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李碧华
青蛇 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这桥叫“断桥”。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冬天。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我们盘蜷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喟,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竟然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了晚钟。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我不愿意起来呀。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年复一年。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湖发生,除了死。我的终身职业是“修炼”,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知道?我最大的痛苦是不可以死。已经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譬如命运。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作了荒唐事儿。 ——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我是一条青色的蛇。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在年轻的时候,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那时我大概五百多岁。 元神未定,半昏半醒。 湖边的大树也许还要比我老。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贪胜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牢。 于此别有洞天,我也就蹿进去,据作自己的地盘。天性颇懒,乘机调匀呼吸入梦。分叉的长舌,不自觉地微露。 我躺在一块嶙峋大石的旁边。压根儿不知道它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石头鱼。 迷糊中,“它”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动。混沌而阴森,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