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兰

田弘毅
1. 第一次见到迪兰,是我到美国的第七天。这一周里,我除了要应付大学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迎新活动,还要艰难地调整时差。连续好几个白天,我都神情呆滞地和其他国际学生猫在一起,无声无息地跟在精力旺盛的本土学生屁股后面,如同一排肤色各异、背景多元的鬼。 无边的困倦像粘液附着在身上,甩也甩不掉,就连外界的声音也像多年前的液晶显示屏,带有明显的拖影。到了晚上,我的视觉和听觉才变得敏锐,周遭的现实像是终于被一个笨手笨脚的摄影师调对了焦距,边缘再度锐利起来。我打开聊天软件,和我妈视频,她隔几分钟就问“困不困”,她大概认为这三个字是催眠咒语,念叨多了儿子就能倒头睡去。但实际情况是,她午觉醒来,发现我木讷的脸仍然挂在屏幕上,吓得大叫。迎新活动的最后一天,学校组织了紧急疏散演习,模拟逃生通道里昏暗、温暖,我走着走着,居然顺着墙出溜下去,睡着了。等我睁开眼睛,一位酷似国内某冷鲜肉品牌广告里外国厨子的保安把我拍醒,说:“哥们儿,真有火灾你已经七分熟了。”他喜气洋洋地盯着我,我怕他下一秒就会像广告里的厨子那样,用蹩脚的中文说一句“看着香,吃着更香”,就赶紧连滚带爬地走了。 将近一周过去,我拿时差束手无策。这天早上10点半,双人宿舍的门响了。我踉踉跄跄下床,感到大脑的某一个固定点松了,像一大盘果冻在脑壳里摇晃,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第一个冲上脑际的念头不是“哦,室友来了”,也不是“有人入室抢劫!”,而是“这是哪里?这还是不是我睡着的那个地方?”没等我想明白,门开了。我昨晚连门都忘了锁。 走进来一对父子。儿子穿浅灰色短袖Polo衫,深蓝牛仔裤,头发理成短短的圆寸,他有十几岁的健步,有大热天下午跳进冰水浴缸的清爽利索,还有一切年轻儿子把父亲甩在身后的那股傲劲;父亲穿条纹衬衫,藏青色长裤,头发留到肩膀,安安静静,甚至有些害羞地跟着儿子,像一个胸中怒火消退殆尽,专注于生活庸常细节(比如条纹衬衫和藏青色长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