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银匠:《尘埃落定》外篇

阿来
序 1994年5月,马尔康。 我坐在一台286电脑前,高原上春天来得晚,窗外山上白桦林一派新绿,一树树杜鹃花绽放其间,鲜明灿烂。人的一生,会有无数这样的瞬间,身在世间,又超然物外。 那时我停止文学写作己近四年,做本地诸家土司史调查也近四年。新鞋走破几双,搜得的旧史料堆满了书桌。没有想过要用这些材料来写小说。当年做这些工作,只是填充青春期过后感觉前路迷茫时那巨大的空虚罢了。想要于一个阔大也局促的地域中,至少个人、自己,要知所从来,知所从去罢了。 文学伟大的魅力,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将激情唤醒,将人置于了悟洞明的临界处,字词络绎而来。那是时间深处的雪,飘落在1994年的电脑屏幕之上,雪野深处,还传来野画眉声声叫唤。那一瞬间,一句话就情景俱在了。一个失落的世界,在字词中复活,徐徐展开。那一年的5月到12月,我都沉浸在这个世界。文字导引我一路前行,我也不断矫正着文字的方向。 到《尘埃落定》结束时,窗外山上的白桦叶子落尽,林中残雪斑驳。我的心境萧瑟而凄清,身体疲惫,一如海明威笔下与海洋和大鱼搏斗归来,躺在沙滩上的圣地亚哥。 来年春天,万物萌动,精力恢复,我发现自己还沉浸在《尘埃落定》的情境中间,那些人物继续与我纠缠。特别是当初文本中我想要多写,但考虑到要使小说结构均衡,没有充分展开的那些人物。 我重新打开电脑,意图把当时未能写得完全的人物充分展开。于是写了银匠,写了行刑人。有一种关于小说的定义,说:这种文体的魅力不是现实,不是生活表层的拘谨摹写,小说是关于人、关于历史、关于许多本来可能但未能实现的可能性的。现实人生旅程中,经历的是单向的线性时间,每一阶段,都会遇到道路分岔,一个人,选了左边就失去右边,走了右边又错过左边。真实人生之无奈,就在于面对诸多可能时,可以实现的,只有一种可能。所以当我再写行刑人和银匠时,故事走向发生了未曾预料的变化。不是我刻意安排,而是遵从人物的意愿。他们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