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与杂种

莫言
梦境与杂种 一尊塑像是一件艺术品,而一个裸体女人则根本不是,莫洛亚先生嘴里叼着黄杨木烟斗对我的父亲说,爱情只能存在于我们的梦境中,一切将拉回到真实的领域的东西,一切使人的官能得到满足的东西,都使爱情毁灭。正午的阳光倾斜到我们家的院落里,在稀疏的杏树叶子造出的淡薄阴影里,我父亲坐在自己的鞋子上,似懂非懂地听着来自不知何国的莫洛亚先生用蹩脚的汉语表达出来的思想。你明白了没有?莫洛亚先生问。我父亲垂着头,瞅着摆在他眼下的那十个青色的脚趾甲,考虑了几分钟,然后就用犹豫不决的腔调说:照您的看法,孩子是必须送进学堂里,之后才可能有出息了?莫洛亚坚决地说:是的,毫无疑问是这样的。 莫洛亚先生吃过了晚饭,带着我母亲烙出来的十几张大饼和一捆大葱走了。我们一家人把他一直送到河堤上。他是背对着十五的月光走的。他的腿很长,走路的姿势显得笨拙难看,仿佛一只生病的马,渐渐地消逝在月光昏迷的暗夜里。他走了,就像他永远不再出现在我们生活中,就像我们永远不能与他共进辛辣的晚餐一样,但他腋下散发出的那股野狐狸的腥臊之气却在我们的村庄里、在我的记忆里久久翻腾。 莫洛亚的话不会错的,父亲对祖母和祖父说,既然连莫洛亚都劝我们把孩子送去学堂,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把孩子送进学堂,莫洛亚可是有地位的洋人哎,他的话不能不听,爹,娘。我父亲耐心地对我祖父母说。 我看到月光从天上洒下来,照耀着祖母手中的牛骨纺锤。那东西在祖母的手上,带着一根羊毛线,做着杏黄色的旋转。她的脸模糊不清,很难看见她对我父亲的话的反应。我祖父呼吸很重,看样子在生闷气。我听到父亲又说:既然爹和娘没有意见,那么明天我就送树根去上学了。 祖父终于发言了:上学,学什么?我没上过学,不也照样地吃饭穿衣睡大觉吗? 祖母立即帮腔:你让他去上学,那两只绵羊让谁去放?这个洋鬼子,麻袋一样的肚皮,吃了还不算,还要带了走。 父亲说:既然连莫洛亚都说了,咱不能不顾忌一点面子,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