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柴静
序言 十年前,当陈虻问我如果做新闻关心什么时,我说关心新闻中的人——这一句话,把我推到今天。 话很普通,只是一句常识,做起这份工作才发觉它何等不易,“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埋在无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 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 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因为蒙昧就是我自身,像石头一样成了心里的坝。 这本书中,我没有刻意选择标志性事件,也没有描绘历史的雄心,在大量的新闻报道里,我只选择了留给我强烈生命印象的人,因为工作原因,我恰好与这些人相遇。他们是流淌的,从我心腹深处的石坝上漫溢出来,坚硬的成见和模式被一遍遍冲刷,摇摇欲坠,土崩瓦解。这种摇晃是危险的,但思想的本质就是不安。 我试着尽可能诚实地写下这不断犯错、不断推翻、不断疑问、不断重建的事实和因果,一个国家由人构成,一个人也由无数他人构成,你想如何报道一个国家,就要如何报道自己。 陈虻去世之后,我开始写这本书,但这本书并非为了追悼亡者——那不是他想要的。他说过,死亡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无意识,那才相当于死。他所期望的,是我能继续他曾做过的事——就像叶子从痛苦的蜷缩中要用力舒展一样,人也要从不假思索的蒙昧里挣脱,这才是活着。 十年已至,如他所说,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 图片 二〇〇〇年,我还是湖南卫视“新青年”主持人,进了央视后,这个头发很快被剪短了,穿上了套装,坐在主播台上,想着自己脸上的表情、语言、化妆、衣服。这一场下来什么都得想,不知道怎么才能忘掉自己。陈虻说:“回家问你妈、你妹,她们对新闻的欲望是什么,别当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王轶庶摄) 第一章 别当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 二〇〇〇年,我接到一个电话。“我是陈虻。”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可能是想给我一个发出仰慕尖叫的时间。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