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羊
郁达夫
十一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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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自己因为和自己的女人同居的期间很短,所以每遇到心境有什么变更波动的时节,第一个想起来的,总离不了她。想到人家的女人的时候,虽然也有,但是这大抵是以酒阑兴动,或睡余梦足时为限,到了悲怀难遣,寂寞得同棺材里的朽钉似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来的,总还是自家的女人,还是我的那个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她。
今天也是这样的呀!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大风天气,又况在这一个时候,这一个黄昏时候,若是我的女人在我的边上,那么我所爱吃的几碗菜,和我所爱喝的那一种酒,一定会不太冷也不太热的摆在我的面前;而她自家一定是因为晓得我不喜欢和她见面的原因,要躲往厨下去;一边她若知道我的烟又快完了,那么必要暗暗里托我所信用的年老的女底下人去买一罐我所爱吸的烟来,不声不响的搁在我的手头,……啊啊!这些琐碎的事情,描写起来,就是写一千张原稿纸也写不完,即使写完了,对于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补益?……我不说了,不愿意再说了,总之现在我是四海一身,落落寞寞,同枯燥的电杆一样,光泽泽的在寒风灰土里冷颤。眼泪也没有,悲叹也没有,称心的事业,知己的朋友,一点儿也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所有的就是一个空洞的心!同寒灰似的一个心!
这样枯寂的我,依理应该完全化成一块化石,兀兀的塞死一切情感,然而有时又会和常人一样,和几年前的我一样,变得非常的感伤。
二
在眼睛开闭了几次的中间,时光又匆匆的跑了速步。晚秋寥落的风情,又不知在什么时候,换了个风雪盈途的残年急景。我今天早晨,独睡在寒冷的棉花被里,看看窗外的朝阳,听听狭巷里车轮碾冰冻泥路的声音,忽而想起了“今夕是何年”,“我与岁月,现在是怎么一个关系”等事情来,不晓是“幸”呢还是“不幸”?向床前的那个月份牌一看,我忽发见了今天是阴历的十一月初三。二十八年前的昨天,像我这样的一个不生羽翼的两脚动物,的确是不存在在这苦恼的世上的;而当时的这世间又的确比现在还要安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