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还原的象

陈嘉映
初识哲学 贺照田君邀我写一篇学术自述之类的东西。这个话头提起后,我动心琢磨了一阵。我才意识到,这很多年,我先后追随一条又一条思路,竟没有停下来回头看一眼行来的道路,我也才意识到,在自己的问学过程中,很少有走得对头的,多半都是教训。这些教训对后学也许不全无警示作用。再者,我们这一代的求学经历,和正常社会中的青少年很不一样,写出来,青年读者也许会觉得有点儿新鲜。这样想下来,最后答应了贺照田先生的请求。但写下的不是学术自述一类,是些拉拉杂杂的回忆,夹杂今天的反省。 拉拉杂杂写了很多,挑出一些段落,润色文句,联络成篇。我本着bon fait记述往事,不过大概仍然难逃biographical illusion,我自认真我的,读者只当它个故事来听。 一座名山,有个和尚,带领一些工人,从山底修一条石路,经过几处好风景,一路修到山顶。我呢,没有踏出这样一条造福后人的路,只顾自在精神的林莽中游寻迷行了几十年。游乐之余,也曾在陡峭处做二三路标,在打滑处垫上几块石板,哪个后来人碰巧踏到这里,也许能获得些微帮助。但山大林深,我做过的那一点儿工作,散碎多半等不到为后人效力,先自被风风雨雨洗荡尽了。功效且不论吧,后面这些文字,有同样喜好在思想的林莽中游玩的孩子,或许会在其中听到带有回音的问候。 一 三夏时节,全校都组织到哪里收麦子去了,我和哥哥嘉曜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教室里,各占一座大窗读书。我读的是周振甫的《诗词例话》,他读的是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那种书,在我脑子里混称为理论书或哲学书,我只能仰慕,自知读不懂。我那时好文学和科学。科学书,无论怎么艰难,只要一步一步跟下去,最后总能达到清晰的结论。诗赋文章,无论怎样高远幽深,总脱不了个人色彩,含含混混总能体会到一点什么。理论所关心的,却不是个人的喜怒哀乐,实际上,要上升为理论,就必须先从个人的喜怒哀乐跳出来,到达一个公共空间,以便放之四海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