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伊北
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梅子闷红了。 贺明贤在无锡住了二十五年,始终没适应黄梅天。 黄梅天的雨,有点像一场永远打不完的离婚官司,大倒不大,就跟你死耗时间,滴滴答答,拖棉扯絮一样,没完没了。 黄梅天的雨靠耐心浇透大地。所到之处,寸寸都是湿的。 这还不够,雨水蒸腾起来,幻化成水汽,氲在空气里,你呼来吐去,也都还是它。躲不开,逃不掉。 抵抗力差点的物件扛不住,长出了绿呼呼毛茸茸的丧气的霉。一朵朵,小小的,一圈一圈,全都是梅雨的眼。树上的杨梅也熬不住,一个个,小乒乓球似的脸,被逼得由青变红,再从红熬到发黑,随时都要崩裂似的,一颗颗小定时炸弹。 贺明贤最怕黄梅天,粘粘的水汽,粘皮肤,泡着心,让人发疯,就这么熬了二十五年,小贺也熬成了老贺。 在无锡纺织工业界,只要提起贺研究员,恐怕是没人不知道的。老牌轻工业学院纺织专业毕业,做了十几年研究,老牌子新技术,样样精通,人又实在厚道,无锡的纺织服装厂开业,都喜欢请老贺做顾问。老贺也确实名不虚传。不管是什么料子,棉的,麻的,呢绒的,还是化纤、皮革、混纺的,只要经他手一摸,立马显形。没跑。 不过,技术归技术,老贺到底不是什么时髦的人。搞轻工业研究的,跟服装设计师是两码事。老贺只顾搞科学研究,不顾审美。布料裁成什么样,跟他是不相干的。所里几个人去做调研,跟微服私访似的——几个中年男人钻进无锡最时髦的中山路百盛店,手背在屁股后头,专门去逛女装部。奇异得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 转进三楼淑女屋,老贺站定了,一手叉腰,一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住时装衣角,慢慢摩挲,脸上的表情,好像是一个行家在品茶,又像是一个老手在搓麻将,几秒钟后,便说:“嗯,涤搀得有点多了,料子不纯。”售货小姐的眼里恨不得瞬间飞出刀子来,小声用无锡话:“你懂个屁!”——是哦,他看上去太不像了: 上身一件浅棕色夹克,黑布裤子,脚上一双软面黑皮鞋,小小的眼,四肢笨笨的,显不出什么气场。谁会把他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