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艺术

孙述宇
自序 这本书的内文,与我八年前在上海古籍出版的《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教剧》基本相同。我那时写下这样的序言: 《金瓶梅》是以一种讽刺和批评性的体裁入手的,作者不满《水浒传》中武松报兄仇的叙述,他沿袭这个故事,稍做修改,开出新局面。这种笔法在英文有几个名称,常见的是parody。英国小说在18世纪第一回繁花盛放时,“四大家”之一的亨利·菲尔丁(H.Fielding)曾使用这样的笔法来嘲弄另一位大家塞缪尔·理查逊(S.Richardson)。事缘理查逊出版了小说《帕米拉》(Pamela,或译《美德有报》),讲述寒家少女帕米拉(姓Andrews)入城市为佣,男主人慕少艾,屡图染指,帕米拉恪遵父亲诫命,一直守身如玉,终于感动主人迎娶其为妻,让她飞上枝头,入了富室。菲尔丁不喜欢这个“好品行有好报”的故事,他立即另写一本小说,题为《约瑟夫·安德鲁斯》(Joseph Andrews),讲述帕米拉的弟弟约瑟夫如何也因贫寒外出为佣,主家恰是姐夫的姐妹,这位富家女子同样见色起意,强他就范。约瑟夫的行动是可预期的,一方面他有“守身如玉”的家训;另一方面,读过《圣经》的人都知道,《旧约》中的约瑟被卖到埃及后,曾为主妇胁迫,但并没有就范。这个约瑟夫也不肯失身,于是女主人恶待他,与数千年前那个埃及女人如出一辙。菲尔丁这样讲故事,不必呼名道姓就批判了理查逊。 《金瓶梅》的作者在比菲尔丁早两三百年之时,使用了差不多的笔法。他修改《水浒传》中武松报兄仇的故事,讲述这位都头如何未及下手杀西门庆,已被官府逮捕,流放他乡,于是西门毫发无损,还纳了潘金莲为妾。故事叙述至此已有所批判了,它说出的道理是,像西门这样有财势的恶霸,偷了卖饼贩子的老婆算得什么?得手后平安无事是世情之常,《水浒传》中的报仇故事只是大快人心,其实欠缺真实性。这一点,与菲尔丁批判理查逊差不多。但《金瓶梅》其后的叙述更有深意。武松流放了,西门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