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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汝安乎?”
“安。”
“汝安,则为之。”
——《论语·阳货第十七》
第一章 汗血托孤
“宫中汗血马被盗!”
杜周杜周:汉武帝时期著名酷吏,参见《史记·酷吏列传》。听到急报,面上不动声色,嘴角却不禁微微抽搐。
去年,汉军西征大宛,夺得的汗血宝马一共才十匹,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汉武帝因遣使赴大宛购马被拒,先后两次发兵西征大宛,历时四年,大胜,夺得汗血宝马数十匹,中等以下三千匹。天子爱如珍宝。
杜周身为执金吾执金吾(yù):担负京城巡察﹑禁暴﹑督奸、防盗等任务的官吏。,掌管京城巡逻防盗,自然首当其责。他略一沉思,随即吩咐:“关城门,搜。”
左丞丞:丞是佐官,辅助之职,汉代中央和地方官吏的副职。执金吾有两丞。刘敢领命下去,急传口谕,调遣人马。
杜周则独坐府中,拈住一根胡须,不停扯动,令其微微生痛。他胡须本就稀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每逢大事,倘若没办好,就揪掉一根,引以为戒。好在为官多年,一共只拔掉几根,都存在一个盒子里,妻子都不知晓。
不久,卫尉与太仆《汉书·百官公卿表》中记载,卫尉,掌宫门卫屯兵。太仆,掌舆马。一起赶到。两人失责更重,无比惶急。杜周平素不爱多语,仕途之上,多讲一个字,便多一分危险。见二人失了方寸,他微有些鄙夷,更知道这马若追不回来,两人必定会推诿罪责,因此越发不愿多语,只道了句:“莫慌,等信。”便请两人坐下,静待消息。
不多时,信报纷至沓来——
“十二座城门尽都关闭!”
“长安八街九区、一百六十闾里,尽数封闭,已在挨户搜查!《汉书·武帝纪》中记载:“(天汉元年)秋,闭城门大搜。”闾里:平民聚居的街巷。”
“盗马者为未央宫大宛厩马卒,名叫朱安世。”
“朱安世盗取了宫中符节,才得以带马出宫。”
“西安门城墙下发现汗血马御制鞍辔!”
“西安门门值报称:清晨城门才开,有一军吏身着戎装,单骑出城!那马浑身泥污,但身高颈细,脚步轻捷。”
“四年前,朱安世因盗掘皇陵,被捕下狱,适逢征发囚徒,西征大宛,朱安世免于死罪,随军出征。他因善驯烈马,被选为天马侍者,护养汗血宝马。大军凯旋回京,宫中新增大宛厩,朱安世留在大宛厩中为马卒,仍旧护养汗血宝马。”
天汉元年天汉元年:“天汉”是汉武帝刘彻年号。天汉元年为公元前100年。,秋。
天色渐晚,扶风扶风:位于今陕西省宝鸡市东部湋河流域,西汉时为京畿右扶风辖区治所。街市上人渐散去,只见天烧暮云、风扫黄叶。
市西头,蒋家客店楼上,朱安世被一声马嘶吵醒,他是个魁梧的汉子,年过三十,两道浓眉,一脸络腮浓须。
听得出是自己那匹马,朱安世忙跳起身,扒到窗边,透过窗棂四下查看:街市上一片寂静,稀落几个路人;客店里却人声喧哗,正是暮食时分。再看马厩边,并无人影,厩里十几匹马,其他马三五聚在一处,低头吃草料,唯有他的马傲然不群,独在一边,虽然满身泥污,却昂首奋尾、四蹄踢踏,看来已经恢复了元气。
朱安世伸出拇指,在唇髭上一划,朝那马点头笑笑,才放心回去穿衣。
前日,刘彘试乘汗血马,选的便是这一匹。当时这马金鞍玉勒、锦妆绣饰,身负刘彘,列在马队之首,身后百余名乐府骑吹乐工,击鼓吹箫,奏角鸣笳,高唱刘彘所作《西极天马歌》《汉书·武帝纪》中记载:“(太初)四年春,贰师将军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来。作《西极天马之歌》。”,威震宫苑,声动天地:
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两侧臣僚、护卫、黄门、宫人列队侍从,上千人尽都恭肃屏息,除歌乐声和马蹄声,听不到半点其他杂响。朱安世平生第一次亲历这等皇宫威仪,如同身陷一派汪洋,顿时茫然自失。
汗血马性烈认生,所以才命朱安世在一旁牵着缰绳、安抚天马,护从天子。他距离刘彘只有咫尺距离,能嗅到刘彘身上熏的香气。然而,他的头竟也像所有其他侍从,一直低垂着,颈背像是被人施了咒,根本直不起来。这是他生平从未有过的事,第一次感到权势逼人竟如此森然可怖。
心里一股傲气激起,他才回过一点神,眼角偷瞥了刘彘一眼:这个身为天子的人,骑在马上,高昂着头,须眉稀疏、双眼凹陷,不过是一个年近六旬的寻常之人。但不知为何,浑身似乎罩着一层无形之气,让人如临绝壁,似履危岩,浩荡寒风,扑面而至。尤其是那目光,幽深漆黑,竟隐隐发烫,越过宫殿苑宇,远眺前方,像是在巡视世外无人能见的某处奇渺之所。
回想起这目光,朱安世心中一阵翻涌。他之所以留在宫中做马卒,本是想等这一机会刺杀刘彘,然而真的到了那一日,身临其境,四面八方尽是庄肃之气,将这念头逼得无影无踪,直到骑游快结束,才猛然记起。这时,距歇马之处只有十几步,几个黄门已经躬身候在天子下马用的脚榻边。
朱安世深吸一口气,攥紧缰绳,准备动手,心却猛地狂跳起来,比乐工的鼓声更加震响,胸口起伏、呼吸急重,更不由自主大大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响得恐怕连马上的刘彘都听得到。他一向自负无所畏惧,以前听人讲荆轲刺秦王,燕国勇士秦武阳慨然随行。秦武阳十二岁就曾杀人,目光凶悍,无人敢和他对视,及至见到秦王,却恐惧变色。朱安世曾对此嘲鄙不已,此刻感同身受,才终于明白,当日荆轲从容应对之气概古今少有,让他由衷叹服,自愧远远不及。
稍一迟疑,距离歇马处只有八九步了。
杜周立即下令,骁骑出城,急速追赶。
他想:汗血宝马身形俊逸、引人注目,这朱安世是积年大盗,必定涂饰伪装过,又假扮军吏,可免于盘查。盗贼狡猾,事关重大,他不敢信任何人,随即吩咐左丞刘敢在城中严搜细查,又命人备驾,自己亲自出城追击。
平日,杜周出行巡城时,缇绮二百人,持戟五百人,威仪煊赫,声震道路。今天,他只挑了五十名精干吏士,精选快马,轻车上路。
卫尉与太仆一起送至城门外,两人连声道谢,将全部身家寄于杜周。杜周越发烦腻,此刻这两人看似手足无措、毫无张致,一旦与己无关,能置身事外时,则又是一番模样,能不脚下使绊、背后蜇刺,已是大仁大义。因此,他仍只淡然道了句“好说”,随即下令驱车急赶。
出西安门不久,先遣巡查就来回报:向东二里驿道边,一处水洼里发现几个马蹄泥印,隐约可辨天马革鞮鞮(dī):皮革所制的鞋。形状。
杜周即命前往,到了那里,他下车来到水洼边,泥中果然有几个蹄印。昨夜下过秋雨,清晨路上又少有人行,故而这蹄印异常醒目。他俯身细看,见这蹄印果然不同,周遭隐现虬龙纹样,中间则依稀可见“天马”字样。天子珍爱汗血宝马,命人特制犀鞮,裹护马掌。
杜周站起身,正要上车,忽觉不对,又回身细看,猛然想起:朱安世为逃避追赶,自然是快马疾驶,马踏泥洼,泥水必定四处飞溅,蹄印也应前深后浅、左右不匀。但现在泥中这几个蹄印,深浅一致、左右匀称、边沿齐整。马速极慢,才能留印如此。显见是朱安世有意留下,以为误导。
杜周立即上车,命人掉头反向,往西追赶,同时又遣快马在前面先行查看。
果然,没走多远,另一处泥洼里又见半个蹄印,虽然印迹模糊,仍能隐约辨认出革鞮印迹,蹄印是自东向西。杜周下车过去一看,“哼”了一声,这才是贼人不小心留下的。因这滩泥洼太宽,占满半边路,贼人虽然小心闪避,但还是留下这半个蹄印。
杜周立即命令四个得力骑卫急速西追,自己也随即率人向西急行。一路上,又相继发现几处踪迹,一直追向扶风城。
朱安世穿好衣服,下了楼,来到客店前堂。
七八张席案坐满了人,大半是汉地客商,小半是西域商贩。案上樽盂杯箸、羔豚鸡鱼,席间胡语汉音、大呼小叫。只有靠门侧一张食案还空着,朱安世便过去坐下,要了一壶酒、二斤狗肉,边吃边饮,边暗暗算计:他清晨离开长安,午时赶到这里,睡了两个时辰,若是杜周亲自追查,再过一两个时辰,追兵大致就该到了。
很快,一壶酒喝尽,他欲开口再要,想了想,还是忍住,只吩咐店家备些胡饼、干肉包好,放在手边,预备带走。又要了一碗麦饭,蘸着豉酱,吃剩下的狗肉。不时望着门外,等约定之人。
不久,客店门外走进一位老人,牵着一个小童。
老人来到门边,先打眼向里张望,一眼看见朱安世,便脱了麻履,汉代居室内铺席,席地而坐,进屋普遍脱鞋穿袜。又弯腰帮小童脱掉鞋子,牵着小童走进来。店主上前招呼,老人像没听见,径直走到朱安世面前,弯腰低声问道:“请问可是朱先生?”
朱安世听他汉话里杂着羌音,抬眼打量:老人头戴旧葛帻,身着破葛袍,一手提着一个小包袱,一手紧紧牵着身边小童,神色警惕。小童七八岁,发辫散乱,衣裳脏烂,神色困倦。两人布袜都已磨破,露出脚趾,满是尘垢,看得出长途奔波、一路劳顿。
见他们满脸尘灰、衣衫敝旧,朱安世有些诧异。日前受故人之托,顺路接了这件差事,说是付重金送一样东西,所以二百里犯险赶过来。看老人这副穷寒模样,应该不是事主,但为何又能说出自己的姓?他点点头:“是我,你是?”
店主跟过来,又招呼老人。老人照旧像没听见,又小心问道:“这里说话不便,可否找个僻静处?”
店主听见,识趣走开。朱安世又问:“是你找我送东西?”
老人回头环顾店里,偷偷指指手中包袱,低声道:“酬金已经带来,还有一些事要交代,请先生移步店外说话。”
朱安世越发纳闷,但还是站起身:“那就去楼上。”
“也好。”
朱安世起身,引着老人和小童上楼,进到客房,关了门。
“你要我送什么东西?”
“这孩子。”
朱安世更是诧异,低头向童子望去,童子也正望向他,脸上神色虽困倦,却眼睛黑亮,目光如冰,像是要将他看穿。盯得朱安世有些不自在,便扭过头,又问:“送到哪里?”
“京城,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官名。《汉书·百官公卿表》谓“副丞相”。秦代始置,负责监察百官,代皇帝起草诏命、接受百官奏事,管理国家重要图册典籍等。与丞相、太尉合称三公,官秩为中二千石。兒宽兒(ní)宽:西汉名臣,官至御史大夫,卒于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生平参见《汉书·兒宽传》。。”
“御史大夫?京城?”
听到“御史大夫”四字,朱安世心里一刺,再想到“京城”,又忍不住笑起来。
老人不解其意,满眼惶惑。
朱安世不愿多说,收起笑:“这孩子这么贵重?送一下就付那么多酬金?你莫非是在耍笑?”
老人忙打开手中包袱,里面一个漆盒,揭开盖子,整齐排放着四枚大金饼,一斤一枚;六枚小金饼,一两一枚。
老人小心道:“信里说定五斤。倾尽全力,只凑到这四斤六两。还请朱先生宽缓一步,日后定当补齐。”
见老人居然能拿出这么多金子,朱安世很是意外:“这是谁家孩子?到底什么来路?”
“朱先生还是不知道为好。”
“此去长安不远,你为什么不自己送过去?”
“这孩子不能再继续跟着我,我也找不到其他可信之人,才写信求告樊先生。樊先生举荐了朱先生,他举荐的人自然也是义士名侠。老朽恳请朱先生仗义援手、施恩救助,送这孩子去长安——”说着,老人俯身便要跪下。
朱安世忙伸手扶住:“老人家万莫要这样,若在平日,这不过是顺手之劳。只是有一件,我还有急事在身,不能马上进京。”
老人为难起来,低头想了半晌,才道:“先生办事能否带他一起去?只要离开此地,保他安全,晚几日到京城倒也无妨。不过,必须亲见到御史大人,当面交付。”
朱安世见老人满眼殷切,又看那孩子瘦弱可怜,便点头道:“成。”
老人如释重负,盖好漆盒,包起来递给朱安世。
朱安世知道这些金子得之不易,忙谢绝:“这点小事,费不了什么力气。这钱你还是自己留着。”
老人执意道:“这是早已说定的,怎么能改?况且这点钱算得了什么!先生若能将孩子安全送到,大恩胜过黄金万两。”
朱安世推拒不过,只得接过,随手放到案上。
老人转过身,轻抚小童双肩,又替他掠齐额头鬓角乱发,温声嘱咐道:“驩驩(huān):通“歡”,现统一简化为“欢”。本书保留人名用法。儿,我不能再陪你了,你自己要当心留意,凡事要听朱先生安排,不要违拗他,到了兒大人府上,你就安全了。”
小童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泪珠大颗大颗滚下来。
老人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半晌,才强忍住,在小童耳边轻声又交代了几句,朱安世知道他这些话不愿被人听到,便转身到窗边,向外张望。
这时霞红将褪,暮色渐临,扶风城里,到处炊烟冉冉,四下越发寂静。
一阵风过,凉意瘆人,朱安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汪汪汪!
东边市口忽然传来一阵狗吠,接着便是一串马蹄声,相邻的狗也接连叫起来。
朱安世忙向东边窥望,隐约见一队人马正穿过市门,急急奔来。再仔细辨认,依稀可见马上人皆穿官府捕吏之服。
落霞,长安城。
秋风如水,刷洗这座繁华富丽之城。
一片黄叶飘飞,落在司马迁肩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立在自己宅子后院,看着卫真埋书。卫真是他的侍书童仆,正手执铁锹,弯着腰在院中那棵大枣树下挖土。挖好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坑后,卫真放下铁锹,双手捧起坑边一个木盒,小心放进坑里,然后又拿起铁锹,铲土掩埋。
那木盒中,放着一卷竹简,是司马迁刚刚写就的一篇史记司马迁《史记》最初命名学界至今未有定论。“史记”本是古代史书通称,从三国开始,才由通称逐渐成为《史记》的专称。为小说叙述方便,文中采用通称。。
一颗枣子忽然落下,砸在卫真头上,弹到地下,卫真看见,笑道:“枣子都熟了,得赶紧收了。”
这棵枣树是司马迁新婚那年所种,他得知妻子爱吃枣,就托人从河间捎来一棵枣树苗,亲手种下,如今这棵枣树已经十分粗壮茂盛,每年都要结不少枣子。
司马迁抬头望着树上枣子,正在沉想,妻子柳氏忽然疾步走出来道:“外面有人在敲门!”
“哦?全城都在大搜,这时辰会是什么人?”司马迁一惊,忙催促卫真道,“我出去看看,你赶紧埋好!”
他走到前院,外面有人正在叩门,声音很轻,御夫伍德站在门边侧耳听着,司马迁示意开门,伍德忙拔开门闩,拉开了门。
门外一个年轻男子,看衣着是个仆役,神色略有些紧张。
伍德问:“你有何贵干?”
那人道:“我是御史大夫延广家人,有事求见太史令大人。”
司马迁忙走到门边:“找我何事?”
那仆人忙道:“我家主公让我来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那仆人左右望望,道:“大人能否让我进去?”
司马迁心中纳闷,便让他进来,伍德忙关起门。
“我家主公命小人将这个交给大人。”那仆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帛卷儿,双手呈给司马迁。
司马迁接过,展开一看,是一方帛书,只有巴掌大小,上写着几行小字:
星辰下,书卷空
高陵上,文学燔
九河枯,日华熄
九江涌,天地黯
鼎淮间,师道亡
啼婴处,文脉悬
司马迁读了几遍,只觉词气悲慨,却不解其意,纳闷道:“这是什么?该当何解?”
“小人不知。主公只说务必要亲手交给大人。”
“他为何要送这个给我?”
“主公没说。”
杜周先遣骑尉一路疾赶,黄昏时到了扶风。
进城之后,直奔府寺寺:古代官署的名称。秦汉以官员任职之所,通称为寺。,参见右扶风右扶风:汉时长安京畿划为三区,分设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个官职,合称三辅。减宣减宣:汉武帝时期著名酷吏,参见《史记·酷吏列传》。。
减宣听了骑尉急报,心下大惊:天下这么大,这贼别处不逃,偏偏逃到我这里!何况又事关汗血马,再想到杜周这头老狼,越发悚然。本来事发长安,是杜周失职,现在这贼逃到扶风,正好给杜周卸罪的由头。自己与杜周暗斗多年,虽说互有输赢,但杜周比自己更能沉得住气,始终隐隐占上风。
他忙问:“执金吾现在哪里?”
骑尉道:“也正赶往扶风。”
减宣一听,才稍安心,既然杜周亲自来追查,他就脱不掉干系。虽然这晦气来得冤,但事已至此,只有尽力而为。两人合手协力,料必能捉到那盗马贼,只要捉到,彼此也就相安无事。
于是他抛开疑虑,立即下令关闭城门,同时急召贼曹掾史贼曹掾史:官名,主捕盗贼。汉代中央及各郡县皆置掾史,分曹治事。曹:分科办事的官署;掾(yuàn)原为佐助的意思,后为官署属员的通称;掾为各曹之正,史为副,合称掾史。成信,吩咐道:“那盗马贼若仍在扶风,料必会藏身在两个地方——或去民宅区投靠朋友,或在市中客店歇脚。你将手下分为三拨:一拨去民宅区通告所有里长,分别搜查各自里巷;你自己率领一拨,速去市中搜查,那盗马贼见四处大搜,必定要设法逃出城;第三拨人去城墙周围寻堵出城秘道。”
成信领命出来,急忙分派人手,自己率人赶往市市:集市,市场。汉时,各商铺集中在城中一处,以围墙圈起,有市吏督管,早晚定时开关。中。
到了市东门,成信唤来门值询问。但这一整天,市里来往人流不断,那门值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否有个骑了匹棕色好马的军吏。倒是一个市吏闻声赶过来,说在市西的蒋家客店见到一匹马,虽然浑身肮脏,但毛色应该是棕色,头小颈长、身形俊逸,他最爱马,一眼看到,便知是匹极好的马,过目难忘。不过没见到马主人,不知是不是逃犯。
成信闻言,即命市吏关闭四门,自己带人急急赶向市西蒋家客店。
朱安世从窗口看到捕吏飞马奔来,忙道:“来得这么快!我们得马上离开!”
老人听到,顿时慌张起来,不由得伸臂护住小童,小童也满眼惊惧。
朱安世一愣,他们也在逃避官府追捕?但此时已经无暇细问,便向小童伸出手,小童却紧紧抓住老人,向后缩着。
老人安慰道:“驩儿莫怕,朱先生是信得过的人,公公才把你交给他。”说着,把小童送到朱安世身边。
“朱先生,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放心。”
他俯身抱起小童,向老人点点头,开门快步下楼,奔到前堂,从囊中抓了一把钱,扔给店主,急急穿上靴子,小童自己也飞快蹬好鞋。朱安世挟着小童,奔到马厩,牵出马,将小童抱上马背,随即自己翻身上马,吆喝一声,驱马来到院前。
这时,外面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将到门前。
朱安世拍马就要向门外冲,这时老人也已经赶下来,顾不上穿鞋,竟气喘吁吁奔出来阻拦,险些被马撞翻,幸好朱安世急勒住了马。
“朱先生,前门已经不能出了!”
“不怕,我这马快!”
“被捕吏看到,终究麻烦。我走前门引开他们,你们走后门!”
“公公!”小童叫起来。
老人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小童慈爱一笑。
朱安世看老人神情坦然,心中顿生敬佩,但事情紧急,不容争执,便揽缰掉头,店主也跑到门首来看。
朱安世大声问道:“后门在哪里?”
店主一时惶急,说不出话,只用手向身后指指。
朱安世拍马就冲进前堂,临进门,一眼瞥见老人强挣着奔向马厩,顾不得多想,径直带马跃进前堂,接连踢翻几张案席,踢倒几个客商,一路杯盘翻滚,汤汁四溅,店里一阵惊叫。转眼之间,穿过厨房,越过后厅,来到后院,院门闩着。朱安世跳下马,打开门,牵马出去,带好门,左右看看,一条窄巷,寂无人影,便又翻身上马,打马向西疾奔。
到了巷口,左转回到正街,客店那边传来阵阵蹄声和呼喝之声,朱安世无暇细看,催马疾速奔向市西门。
第二章 石渠天禄
成信赶到客店街口时,暮色已昏,一人骑马从客店中急奔出来,见到捕吏,带马便逃。成信见其可疑,急忙率人追赶。追到市南门,市门已关,贼人见无法逃脱,竟拔出剑,先向自己脸上左右连割几剑,而后横向脖颈,意欲自刎。
成信见到,忙将手中的剑一把掷过去,击中那人手腕,那人手中之剑随之脱手。其他捕吏立即赶过去,将那人一把掀下马,将他生擒。
这时才看清是个老人,追错了人,成信大怒,朝那老人重重踢了一脚,命人押他回去,自己又带人急奔回客店。
盘问了店主,才知道有一军吏刚才从后门逃出。成信忙命人分头赶往市四门,确认贼人是否出了市门,并调人挨户细搜,又将店主及店中所有客商羁押归案。
朱安世赶到市西门时,见门已经关闭。
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在门边张望,应是门吏,想来是听到了动静。朱安世放缓马速,徐驰到门边。
门吏拦上来:“市门已关,要出,明早吧。”
朱安世赔笑说:“多贪了两杯酒,误了时辰,请两位行个方便。”
“过时禁出入,触了禁律,方便了你,受罚的是我们。”
朱安世翻身下马,从囊中掏出两串铜钱,塞到两个门吏手中,笑着说:“两位辛劳了这一天,也该买点酒解解乏。”
两个门吏互相看看,又见朱安世身着军吏戎装,就没多推却。
其中一个看到马上的小童,问道:“这小儿是谁?”
朱安世笑道:“是我老友之子,老友醉倒在客店里,动弹不了,就睡在客店里,他怕家里妻子担忧,托我送这孩子回去,顺道传个口信。”
门吏转问道:“小儿,你家住哪里?”
朱安世没防备这一问,正要开口遮掩,没想到小童竟不慌不忙回答道:“午井乡,高望里。”
“午井乡出南门更近,为何要走西门?”
朱安世忙道:“本要走南门,刚巧碰到一队捕吏往南门追人,怕扰了公干,就避开走这边了。”
“追什么人?”
“像是个胡人,违例偷买了些铁器,藏在布帛中,想私带出关外。汉代为防匈奴兵力,禁止铁器出关。”
“怪道刚才嚷声一片。”
门吏不再多问,打开了门,朱安世连声道谢,牵马走了出去,随即翻身上马,加速向西奔去。
到西城门时,天色已黑。
城门已关,一队兵吏,擎火执械,在门楼下巡守,看来已接到京城诏捕令。
长安城,未央宫。
司马迁自北阙缓步走进未央宫北阙:未央宫北面门楼,是大臣等候朝见或上书奏事之处。《汉书·高帝纪》颜师古注:“未央宫虽南向,而上书、奏事、谒见之徒皆诣北阙。”,书侍卫真紧随身后。
进了宫,迎面便是天禄阁,其西相隔二十余丈,则是石渠阁。
抬头南望,椒房殿、温室殿、清凉殿、宣室殿……四十三座殿阁据《西京杂记》记载,未央宫“周回二十二里,九十五步五尺。街道周回七十里。台殿四十三……宫池十三,山六,池一,山一,亦在后宫。门闼凡九十五”。,一殿高过一殿,重轩叠阁、雕金砌玉。红日在檐下,楼台在云中。
“这未央宫建成到今年,居然正巧一百年了呢。未央宫建成于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于汉惠帝时基本建成。”卫真忽然道。
司马迁点头笑了笑,卫真这些年倒也读了些书、记了些史。
卫真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当年是萧何督造的未央宫,他也是一代贤臣,那时,高祖称帝才两年,战乱未休、成败未定,天下凋敝、百姓困穷,未央宫却建得如此奢华……”
司马迁叹息道:“萧何也算一片苦心,他正是怕后世奢侈,特意使未央宫之壮丽无以复加,一次建成,让后继帝王无须再费财力。据《汉书·高帝纪》记载,萧何营建未央宫,刘邦见其壮丽,大怒,萧何说:“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加也。””
“可见贫者不知富者心。当年瞧着奢华已极,到了当今天子,却嫌它窄陋,增饰了多少回了。高门、武台、麒麟、凤凰、白虎、玉堂、金华,这些殿都是后来增修,更不用说未央宫外,又新建北宫、桂宫、明光宫、建章宫……还有上林苑、昆明池,到处的离宫别馆……”
司马迁忙喝止,卫真也立即警觉,吓得伸伸舌头,赶紧闭嘴。
司马迁长喟一声,心想:高祖既把天下视为自家产业,据《汉书·高帝纪》记载,刘邦年轻时为无赖,其父常责骂他不能治产业,刘邦登基后,反问其父:“现在我的产业和你相比,谁的多?”当今天子穷奢极欲,也只当是花销自家私财而已,又可奈何?
他不愿多想,向西行至石渠阁,拾级而上。
石渠阁下,流水潺潺。
当年,秦始皇为灭天下异心,杜绝诸子百家之学,禁民藏书,遍搜天下书籍,大都付之一炬,少数藏于皇宫内府,天下文献灭绝殆尽。高祖攻入秦都咸阳,诸将都去争抢金帛财物,唯有萧何收藏图书律令。营造未央宫时,萧何又特建了石渠阁、天禄阁,专藏文献典籍,才算保住一线文脉。
建石渠阁时,下凿石渠,引入宫外潏水,环绕阁下,因名“石渠阁”《三辅黄图·阁》中记载:“石渠阁,萧何造。其下砻石为渠以导水,若今御沟,因为阁名。所藏入关所得秦之图籍。”。
司马迁不由得感叹:这石渠当是为防火灾,便于就近取水。萧何惜护典籍之心,可谓深细。
登上台基,凭栏四望:未央宫里到处金玉炫耀、红紫纷扰,宫人穿梭、黄门往来。唯有天禄阁和石渠阁,地处最北,平日极少有人出入,此时秋风寂寂、落叶寞寞,越发显得萧疏隔绝。但两阁毕竟深蕴文翰之气,清寂中自具一派庄重穆然。
卫真又小声说:“当年阿房宫和这未央宫相比,不知道哪个更甚?”
司马迁不答言,但心想:当年秦始皇发七十万人建三百里阿房宫,殿未及成,而身死国灭;他钳民口、焚典籍,欲塞万民之心,到如今,却图书重现,文道复兴。可见有万世不灭之道义,无千年不朽之基业。
未央宫又何尝不是如此?看眼前虽繁盛无比,若干年后,恐怕也难免枯朽灰败,无迹可寻。而天理人心,则千古相续,永难磨灭。
想到此,司马迁豪情顿生,卫真见他面露笑意,有些纳闷,又不敢问。
司马迁转身走向阁门,迎面见几个文吏护拥着一个官员出来。
那官员年近六旬,枯瘦矮小,却精干矍铄,一双眼精光锐利,如一只老瘦秃鹫,是光禄勋光禄勋:官名。本名郎中令,秦已设置。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改名光禄勋,为九卿之一,掌守卫宫殿门户,后逐渐演变为专掌宫廷杂务之官。吕步舒。
司马迁与吕步舒都曾师从名儒董仲舒,但两人年纪相隔近三十岁,吕步舒又官高位重,因此从未说过一句话。司马迁忙退到路侧,躬身侍立,吕步舒并未停步,鼻中似乎“哼”了一声,算作答礼。
等吕步舒下了阁走远,司马迁才举步走进石渠阁。
天黑时,杜周车骑赶到扶风。
扶风有减宣在,让他略为安心。他与减宣故交多年,曾共事于张汤张汤:汉武帝时期著名酷吏。官至御史大夫,用法严酷,但为人清廉简朴,后被诬陷获罪,被逼自杀。门下十数年,二人为官效法张汤,都以严刑敢杀著称。减宣尤其精于深究细查,张汤被诬自杀、淮南王刘安谋反等大案,都是由减宣查办,曾官至御史。和自己一样,减宣也经过宦海浮沉、几度升降,年前被废,新近重又升至右扶风。
杜周在车上暗想:盗马贼逃到扶风,倒是帮了我,这样便稍有了些转圜余地。减宣查案最为精细,只要盗马贼还在城中,减宣必能捉到;就算捉不到,盗马贼是在扶风逃走,正可借此转些罪责在减宣头上,再加上卫尉与太仆失责于前,或者可以免去死罪……
车驾刚到东城门下,如杜周所料,城门打开,减宣果然亲自率众出来迎接。
杜周特意端坐着,并不急于下车,减宣步行来到车前,深深躬身,拱手致礼:“减宣拜迎执金吾大人。”
两年前,减宣身为御史,是杜周称减宣为“大人”,而减宣称杜周为“杜兄”。现在杜周官秩虽略高于减宣,汉代官秩以粮食计算,执金吾为中二千石,每月一百八十斛;右扶风为中二千石,每月一百八十斛。(参见唐代杜佑《通典·职官》)但仍属平级,杜周见他如此恭敬,知道他已有防备,有意做出这番姿态。当务之急,是要同心协力捉住那盗马贼。于是,他等减宣拜了一半时,才急忙下车,伸手挽住,脸上扯出些笑意:“你我之间,何必多礼?汗血马失窃,事关重大,还望减兄能鼎力相助。”
减宣忙道:“此是卑职职分所在,当然该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两人相视点头,心照不宣。
减宣随即道:“盗马贼还在城中,正在细搜。已捉到一个与那盗马贼相识之人。请大人上车,进城亲审。”
两人进城到了府中,杜周顾不得劳累,马上命人掌灯,同减宣提犯人审讯。
犯人提上来,杜周一看,只见犯人脸上血肉模糊,纵横几道剑伤,犹在滴血,满襟血水湿漉。虽然如此,却挺身而立,并无惧意。
减宣道:“这老贼怕被认出身份,先割伤自己脸面,然后才要自刎。”
“搜出什么没有?”
“只有一个水囊,几块干粮,两串铜钱。”
杜周转头吩咐身边长史:“衣物再细查。”
减宣听见,忙命吏役将老人浑身上下剥光,全都交给杜周长史。
老人披头散发、赤身露体,跪在地上,木然低首,听之任之。
杜周随行令丞知道惯例,一向是先打再问,便命道:“笞五十!”
吏役将老人俯按在地上,压住手足,刑人手执五尺竹笞,挥起便抽。这刑人是惯熟了的,知道这五十笞是用来威慑犯人、逼其就范,所以并不用全力,只寻最怕痛处,笞笞触骨。那老人却始终忍痛不叫,只在喉咙里发出闷哼之声。
五十数满,令丞等老人缓过气来,问道:“你和那朱安世可是旧识?你们在客店会面所为何事?”
老人趴在地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像是没有听见。
令丞问了几遍,怒道:“再笞五十!”
刑人举笞又抽,这次下手加力,招招狠准,务使极痛,又不要他命。老人再忍不住,痛叫出声,却并不求饶。
五十笞又完,老人已疼昏过去。
减宣令人将老人抬回狱房,又命提客店店主与客商审问。店主、客商都惊慌至极,搜肠刮肚,把所见的一切细枝末节尽数交代。
众人退下,减宣独与杜周商议:“看来老儿与盗马贼并不相识。”
杜周点头不语,心里沉思:朱安世已犯了滔天大罪,逃命唯恐不及,怎么还有工夫在这里约见老儿?
“那店主偷听到老儿有东西托朱安世护送,什么物件这么贵重,值得舍命?”
“不是物件,是人。”
“那小儿?”
“嗯。”
“那老儿豁出性命要保住秘密,那小儿恐怕干系不小。”
司马迁脱履进了石渠阁。
这一向,他都在天禄阁查书,有半月余没到石渠阁。进门后,却不见书监阜辜,一名黄门黄门:宦官。《通典·职官三》:“凡禁门黄闼,故号黄门。”皇宫门漆为黄色,故用“黄门”代称宦官。内官迎上来,身穿书监衣冠,却从未见过。
那个黄门躬身行礼:“卑职段建参见太史。”
司马迁一愣:“又换人了?”
段建低头答了声:“是。”
当今天子继位以来,连丞相、御史都频繁更替,更莫论宫内宦官。八年来两阁书监已经各换了五六回。
司马迁不再多言,问声好,便径直朝书库走去。段建忙跟随在后。来到书库内门前,旁边司钥小黄门躬身迎候,司马迁一看,也换了人。小黄门掏出钥匙,打开铜锁,用力推开石门。随即取来一盏朱雀宫灯,躬身呈上,卫真接过。
石渠阁书库全部用石材密闭建成,所以又称“石室”。书库之内,齐整排列着数百个铜柜,称为“金匮”,都上了锁。
卫真举灯照路,司马迁大步走进书库,段建和小黄门也各擎了一盏灯跟随进来。
司马迁今日是来找秦宫古本《论语》《论语》书名的确定和通用时限至今尚有争议,据王充《论衡·正说篇》言:“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始曰《论语》”,这一书名至少到汉武帝时期已经确定。因此,本文将其统称为《论语》。。
穿过前面几排铜柜,来到诸子典籍处,孔子书柜居于列首。司马迁吩咐小黄门拿钥匙打开柜锁,小黄门尚不熟谙,一串钥匙试了很多把,慌得一头大汗,才算找对。
柜门打开,司马迁就着灯光一看,里面简册排放似乎和旧日不同,再细看,果然被重新排放过。
“这里书卷动过?”
段建忙说:“库内图书重新点检过,不知太史要找什么书?”
“哦?”
司马迁微有些纳闷:两阁藏书各归其类,石渠阁中所藏都是当年秦宫典籍图册,汉以来所献之书都收在天禄阁。献书时有增补,且版本纷乱、真伪混杂,因此天禄阁图书需要书官定期检阅重排,而石渠阁秦宫图书则早已编订完备,再无新增,为何重新点检?
段建看出他的疑惑,忙解释道:“并非卑职所为,是前任书监。”
司马迁一卷一卷小心翻检,找遍铜柜里所有书卷,都没找到《论语》。
“《论语》去哪里了?”
“卑职初来乍到,也不清楚,请太史稍候,卑职去拿图书簿录。”
司马迁又细细找了一遍,仍然没有,又叫小黄门打开相邻的铜柜,和卫真分别找遍儒学类、诸子类几个铜柜,都不见《论语》。正在纳闷,段建捧着石渠图书簿录来了。司马迁接过一看,图书簿录是新的。
“这簿录也重新写录过了?”
“前任书监交给卑职时便是这样。”
司马迁忙到旁边石案上展开,在灯影下一条条查看,连找三四遍,居然找不到《论语》条目。
段建小心问道:“敢是太史记错了?”
“我岂会记错!”
扶风城内,兵卫执炬提灯,沿街巡逻,挨户搜查,到处敲门破户、鸡飞狗叫。
朱安世见势不妙,忙取出备好的皮垫,将汗血马四只蹄子包住,以掩蹄声,然后循着暗影,悄悄向城边躲移。
他一人脱身不难,但多了一匹马、一个小童,行动不便,躲不了几时。这马得来不易,他断舍不得丢弃;至于小童,就算没有酬金,也不该有负所托。况且看那老人神色,小童怕是罪人之后,也正在被追捕,小小年纪,更不能让他落入官府之手。他回头看了看马上小童,小童也望向他,眼中竟毫无慌惧,朱安世暗暗纳罕。
看到处火光闪动,四下里不时传来士卒们呼喝叫骂之声,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怒火。
为了一匹马,弄出这么大阵仗,而万千百姓饥寒而死、征战而死、冤屈而死,却只如蝼蚁一般,谁曾挂怀?谁曾过问?
念及此,他不由得暗暗后悔,那日为何不刺死刘彘?
当时,眼看就要到歇马处,朱安世手中缰绳拧得咯吱吱直响,却心神昏乱,犹豫再三。耳侧刘彘咳嗽了一声,他一惊,才略微清醒。行刺的步骤他早已仔细想熟、反复演练。西征大宛往返途中,他亲眼目睹不少士卒被军吏套住脖颈,拖在马后凌虐处死,恨怒一直聚在心里,他要让刘彘也尝尝这等苦楚:用马缰当绳套,回身抛向刘彘,套住他的脖颈,一把拽下,绳子缠绕三圈,勒紧,跳上马背,驱马疾奔……
他偷眼扫视,两边虽然宫卫密列、戈戟如林,但片刻之间,他就能处死刘彘,宫卫们都在半丈之外,根本来不及阻止。然而,他的手却抖个不停。
他一直纳闷荆轲剑术精熟,近身刺杀秦王,却居然失手,此刻也才明白:人处此境,再有胆略,也难免心浮意乱,身手不及常日一半。他手中并无兵刃,缰绳必须一套即中,不容丝毫闪失。
这时,距离歇马处只有五六步。
再不动手,良机恐怕永难再有。
勒死刘彘之后,自己也休想逃脱一死。对此,朱安世早已想过无数次。他自幼便立誓要刺杀刘彘,以一命换一命,遂了平生之志,又有何憾?何况,能为西征军中那几万枉死士卒雪恨,更为天下苍生除掉这个暴君,能得如此一死,千值万值……
一阵马蹄声打断朱安世思绪,是一队骑卫从前面大街上急急奔过。
他忙回过神,勒停了马,躲在暗影中,心想:无论如何,都得逃出城去,不能如此轻易便让刘彘舒心快意。
他断了杂想,盘算对策:只有先将小童和马藏到一个隐秘安稳之处,自己才好寻找出路。
他曾到过扶风,知道南城门左侧有一处营区,心想虽然满城大搜,营区当不会细查。他小心绕到营区附近,张眼一看,果然只有十几个兵卒值夜。朱安世牵马绕到营房后,营房贴城墙而建,房侧一丛树林,只有两个兵卒巡守。朱安世趁那两个兵卒巡到另一边,忙牵马轻步钻进树丛。城墙角落有块巨石,他将马牵到石后,轻拍马背,这马本就灵性乖觉,又经调教多时,早已心意相通,立即停住脚,静静站立。这时草丛间霜冷露重,朱安世又从背囊中取出皮毡,铺在石边马侧,抱下小童,让他靠石坐好。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条出路。”
小童点点头。
“别发出声响,惊动那边守卫。”
小童又点点头。
“你一个人怕不怕?”
小童摇摇头。
朱安世伸手拍了拍小童肩膀,以示赞赏。他又轻抚马鬃,那马只是微微转头,仍然静静站着,连个响鼻都未打。朱安世这才放了心,起身悄悄离开。
第三章 潜越七星
扶风牢狱。
昏黑中,老人被一阵哀号吵醒,听声音,年纪似乎很小。
老人忍着浑身痛问道:“孩子,你怎么了?”
“疼啊!疼死我了!”
老人挣扎着爬过去,见墙边趴着一个少年,背上衣衫一道道裂开,黑湿一片,应是血痕。
老人小声问道:“你父母在哪里?什么缘故被打成这样?”
少年只是一味哭叫,哭够了,才断续道:“我爹娘都在蒋家客店做杂役,傍晚一队官军忽然冲进来,把店里所有人都捆起来。我正好到客店后院,去娘那里取东西,和爹娘一起被捉到这里,他们一个一个拷打,我爹和我娘都被打得动不了,不知道被拖到哪里去了,然后他们就拷打我,呜呜……”
“你一个小孩子,他们拷问你什么?”
“说是客店里来了个老人,带了个小孩,交给一个军士,他们问我那个军士到哪里去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们就是不信,偏说我就是那个小孩!”
老人沉默半晌,愧道:“竟然是我连累了你……”
“你就是那个老人?公公,求求你,快告诉他们,我不是你带的那个小孩!”
老人忙高声喊来狱卒:“你们快放了这孩子,他不是我带的那个孩子!”
一个胖壮狱卒闻声过来,厉声说:“老儿乱叫什么!你个死囚囊,管得到该放谁?”
“我的孩儿才七岁,这孩子……”
少年忙抢道:“我已经十三岁了!”
狱卒叱道:“再不闭嘴,休怪老子手毒!”
“他只是个民家少年,有何罪过?”
“既然他不是,你带的小孩在哪里?”
“客店店主、客商都曾见我带孩子进店,他们可以作证这孩子不是我家孩儿。”
“我管不了这许多,除非你说出你家孩子下落,我才敢去禀报上头。”
老人顿时沉默不语。
少年又哭起来:“公公!求求你,救救我!”
狱吏骂道:“好狠毒的老儿!为保自家孩子,竟要别人孩子的命!”
老人低头伤叹。
狱吏便骂着转身离开:“既然不说,休要再嚷!”
少年继续苦苦哀求,老人说不出话,低头垂泪。
少年止住哭道:“公公,你别伤心,你说店主和客商都看到那个孩子了,他们只要审问过,就会放了我。”
“孩子,难为你了……”
“这没啥,我爹常说善人有善报。我比你家孩子大多了,替他吃点苦没啥。你家孩子的下落千万别告诉他们,他们一旦逮到他,两下就把他打死了。公公,你家孩子叫什么?”
“这个——”
少年忙道:“对了,不能说,说出来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停了片刻,少年又拉拉杂杂说起来。老人见他乖觉可怜,便陪着他说话,但只要触及自己身世由来,便立即闭口,只字不提。
少年说得累了,呼呼睡去,梦中被一声重响惊醒,睁眼却不见身边老人,黑暗里四处乱摸,在墙角摸到老人身子,问话拍打,均无反应,再往前一摸,老人头下一片湿滑,是血。
少年忙扯着嗓子向外面喊道:“朱三!快来,这老贼撞墙自尽了!”
刚才那个胖壮狱卒急急赶来,打开了门。
朱安世沿着城墙潜行,一路避开巡查,寻找出城的缺口密洞。
绕城一周,凡是可逃之处,都有重兵把守,而城内搜查仍然紧密。他不放心,又回到营区,偷偷观望,见营房后两个兵卒仍在巡守,并无异样,知道小童安全,便不担心,坐在暗影里,边休息边想计策。
思忖良久,他忽然笑起来:天下各城,都有盗贼惯偷。尤其当今之世,逼而为盗者四处纷起。这扶风城里自然也少不了盗贼。今夜全城大搜,那些盗贼自然个个惶惧、人人自危。城里惯贼必定早备有逃城之法,只要找到这些惯贼,自然就能找到出城秘道。
朱安世以盗心推测,扶风城内最佳出城秘道当在七星河。七星河穿城而过,上游北口是扶风武库所在,防守严密,不易穿越,但下游南口是一片田地,地阔人稀,便于潜匿。
于是,他避开路上巡查,辗转来到七星河下游,见两岸各有一队兵卫执炬巡守。朱安世小心挪到城墙边,寻了个黝黑角落,躲在草丛里观望,想等个盗贼出来引路,但许久都不见动静。城里搜捕已经有半个时辰,盗贼要逃恐怕也早已逃了。现在岸边有巡卫,就算有盗贼,也不敢出来。
朱安世又等了一阵,仍然不见动静,便等岸边巡卫走开,乘着空当,悄悄梭到岸边,长吸一口气,轻身滑入水中,潜游到城墙下,黑暗中,头碰到硬物,伸手一摸,前面有铁栅封挡。他上下左右细细摸寻,到处铁栏坚固,并没有松动断裂处。一口气用尽,只得浮出水面,躲在黑影里,一边喘气一边琢磨:下面水门周边都用砖石厚砌,刚才摸遍,并无缺漏,唯一可能之处,应在河床。
他又长吸一口气,一头潜到水底,在泥中乱摸,摸到水门附近的河床中央,手触到一根绳索,用力一扯,似有坠物,循绳摸去,河泥中有一石盘,径约三尺,厚约两寸,盘边对凿两个孔,所摸绳头系于一孔,另一孔用绳索拴在铁栏根部。朱安世大喜,用力扯绳,石盘竖起,伸手一探,石盘下有一洞穴,应是通至栅外。
朱安世又浮上水面,深换口气,重又潜到河底洞穴,拉起石盘,伸手探头,向里游去,洞穴先是陡斜向下,接着平直前行,而后又向上斜伸。游了数步,顶上被堵死,伸手一摸,又是一块石盘,便推开石盘,出了洞口,到达河床。他向上急游,浮到水面,一口气恰好用尽,回头看时,铁栅已在身后。
石渠、天禄两阁藏书,只有太常太常:官名,九卿之首。掌宗庙礼仪等事。官秩中两千石,属官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及丞,博士及诸陵园也受其管辖。、太史、博士博士:最早是一种官名,始见于战国,负责保管文献档案,编撰著述,传授学问。秦朝时,有博士七十人,掌管全国古今史事以及书籍典章。汉初沿置,官秩为比六百石,属太常。汉武帝时,设立了五经博士,博士成为专门传授儒家经学的学官。方可查阅。
八年前,司马迁官封太史令,第一件事便是进到未央宫,登天禄、观石渠。
当日,见天下典籍堆积如山、古今图书尽在手边,他喜不自禁,几乎手舞足蹈,心想:天子坐拥天下之乐,也莫过于此。
八年来,司马迁无数次穿梭出入于天禄阁和石渠阁,比自己家中还熟稔。阁中图书虽未遍读,但簿录却不知翻阅过多少遍,藏书名类数量,历历在目。
这几年,他所查阅的多是历代史籍,《论语》只是大略翻看过,未及细读。
现在写史写到《孔子列传》,需要参酌《论语》,天禄阁里所藏《论语》残缺不全,多个版本互相龃龉。石渠阁《论语》是秦宫所藏古本,是用先秦籀文书写,时人称之为蝌蚪文,艰深难辨,极少人能识。司马迁少时曾学过古字,大致能认得,所以才来石渠阁查阅。
没想到这秦本《论语》竟凭空消失。
司马迁猛然想到:父亲司马谈在世时亦为太史令,就曾发觉两阁书目在减少,所少的多是先秦诸子之书,司马谈曾数次上报此事,天子命御史查案,几位掌管图籍的官吏因此送命,所失图书却都无下落。
司马迁又忙看图书总数,还好,只缺《论语》一部。于是转身问书监段建:“前书监现在哪里?”
段建忙低首轻声道:“卑职不知。”
司马迁想:若无御史中丞御史中丞:御史大夫佐官,《汉书·百官公卿表上》中记载:“中丞,在殿中兰台,掌图籍秘书。”应允,石渠阁书监无权重新编排阁中图书。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书库,下了石渠阁。
御史中丞掌管图籍秘书,官署在宫中兰台。
司马迁沿宫道,南行二里,来到兰台,却见内外皆有许多宫卫执械把守,不许进出。司马迁命卫真上前打问,原来御史中丞获罪被拘,廷尉正在查抄兰台,至于所犯何罪,并不清楚。
卫真小声说:“难道是因为《论语》?中丞有罪,该不会牵涉到御史大夫?”
近年来,一人获罪,往往祸延周边,少则牵连几人、几十人,多则几百、几千,甚至上万。
现任御史大夫延广升任不到三年,司马迁与他并不相熟,只因延广精于《春秋》,多年前游学齐鲁时,曾向他求教过一次,此外并无私交过往。但司马迁一向深敬延广为人诚朴、处事端谨,断不会有什么渎职妄举。御史中丞为御史大夫佐官,下属有罪,延广至少也难辞失察之过。
延广今早忽然命人传送那封帛书给他,必定事出有因。
司马迁心中暗忧,只得原路返回,出了北阙。
他的皂布盖轺车轺车:一匹马驾的轻便车。汉代按官秩对官员车驾装饰进行严格等级区别,详见《后汉书·舆服志》。停在宫门外,却不见御夫伍德。转头一看,不远处停着一辆轺车,两轓朱红、皂缯华盖,车上坐着一个御夫,衣冠华贵。而伍德正躬着身、仰着脸,立在那辆车边,车上那御夫斜着眼不知道在说什么,伍德不住点着头。
卫真叫了一声,伍德听见,忙向那御夫施礼道别,这才转身跑过来。
见他满面春风,卫真嘲道:“和大人物攀扯上了?”
伍德偷眼看看司马迁,不敢答言,只是嘿嘿笑了一声:“是光禄勋吕步舒大人的御夫。”说着忙扶司马迁上车。
司马迁心中不快,却也不好说什么,便道:“先去御史府。”
轺车启动,卫真骑马跟随。过了直城门大街,到北阙外王侯官员甲第区,远远就见御史大夫府前竟也是重兵环卫,等走近些时,只见御史大夫延广及合家男女老幼被拘押而出,哭声一片。
司马迁大为吃惊,却不敢靠近,命伍德停车,眼望延广合族被押走,只能摇头叹息。
这时,天上忽然落起白毛《资治通鉴·汉纪十三》中记载,(天汉元年)“天雨白氂”。这种自然现象在历代史书中多有记载。,丝丝缕缕,漫天飘摇,长尺许,如同千万匹天马在云端摇首,落下无数银鬃。
四下里人们都惊呼起来,司马迁也觉惊诧,伸手去接,见白毛轻如蛛丝,沾粘于手,嗅之有铁腥味。
卫真小声问:“难道是天谴?莫非御史有冤?”
司马迁向来不信这些,并不答言,但心中狐疑、恍然若失。
得知那老儿自杀,减宣大怒,杜周也嘴角微搐。
狱中那少年及狱吏、狱卒都跪伏于地,全身颤抖,连声求饶。
那少年其实是减宣府中小吏,已经十七岁,因长得瘦纤,又声音清亮、犹带童音,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
杜周将他重笞一顿,投进老儿牢房内,命他设法探察老儿底细。
减宣不放心,又选了手下一个精干文吏,也扮作囚犯,关入老人囚室隔壁,旁听动静。
那文吏小心禀告道:“倒也并非一无所获,据卑职旁听,那老儿一口淮南口音,其间夹杂着些西北声调词语,应是南人北迁,在西北居住多年。至于西北何处,恕卑职无力分辨。”
减宣忙命人找寻精通西北口音的人来。片刻,找来一个老吏,他曾代人服役,在西北各处戍守多年。杜周命那文吏复述老人话语,那文吏擅长模仿,一句一句道来,竟有七八分像,小吏也在一边提醒旁证。
老吏细细听了,禀告道:“据小人听来,此人应在金城金城:今甘肃省兰州市。以西、湟水湟水:黄河上游支流,位于青海省东部。一带住过些年头。”
杜周问道:“确否?”
“话语中夹着一些西羌口音,别处俱无,只有湟水一带,汉羌杂居,才有这种口音。”
“要多少年,才会带这种西羌口音?”
“刚才听来,羌音用得自然熟络,内地北人要脱口说出,至少三五年,至于南人,恐怕得七八年以上。”
杜周与减宣商议:“淮南之人去湟水羌地,概有三种:一是戍卒,二是商人,三是逃犯。”
减宣道:“边地战事频繁,汉地商人大多只是行商,绝少定居;逃犯行踪不定,即便定居,也必改名换姓,难以追查;只有戍卒,有簿记可查。”
杜周微微点头,心中细想:戍卒分两种——服役或谪戍。男子自二十三岁至五十六岁,一共只须服兵役两年,无久居边地之理。唯有获罪被谪之人,常驻屯边,戍无定期,更有合家男女老幼一起被谪者,才会定居。看那老儿情状,当是谪戍屯田的犯人。
于是,他即命长史急传快信回长安,命左丞刘敢去查历年簿记,找出西征湟水军士名册。
长史领命,同时禀报道:“方才二位大人所论,与卑职所查正好相符。”
杜周目光一亮:“哦?”
“卑职奉命查验老儿衣物,其佩剑上有铭文‘淮南国’,而水囊上则有工坊识记‘金城牛氏’。另外,老儿袋中还有一把炒熟青稞,以及几片沙枣皮屑,青稞乃羌人主食,沙枣则是河湟特产。”
减宣喜道:“这老儿果然来自湟水一带。剑上铭文更加可疑,当年淮南王谋反,事败自杀,淮南国也早已被除。难道这老儿竟与此事有关?二十年前,盐铁就已收归官营,民间不得私自铸卖铁器,兵器更加要紧,只有专任铁官方可督造,这剑恐怕是当年淮南王私造的兵器。”
长史道:“卑职一并传信与左丞,去查当年簿记。”
减宣道:“若这老儿真是淮南王反贼余孽,倒也可以将功补过,略抵一些失马之罪。”
杜周沉思不语。
朱安世原路返回,潜行回到营房后面。
小童背靠石头坐在毡上,并没睡着,月光下双目炯炯。
“找到出路了,跟我走。”朱安世牵起小童,收拾皮毡,转身就走。
小童见他不牵马,轻声问:“马怎么办?”
“马先留在这里。”朱安世伸手抚摸马鬃,那个河下洞穴,这马是万万穿不过去的,来的路上他已想好一个带马出城的法子,只是今夜得暂时舍弃。
那马仍静卧不动,但像是明白主人意思,扭过脖颈,将头贴近朱安世。朱安世拍拍马颈,轻声道:“明早我来接你,等我召唤。”
说罢,朱安世牵着小童,转身离开,避开巡卫,一路躲闪,来到七星河岸边。
杜周和减宣坐候扶风府寺。
贼曹掾史成信来报:“城中民宅均已挨户细搜,官宅各家自行搜查,出入要道都布兵把守,各荒僻角落也逐一密查过,但均未见贼人下落。”
杜周沉着脸看了看减宣,减宣叱道:“官宅也要搜查!那朱安世积年盗贼,你所查之处,正是他要避开之处,你想不到的,才是他藏身逃脱之所。城中可藏可逃之处都搜遍了?”
“城北河边有一片乱石滩,东门有一处密林,城墙东南角有一处残缺……这几处都已派兵把守,贼人绝逃不出去,另外七星河穿城而过,不过城墙下都有铁栅阻挡,卑职怕有疏忽,派人潜到水中查过,南北水栅均牢固无损……”
杜周不待听完,转头问减宣:“狱中可关有城中惯贼?”
减宣不明其意,忙传狱吏。狱吏报上名目,城内所捕大小贼共有二十几人。
杜周命狱吏将这些贼全都提来,押跪在庭中,先选了其中一个头目,并不问话,只下令重笞五十。刑人发狠用力,那头目连声惨叫,此时夜深寂静,几条街外都能听到哀号之声。
笞罢,杜周问他出城秘道,那头目刚说了句“没有”,杜周命再重笞一百。笞罢又问,那头目哭叫“不知道”,杜周见刑人已累,命换刑人再加笞一百。汉文帝为政清静仁慈,废除肉刑,用笞刑代替。汉景帝继位后,见笞刑三百以上,多有死于笞下者,又减了笞刑数量,并且定下律令,笞刑途中不得更换刑人。汉武帝刘彻登基以来,重用酷吏,放任酷刑,景帝所定律令渐渐废弃。
那头目哭号着求饶,杜周只问他知与不知,那头目哭道:“小人实在不知……”
杜周只说一个字:“笞!”
新换的刑人发力便抽,到七八十下,那头目已喊不出声,一百笞罢,人趴在地上,已不动弹,不知死活。
杜周命人将其拖到一边,又在贼中选了另一个头目,不等发话,那个贼头已不住磕头,连声哀叫:“城南墙角有一个缺洞,小人平日都是从那里钻出去,此外再不知道有什么出城秘道,大人饶命!”
杜周只吩咐换捶刑,先捶一百。那贼头始终不知,几轮捶完,也昏死过去。
杜周拿眼扫视庭中,众贼全都魂破胆裂。没等杜周开口,其中一个贼喊道:“大人饶命,我知道有条秘道。”
杜周嘴角一撇,冷冷一哼。
那个贼招供:“七星河南城墙下,河床中间有个石盘,盖住一个洞口,下面是条隧道穿过铁栅……”
第四章 星辰书卷
朱安世小声问那小童:“你会不会游水?”
小童摇摇头。
朱安世犯起难来,但看小童身子瘦小,回想河底洞穴,大致容得下两人同行,便嘱咐道:“我们要潜水,下水前,吸足一口气。”
小童点点头,但看那河水幽深,眼中微露惧意。
朱安世拍拍他的小肩膀:“跟着我,莫怕!”
小童点点头,小声说:“我不怕。”
朱安世俯身让小童趴在自己背上,用衣带紧紧捆牢,等巡卫离开,急趋过去,下到河里,扭头说声:“吸气!”
小童忙用力吸气,却因为惶急,呛到喉咙,咳嗽起来,幸好自己及时捂住了嘴,才免被巡卫察觉。
朱安世一扭头,见岸上远处隐隐闪动一串火点,并飞快移向这边,随即听到一阵马蹄声,是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捕吏一定是知道了这个出城秘道,不容再耽搁!
朱安世伸手到后面拍了拍小童,小童也见到了那些火把,猛吸了一口气。朱安世觉到,也深吸一口,随即潜入水中。到了水底,他拉开石盘,钻进洞穴,急速前游,还未出洞,便觉背上小童手足乱挣,已经支撑不住。这时已容不得多想,朱安世拼命加速,钻出洞穴,急浮上水面,这时,背上小童已不再动弹。
朱安世忙向岸边急游,飞快上岸,解开衣带,将小童平放到河滩上,只见小童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引自《史记·孔子世家》。
司马迁端坐于书案前,铺展新简,提笔凝神,开始写《孔子列传》《史记》中为《孔子世家》,此处写为《孔子列传》,原因见后文。,才写了一段,卫真急冲冲进来:
“御史大夫延广畏罪自杀了!延广生平仅见于《汉书》中一句“(太初三年)正月,胶东太守延广为御史大夫”。值得注意的是,《汉书·百官公卿表下》中,历任御史大夫任免死亡,均有明确记载,独缺延广记录。”
司马迁大惊抬头:“所因何罪?”
“诬上。”
“又是腹诽……”司马迁叹息一声,低头不语。
当今天子即位之初,还能宽怀纳谏,自从任用酷吏张汤,法令日苛,刑狱日酷。连张汤自己也莫能幸免,最终冤死于诬告。尤其是十七年前,天子造新币,大农令颜异只微微撇了撇嘴,便因“腹诽”之罪被诛。从此,公卿大夫上朝议事,连五官都不敢乱动,更莫论口出异议。《史记·平准书》中记载:“(张)汤奏(颜)当异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诽,论死。自是之后,有腹诽之法,以此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矣。”
卫真又道:“御史手下中丞也已被处斩。两家亲族被谪徙五原戍边屯田。”
司马迁听后,心中郁郁,不由得从怀中取出延广所留帛书。这两天,他反复琢磨上面那几句话,却始终不解其意。只觉得那字迹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的手笔。
卫真瞅着帛书,猜道:“这帛书莫非和《论语》遗失有关?延广才把帛书送上门,我们就发觉《论语》遗失,接着他就被拘押,今天又自杀。他留的这几句话难道就是在说这事?”
“石渠阁书籍由内府监守,图书丢失,内府首当其责,御史大夫即便有过,也罪不至死。此外,我和延广并无私交,他为何要传这封帛书给我?”
“希望主公为他申冤?”
“我官职卑微,只管文史星历,不问政事,如何能替他申冤?”
“御史大夫死得不明不白,至少主公您可以借史笔写出真相,还其清誉,使他瞑目。”
“我写史记,乃是私举,从未告诉他人,延广如何得知?”
“主公当年探察史迹、游学天下,又曾求教于延广,讲论过《春秋》《春秋》:中国最早的编年体史书,相传由孔子整理修订而成,记载自公元前722年至前481年间历史。汉武帝时期定为儒家“五经”之一。。主公虽然不说,但延广精于识人,察言观志,也能判断出主公有修史之志。”
“这倒不无可能,我与延广虽然只有一夕言谈,但彼此志趣相投、胸臆相通,他确有可能猜到我之志愿。不过,我将古本《论语》遗失一事上奏太常时,太常已经先知此事,并说有司也已在查办,如果延广确因此事获罪,为何不等案情查明就仓促自杀?”
“莫非古本《论语》正是被他盗走?”卫真话刚出口,随即又道,“不对,《论语》随处可得,盗之何用?”
“那并非普通《论语》,乃是现存唯一古本。”
“古本再珍贵,也不过是竹简,又不是金玉宝物,和今本区别难道那么大?”
“你哪里知道古文之珍!古代典籍经历了始皇焚书、楚汉战火,书卷残灭殆尽。民间书籍虽有幸存,大多残缺不全,加之儒家常遭贬抑,及至今上继位,尊扬儒术,儒家经籍才稍稍复出。这时距秦亡汉兴,已逾百年,历五六代人,房梁木柱都已经朽蚀,何况书简?现存各种经籍,版本杂乱、真伪难辨,即便同一版本,也各主其说,互相争讦。有了古本,才能辨明真伪。”
“难怪当今儒学这派那派争个不停。不过,主公从来不理会这些派争,延广没道理让您知道啊。我看帛书上头一句是‘星辰’二字,难道和主公执掌天文星历有关?”
“星历与图书有何关系?”
“《论语》是圣人之言,《论语》遗失,也许上应天象,是个凶兆,延广被拘那日天雨白毛,莫非他预感不祥,想让您查出其中征兆?”
“更加胡说!千年之前,周人已知‘敬天’在于‘保民’,深明‘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引自《尚书·周书》。。五百年前,孔子也曾道‘未知事人,焉知事鬼’,长叹‘天何言哉’两句均引自世传《论语》。!今人反倒不如古人,求神拜仙,巫鬼横行。董仲舒虽然是我恩师,我却不得不说这全是他开的恶头,迷信阴阳,妄说灾异,惑乱人心,流毒日盛!”
卫真吓得不敢再说,转过话题道:“延广留下这几句话,难道是暗指《论语》下落?”
“他为何不上报朝廷,为自己脱罪,反倒留些暗语,让人乱猜?”
“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司马迁小心卷起那方帛书:“延广煞费苦心,并为之送命,如果真有隐情,这隐情恐怕干系不小。”
卫真怕起来:“这事大有古怪,主公您最好不要牵涉进去。”
司马迁未及答言,夫人柳氏走进来:“卫真说得是,御史大夫都因此受祸,这事非同寻常。夫君怎么反要撞上去?”
司马迁看妻子满面忧虑,安慰道:“不必担心,我知道。”
月光下,小童脸色苍白,气息全无。
朱安世大惊,忙伸掌在小童胸口用力按压,良久,小童猛呛一声,一口水喷出,总算醒转。
朱安世这才放心,刚咧嘴要笑,只听对岸忽然传来“哐啷吱呀”一阵声响,城门随之打开,吊桥急急放下,一队骑卫打着火把奔出门来。
不好!朱安世忙一把背起小童,几步蹿进旁边的草丛,奔了数百步后,听见后面骑卫已赶到自己刚才上岸处,有人大喊:“岸边有水迹!”
“这里有脚印!是朝那边去了!”
朱安世听到,放轻脚步,加快行速,忽左忽右,在荒草中绕行数十步,确信足迹已经混乱,见前面有棵大树,便奔过去,又用衣带捆牢背上小童,手足并用,爬上了那棵树,攀到树顶枝叶最密的一根粗杈上,趴伏起来。
很快,那队骑卫便赶了过来,他们果然追丢了脚印,在下面四处乱寻,随后便分头去找。
朱安世等骑卫蹄声都已奔远,才溜下大树,回头小声问背上小童:“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小童声音虽低,气息却也平顺。朱安世放了心,回手拍了拍小童,心想城西山塬纵横,容易藏身,便迈步向西急奔。
他避开大道,只走田间小径,一个多时辰后,行至无路处,在土塬中找到一处洞穴,取出火盒,用火刀击火石,点燃火绒,向里照看。洞内空空,只有几处小兽粪便,早已干透,便放心走进去。
两人浑身湿透,一路秋夜风凉,小童冻得不住打战。朱安世去洞外捡了些柴火,又用树枝密密封住洞口,以挡火光,然后点着柴火,叫小童脱下衣服,自己也脱了,都搭在火边晾烤。又在地下铺好皮毡,从囊中取出一件长袍,两人躺下盖好,困乏睡去。
成信又硬着头皮前去回报:“七星河南口城墙下果然有条秘道,卑职出了城门到护城河对岸去查看,见岸边有一摊水迹和一串脚印,便带人去追,不过……”
减宣骂道:“蠢!蠢!蠢!河底秘道人能过,马不能过,汗血马一定还在城里,不许开城门,继续在城里细搜,何时搜到何时再开!”
杜周却想:那朱安世冒死盗马,定难轻弃。他要带马出城,只有从城门出。贼人藏匿隐秘,搜了一夜,都不见踪影,再搜也未必找得到。与其徒劳费力搜寻,不如诱其自出。便道:“不必,打开城门。”
减宣一愣,但略一想,随即明白:“大人高见!那盗马贼就算逃走,一定还会回来设法取马,还得从城门出去,汗血马身形特异,再作伪装,也不难辨认。”
于是他下令撤回城中搜捕人马,打开城门,守卫只照平时安排,只严查出城之马。又挑了百名精于识马的士卒,扮作平民,在出城要道暗查,城门外暗伏人手,以作堵截。
太常遣信使又来催问“天雨白毛”之事。
当今天子崇信鬼神,愈老愈甚。前日天雨白毛,急命太常查究天意,太常吩咐司马迁呈报。司马迁一向不喜这些灾异之论,尤其遍读古史,见善者穷困寿夭、恶徒富贵善终,比比皆是,不可胜数。何曾见天道,哪里有赏罚?因此,每逢受命解说灾异征兆,总是拖延迟怠,常遭太常斥责。
此事太常已经催过两次,信使进门就冷沉着脸,听说仍未完成,辞色更加不堪,司马迁只得躬身赔罪,说此事离奇,仓促难以查明,需要参研古往记录。
信使冷冷丢下一句话:“日落之前,还见不到呈报,休怪太常大人无情!”随即转身就走。
司马迁见不能再拖延,只得带了卫真,去石渠阁查阅古时天象记录。
到石渠阁,仍是书监段建接引进去,打开金柜,找到周秦天象簿记,卫真一一搬运到案上,司马迁一卷一卷细查,查遍了也未找到相似记载,司马迁犯起难来。
卫真见段建离开,便小声说:“找不到记载更好。无可查证,正好随意编纂。皇上崇信鬼神,爱听吉言,就编几句好话,他听了欢心,主公也交了差事,岂不皆大欢喜?”
司马迁却摇头道:“不好。”但上司催逼紧迫,要交差事,没奈何,只得提起笔,依照物理,勉强应付几句,关于福祸,却只字不肯提及。
卫真在一边读了,劝道:“这样恐怕过不了关。”
“我只能言我所见、道我所知,至于过不过关,只能由他去,岂能为了交差乱造谀辞?”
卫真不敢再说,偷偷摇头叹息,抱起书卷,一一放回原处。
司马迁心头闷闷,望着灯焰出神,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金石相磨之声,接着卫真叫道:“主公,快来看!”
司马迁闻声转头,见卫真趴在一个铜柜前,柜里书卷全堆在外面,卫真擎着一盏灯,头伸在书柜中。司马迁过去一看,书柜底部竟有一个黑洞!洞里架着一副梯子!
司马迁瞠目结舌,遍体生寒:这里为何会有一个洞?看梯子,应是有人从此上下,下面通到哪里?洞口藏在书柜里,难道是条秘道?
卫真小声道:“这是拉环。”
他伸手指向柜内右侧,底边中间有个铜环。握住铜环,用力一拉,一块铜板从柜底应手滑出,再一拉,铜板盖住洞口,与柜底四边密合,完好如初。铜板边上一圈凹槽,卫真按下铜环,铜环正好扣在那圈凹槽中,严丝合缝,乍一看,是铜板上所刻环状凹纹。唯有环顶,有一处半圆凹陷,指顶大小,仿佛浇铸时误留残迹,卫真伸指在那凹陷处,轻轻一抠,便又抠起铜环。
司马迁大惊,卫真又笑着指指柜顶铜牌,铜牌上是书柜藏书编目,上刻“秦·星历”。
两人异口同声,念出延广帛书第一句:“星辰下,书卷空!”
朱安世醒来时,天已微亮。
他爬起来到洞口探看,外面一片薄雾,近处荒草凋零,并无人迹,远处是农田,时辰尚早,未见农夫踪影,于是他回身放心穿衣。小童也随即醒来,穿好衣裳,坐着不说话,只拿眼望着朱安世。
朱安世这才仔细打量小童:睡了一夜,小童比昨日精神了许多,一双圆眼,眸子黑亮,脸晒得黝黑,牙咬着下唇。小小年纪,神色中竟透着老成沧桑。灵动处看还是个孩子,倔强处却像是经过了许多挫磨。
朱安世心里涌起一阵怜爱,从背囊里取出水囊,倒了些水在手帕上,凑近小童要帮他擦脸,小童却慌忙说:“我自己来。”伸手接过手帕,认真把脸擦净,而后将手帕拧干,起身过来,拔开水囊木塞,一手抓起水囊,一手握着手帕,小心往手帕上浇水。水囊有些重,抓不稳,他的小手一直在颤,水却没有洒到地上。手帕浇湿后,他盖好水囊,将手帕递给朱安世:“朱叔叔,你也擦一把。”
朱安世一直看着,心里暗暗赞叹,忙笑着接过手帕:“你几岁了?”
“七岁零三个月。”
“比我儿子还小两个月。”
朱安世一边擦脸,一边想,儿子可不会帮我做这事。分别几年,那小毛头见了自己,恐怕都有些认生了。
他想着和儿子见面的情形,心里暗道:他要是敢不大声叫我“爹”,我就狠狠拧他的脸蛋,嘿嘿……他们茂陵宅院里有棵槐树,有雀儿在树上搭了个窝。有一日,儿子听到树上小雀仔啾啾鸣叫,闹着要捉下来玩,妻子郦袖不许,儿子一向怕他娘,不敢再说,嘟着嘴生闷气。朱安世逗他,只轻轻拧了下他的脸蛋,儿子借故顿时大哭起来,无论如何都哄不住。朱安世只得求告郦袖,去捉了几条虫子,背着儿子爬上槐树,让他喂那几只小雀仔。儿子乐得了不得,正在喂小雀仔,老雀飞回来了,见到他们,立即振翅叫着,朝他们扑啄,朱安世忙抱着儿子溜下树,老雀不依不饶,又追叫了一阵,才飞回巢中。儿子小脸唬得煞白……这小毛头,嘿嘿……
那小童见朱安世笑,有些吃惊。
朱安世忙回过神,笑着问:“我听那老丈叫你‘欢儿’,是欢喜之‘欢’吗?”
小童边穿衣裳边摇摇头:“我娘说,是马儿欢腾的‘驩’。”
“你姓什么?”
“我不能说。”
朱安世一愣,看他一本正经,不由得笑起来,又问:“那老丈是你什么人?”
“不知道。”
“不知道?”
“我是楚公公转托给他的,以前从没见过。”
“楚公公是你什么人?”
“不知道。”
“又不知道?”
“是姜叔叔把我转托给楚公公,以前也从没见过。”
“你一共被转托了几人?”
“四个人。”
“你最早是跟谁在一起?”
“我娘。”
“你娘现在哪里?”
驩儿不再言语,垂下头,眼中忽然涌出泪来。
朱安世看这情形,猜想其母已经过世,不由得长叹口气,伸手在他小肩膀上拍了拍,转身去囊中取食物。刚打开背囊,忽然发觉一事,忍不住叫了一声。
驩儿忙擦掉眼泪问:“怎么了?”
朱安世忙道:“哦,没什么。”
驩儿却向背囊里望了望,随即道:“公公给你的酬金忘在客店里了?”
朱安世见他猜破,不好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他一直自视豪侠,想做出些惊天动地的壮举,这次行刺刘彘未果,让他黯然自失,发觉自己既非荆轲也非豫让,第一就先舍不下妻儿,恐怕做不了什么英雄豪杰。
心灰之余,却也定下主意,从此不再任意胡为,找见妻儿,从此一家人安稳度日。只是这两年做马卒,没有多少积蓄,他本可以去巨富之家轻松盗些钱财,但妻子郦袖始终不喜他为盗,他想用正道得来的钱,买些礼物向妻儿赔罪,再置些产业以作营生。因为酬金丰厚,所以才接了这桩生意,结果却居然……他苦笑了一声。
正在思寻,驩儿忽然道:“你不用生气,酬金丢了,你就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去长安,我也正好不想再连累别人。”
朱安世看驩儿一脸稚气,却神色倔强,不由得笑起来。
驩儿眼中却又闪泪光,他忙用袖子擦掉眼泪说:“几位叔伯都为我死了,公公也必定已经……谢谢你救我出城,我走了。”说着便向洞外走去。
朱安世忙起身拦住:“我既受你公公之托,哪能这样了事?岂不坏了我名声!”
驩儿站住,低头不说话。
朱安世取出干粮和水囊,递给驩儿。驩儿却迟疑不接,不料肚子咕咕叫起来,大大咽了声口水,顿时红了脸。朱安世笑起来,强塞到他手中,驩儿才低低道声谢,接过去,却不吃,放在毡上,坐下来,闭起眼睛,口中忽然念念有词。
朱安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好问,便自己拿了块干粮,坐到一边,边嚼边看。驩儿一直在念,叽叽咕咕,他听了半天,没听清一句。
大半个时辰,驩儿才停了嘴,睁开眼,又伸出右手手指,在左手手心里画了一番,之后才拿起干粮,低着头慢慢吃起来。
“你刚才在念什么?”
“我不能说。”
第五章 秘道夜探
“我去取马,你在洞里等我。”
“城里现在到处是官兵啊。”
“不怕,我自有办法。你不要出去,在这里等我。”
“我知道,朱叔叔,你小心。”
朱安世不带行囊,轻身徒步,向扶风回走。
远远看见城门大开,行人出入,一切如常,心里有些诧异,略想了想,又不禁笑起来:他们料定汗血马仍留在城里,我舍不得马,一定会回来取,所以故意设下陷阱。
城南护城河外不远,有一处高坡,朱安世便舍了大路,穿进小径,绕道上到坡顶,这时朝阳初升,俯视城外,见大道两侧密林丛中,果然隐隐有刀光闪耀。他目测距离,自坡顶到城墙,果然大致不差。又左右望望,仔细想好退路。
盘算已定,他伸出拇指,在唇髭上一划,运一口气,撮口作声,音出舌端,发出一声长啸,声音嘹远,清透云霄,回响四野。
片刻之后,城门内隐隐传来马嘶声和嚷叫声,转眼,只见城门洞中奔出那匹汗血马,扬鬃奋尾,冲过守卫,翻蹄亮掌,风一般奔出城门,跃上河桥。
几个守卫一边急追,一边大喊:“吊起桥!吊起桥!”
汗血马才奔到桥中间,桥板忽然拉起。朱安世远远看见,暗叫“不好!”
汗血马却并不停蹄,继续前奔,桥板不断升高,奔了十几步,快到桥头时,桥板已经十分陡斜,桥头离地已有一丈多高,汗血马前蹄一滑,险些蹶倒。朱安世不由得又惊呼起来。那马长嘶一声,身子一挣,两只前蹄先后搭住桥头,纵身一跃,凌空而起,飞落到岸边。
朱安世大喜,响响打了个呼哨,汗血马身子一挫,将头一偏,沿着河岸朝着土坡飞奔过来。
吊桥也随即重新落下,城内一队骁骑紧随而出,城外林中伏兵也闻声而动,疾奔过来。
朱安世忙奔下土坡,赶到坡底,汗血马一声长嘶,已骤立在眼前。朱安世翻身上马,拍拍马颈,赞了一声,随即带马飞奔。后面骁骑紧紧追赶。到了城角,朱安世拍马向北折转,继续疾奔,身后追兵虽落后几丈,却紧随不舍,朱安世知道他们顾惜汗血马,不敢放箭,所以放心奔驰。
疾奔一里路后,追兵渐渐被甩开,又奔一里多路时,穿过一片树林,回头已看不到追兵。朱安世这才放慢马速,掉转马头,拣了条小路,向南绕行。不到半个时辰,回到山洞。
驩儿听到马蹄声,在洞口悄悄探头,见是朱安世,叫着跑出来:“你真的救出它来了!”
朱安世跳下马,得意道:“吾乃朱安世也。”
驩儿睁大眼睛,用力点头,朱安世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现出孩童样儿,不由得伸出手摸摸他的头,笑着进洞,收拾行囊,很快出来,抱驩儿上马,穿过田野,沿一条山路,向西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