紧紧地挽着手臂朝沙丘那边走去。园子立刻想到他们是新婚夫妇,不知什么缘故,她的视线紧追过去,目不斜视地瞅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松林前。青年男女的身影消失后,在波涛的轰鸣声中可以隐约听到两人合唱的歌声。
凭倚在渔船边,园子自然地垂下了头,一种想和恋人在这清洁的沙滩上共同散步的愿望,自她为这拂晓和黄昏的海边景色感到喜悦的瞬间起,便经常来到她的心中,这方面的想象如今更是变得无比强烈。当朝阳从深厚的清晨积云中钻出,喷射出它那最早出现的金黄色的彩光时,园子回到了自己三铺席宽的房间,禁不住反复下定决心:必须做好下月赶紧回东京的准备。可是她又想,在自己返回东京之前得把笹村叫到这海边来一次,眼前浮现出别的新婚夫妇的倩影,使她的这种感情更炽热了,这天上午,她终于写了封长长的信寄给笹村。
第三天收到了回信,信上说,明天他将投宿在一家名叫南阳馆的旅社,请园子当晚来见面。这封信的信封正反面都用假名,肯定不是笹村亲笔写的字。不仅如此,还关照说,他来小田原的事,一定别让黑渊家的人知道。园子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她想,大概他是要为两人的恋爱关系保密吧,于是不再多加怀疑,这天傍晚,她谎称散步,离开了黑渊家的人,悄悄到南阳馆的一间屋里等待久违的相见。
见面时,她忘了问一句有关那信的事,只约他次日早晨到海滨的沙滩上见面,然后就回了家。
九
海边黎明的约会对园子来说一定是难以忘怀的,这给了她无限的快乐。与街上和公园里的散步不同,在这广阔的沙滩上没有一个人会来妨碍他俩手挽手和毫无顾忌的接吻,她完全沉醉在专一的蜜恋里,末了,又约笹村傍晚再到荒废的古城遗址约会,然后才怀着对越来越明亮的太阳光的怨恨,辞别笹村回来。
整整一天,园子只是凝视着太阳光影的移动,好不容易挨到了吃完晚饭的时刻。夕阳宛如燃烧的火球,正要坠入丁度滩的地平线,明亮的光柱从撒过金色粉尘似的云间洒下,照在窗外粗大的松树树干上。园子的眼前历历在目地浮现出约会的地方,那城外的农田里原封不动地保留着阿浜沼泽地,是最合适的避人耳目的地方。是在浓密异常的杉树树荫及缠绕着茑萝藤的断墙下好呢,还是在大久保神社所建的天主台附近好呢!反正,挽着恋人的手臂,在诉说着不朽历史的古城边度过黄昏,不是同样在讴歌不朽的爱情吗,这是多么富有诗意啊!园子在无边无际的空想之中,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变成了小说中的人物。突然,纸隔门响亮的开启声将她惊醒,进屋来的是夫人缟子,她好像有什么事情似的坐了下来。
一开始的几句对话很平常,可是,过了一会儿,夫人便往前凑了凑,提出的问题出人意外。
“园子,笹村到小田原来,他没有给你一点音讯吗?”
怎么回答才好呢?园子惊得几乎要窒息,好一会才镇定下来,按笹村那封信的意思说:“是的。”她的声音很轻。这时,缟子已经陡然变色。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啦!他做得太过分了!”
早些时由夫人带来的女佣昨天下午看见笹村从电气列车上下来,夫人听说此事后,以为他总会来这儿造访的,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连个音讯也不给,想到这儿,未免有点不快。说起来,笹村已有三个多月——自从园子来到黑渊家后就不怎么来访了,夫人为了排遣单调生活中的无聊,每个周日都上教堂去,到那儿自然地巡视一遍,也总是看不到笹村的人影。他过去常常会来信对久不造访表示歉意,说是杂志的编辑工作太忙,可是这一个月里,竟然连这样的信也绝迹了。因为过去的关系,缟子对此深感不快,又不能主动找到他的旅馆去,只是没趣地忍耐着。因为有这样的原委,笹村既然来到了这小田原,也不来露露面,实在使夫人愤愤不平。园子也觉得缟子的话很有道理,因而再次疑惑起来,笹村究竟为什么不肯到夫人的别墅来一次呢?可是,刚才已经装作不知了,现在也不能再说清真相,于是园子决心冒犯一下痛苦的撒谎之罪,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说:
“他也没给我任何消息……弄不好,会不会是女佣看错了?”她正要平静地转过脸去看夫人,缟子已经严厉地发话了:
“不,没错!肯定没错!”她的语调有些激动,“看到阿竹的脸,他慌慌张张地躲进巷子,阿竹说她也只好装作不认识地回家来了。总之,他到这儿来是确实的!”
“啊,原来是这样。”园子内心的痛苦非同寻常。
夫人久久地盯着园子的脸说:“园子,这算是什么行为呀!太……太不像话了!你说呢,园子!”
夫人那渐渐变化的语调和脸色使人觉得她不仅仅对笹村的无礼感到愤怒,而且在怀疑这里面是否有着什么其他更加严重的事情。可是园子此刻顾不上去留心这些,她只是急着尽快地逃离这儿;而夫人呢,不一会儿,随着内心的激动,她那越来越强烈的、老年妇女天生的可怕的嫉妒心变得难以自制了。
“园子,笹村最近……是否有什么讨厌我们的理由?”
“不,那倒不至于……”园子这才注意到夫人的样子有些异样,不过,她觉得这无非是那种使黑渊一家人无法恢复惯有和善心的怪僻所引起的胡乱猜疑。于是她一再说明这种推测有误,笹村决不是那样的人。园子的说明既仔细又热心,为他辩解了十分钟,然而园子突然惊住了——夫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可怕。
“园子对笹村的心底了解得可真够仔细的啊。”她冷不防地说。
园子一愣,红了脸,不再吱声。她的脸一红,好像促使夫人在心中做出了某种判断,同时使她那猛烈的妒火越烧越旺。此刻,夫人缟子睁大了略带细细皱纹的眼睑,射出充满了猜疑味的锐利目光,微微上翘的暗色嘴唇在颤抖。
“园子,有什么可值得这样保密的呢,要是那样,就直接对我说吧!”
“……”
“园子,我明白了!你打算保密的话,就请便吧!不管发生什么,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园子,你们也真是太无法无天了!”
气氛紧张得叫人无法再坐下去。缟子猛然起身走出房间。日头完全落山了,可怕的夫人从黑黝黝的房间拉门处消失时衣服发出的摩擦声,犹如蛇在草间爬行时发出的声响,使园子毛骨悚然。然而,园子那不谙罪恶的眼光,常常以正确、纯洁的心地去看待他人,因此她还没想到夫人发怒的真正原因,以为这是因为笹村疏远了夫人而使她一时感情冲动的缘故。哎,反正约好的相会时间已经过去,笹村独自一人在那寂寞的古城中苦等自己,现在是否已经回了旅馆?想到这里,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可是现在当着夫人的面又怎能出门!她焦急地等着可乘之机,但毕竟没有勇气,直到这天夜晚十点过后一家人个个上床后了事。
园子换上睡衣钻进蚊帐,可怎么也定不下心来。她想今夜无论如何得和笹村见一面,为自己的违约表示歉意,另外,为了平息夫人的愤怒,不论笹村有什么理由,也得让他明天趁早来别墅。她又起身看了看枕头下的怀表,仿佛突然间下定了决心似的,起床穿上刚脱下的衣服。她仔细地观察了四下里的动静,尤其是夫人就寝的里屋的情形,之后从可以撑肘的窗台处溜出,照旧关上套窗,撒腿朝面向大海方向的围墙处跑去。
在一泻千里、无遮无挡的月光照射下,四下里像白天一样明亮。园子穿上平日去海边时穿的草屐,一打开折门,便跑下沙山,然后一口气朝海边猛跑过去。在明亮的月光沐浴之下,茫茫的相模海滩像一块银板一样发出柔和的光辉,黑漆漆的伊豆半岛在薄绢般夜霭的笼罩下寂静地沉睡着。一二百米开外处又有一座低矮的沙山,翻过这座小山,她刚要从山对面的小路上朝小田原的街区走去时,在停放着拉上岸来的四五艘渔船的渔民小屋拐角处,突然有人从暗处发话:
“你好,常滨!是园子吧!”
“嗳!”园子吃惊地朝那儿回望去,只见美丽的白沙上画着一个男人的大黑影,接着,从小屋后面传来低声吟唱庸俗的流行歌曲的歌声,好像有两个女的。
“哟!是水泽先生啊!”
“好景色,你也在散步吗?”水泽校长站到了园子的近旁,他说,自己也是为避暑而想去箱根待一周,昨天到达小田原,为了看看这一带的古迹,已经在这儿用去了两天。他还说,受到今晚如此美丽的月亮的诱惑,在万般寂寥中请旅店的女招待陪同,第一次来观赏海岸的景色,末了又说:“我知道你也上这儿来了,所以想在明天、或者从箱根回来后去拜访。”
园子已经惊慌失措,应答时竟接不上气来。水泽却满不在乎地说:“一起到那边去走走吧!”他再三注意着园子的神情。
月光照射下的园子,美得真是难以言喻,她那乌黑的密发使人感到园子的颈项经常是因为它的重量而被压斜的,夜露和月光的滋润,使黑发显得更加光泽,在阵阵海风的吹拂下,它零散地挂在白皙的脸上;她那马马虎虎穿上的单衣下鼓起的胸脯,翻飞着的衣袖和下摆,使水泽的眼睛像上次沉浸在某种幻想中时一样,变成了一股昏然、无力的清风。
“水泽先生,我嘛……因家里有事,正急着去街里呢……”
园子最终下定决心谢绝了校长的邀请,急急忙忙要离开这儿。水泽也难以强行挽留,不,大概是因为小屋影中女人们的笑声使得他在园子面前有所顾忌了吧。“那么再见……”说着,他告诉园子自己住在南阳馆,然后茫然地目送着园子撒腿跑去的背影。
园子跑着跑着,又增添了新的不同寻常的烦恼。南阳馆——这也是笹村投宿的旅馆呀!万一今夜自己去笹村房内的事被校长知道了呢?同一家旅馆,要是在走廊上撞上了该怎么办呢?但现在已不是因这些事犹豫不决的时候,只好碰运气了。在玲珑剔透的月亮下,园子边跑边恼,很快来到了南阳馆门口。
一〇
入口处的大门关上了,不过另一个出入口还亮着灯,里面传来了女招待们吵闹的笑声。
“嗳,这儿该有个叫笹村的先生吧。我叫常滨,请去通报一下。”
“是,这就去。”
在女招待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园子忐忑不安,一个劲地回头张望,幸好,在旅馆里并未看到校长的影子,园子松了口气,在女招待的带领下,打开了里客厅的纸隔门。
“园子,来得好哇!”
笹村正要去迎接园子,在从里面开门,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喜悦,边说边拉起她的手让坐。
“嗳,真是对不起呀,你一定久等了吧!”
“不,我在约定的地点等到八点多,心想,你一定有什么不方便的事了,在九点之前回来的。”
“哟,等到九点!”园子的声音悲咽了。隔了一会儿,她才以平静的声调详细地讲述了今天发生的事。
“呀,那么,我来的事夫人完全知道……”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一下子彻底改变了笹村的脸色。
园子静静地点着头。“笹村,当时我真不知道有多么难受。你究竟为什么讨厌去黑渊家呢?”
“不,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委……”笹村再次艰难地喘了口气,“那是……因为我想尽量为我们俩的关系保密,那位夫人嫉妒心特别重,万一让她察觉到我们的事,肯定不会有好处,所以我害怕去她家。”
“我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明天你一定得上她家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