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

莫言
爆炸 一 父亲的手缓慢地举起来,在肩膀上方停留了三秒钟,然后用力一挥,响亮地打在我的左腮上。父亲的手上满是棱角,沾满着成熟小麦的焦香和麦秸的苦涩。六十年劳动赋予父亲的手以沉重的力量和崇高的尊严,它落到我脸上,发出重浊的声音,犹如气球爆炸。几颗亮晶晶的光点在高大的灰蓝色天空上流星般飞驰盘旋,把一条条明亮洁白的线画在天上,纵横交错,好似图画,久久不散。飞行训练,飞机进入拉烟层。父亲的手让我看到飞机拉烟后就从我脸上反弹开,我的脸没回位就听到空中发出一声爆响。这声响初如圆球,紧接着便拉长变宽变淡,像一颗大彗星。我认为我确凿地看到了那声音,它飞越房屋和街道,跨过平川与河流,碰撞矮树高草,最后消融进初夏的乳汁般的透明大气里。我站在我们家浑圆的打麦场与大气之间,我站在我们家打麦场的边缘也站在大气的边缘上,看着爆炸声消逝又看着金色的太阳与乌黑的树木车轮般旋转;极目处钢青色的地平线被阳光切割成两条平行曲折明暗相谐的汹涌的河流,对着我流来,又离我流去。乌亮如炭的雨燕在河边电一般出现又电一般消逝。我感到一股猝发的狂欢般的痛苦感情在胸中郁积,好像是我用力叫了一声。 父亲伛偻着腰,高大地站在我的面前,那只打过我的手像一只兴奋的小兽一样哆嗦着。父亲穿一条齐膝盖的黑色长短裤,赤脚,光背,头戴一顶破了边的卷曲如枯叶的草帽站在我面前,我的父亲,我的威严的父亲用可怜的目光看着我。白炽的阳光里挟带着一股恶毒的辣味,晒着父亲嶙岸的肩膀和两只崎岖的大脚。父亲像麦场上生出来的一棵无叶树,不给我丝毫荫凉,他使我灼热难挨。我说:爹,你听我说……父亲柔顺地说:你别说了,我的儿,你想错了!爹已经七十岁了。我说:不,我要说,爹,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爹前进一步,我后退一步。)爹说:我什么不懂?我说:你打我是犯法的!父亲开颜一笑,趔趔趄趄地抢上来,左手一挥,像往锅边上贴饼子一样打响了我的右腮。我犯法了,杂种,把你爹送到局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