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刀,千个字

王安忆
题记 月映竹成千个字 霜高梅孕一身花 〔清〕袁枚 上部 第一章 纽约法拉盛,有许多旧时代的人,历史书上的名字,都是交游。胡宗南,阎锡山,盛世才,黄维,李宗仁,甚至周恩来和毛泽东。每个人有一段故事,大多发生于上世纪中叶,鼎革之际。听起来,那时节的吾土吾国,就像炸锅似的。车站码头,壅塞得水泄不通。包裹箱笼在人头移动,腿缝里挤着小孩子,哭不出声。街市上,大小车辆,没头苍蝇般东奔西突,轮子里夹了人力车夫的赤足,拼命地跑。也不清楚要去哪里,只是急着离开。黄浦江的轮渡,四面扒着人,稍一松手,便落下水。火车的门窗也扒着人,关也关不上。飞机呢,一票难求,停机坪变成停车场,到底上等人,求体面,不会扒飞机。交通枢纽的景象是这样,内省和边地呢?骡马大阵,络络绎绎,翻山越岭。气象是荒凉的,同时,又是阔大的,四顾茫然,都不知道身在何处。 福临门酒家的单间里,支一面圆台桌,围八九个人,老板娘的熟客,所以才能占住这唯一的包房——走廊尽头横隔出来,没有窗,靠排气扇通风,说话间就充斥了叶片颤动的嗡嗡声。夜里十一二点钟,厨工和跑堂都走了。老板娘锁上银箱也要走,交代给做东的先生:临走锁上门,钥匙带走,明天中午去他店里取。店就在街对面,文玩的买卖。老板娘走出店,穿过夹道,带上门,留下这一桌人,接着吃喝。酒菜凉了,末座的那一个,即起身端到后厨加热,添些搭配,换上新盘,再端上来。这晚的主宾是国内来客,官至厅局,如今退位二线,主持文化计划,来美国考察同业,寻找合作项目,携随员一名,为末座之二。 这下首的两个,年纪差不多,少一辈,又身份低,就都多听少言。斟酒倒茶手碰到一处,抬头相视而笑,渐渐就有话语往来,题目不外乎桌上的菜肴。这一餐的重点在于“苏眉”,主人自带,专请名厨烹制,就是末座上的人。名厨告诉随员,“苏眉”名声响亮,好吃不过平常鱼类。那一个就问美国哪一种鱼类上乘。这一个想了想:要吃还就是深海的鳕鱼,内湖里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