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六十春

默音
夏日惶惶 1997 张方敏进弄堂也没下自行车,两条又长又结实的腿从热裤底下探出来,擦着地滑过去。她自以为车技高超,车把几乎撞进手捧饭碗在门口聊天的二号老太的怀里,老太惊得险些摔了碗,冲着张方敏的背影喊:“心急慌忙,一点不像女小偎!” 弄堂外的蝉声静了一静,又攒足了劲头似的哗然响起。 张方敏在六号门口轻盈地跳下车。弄堂甬道上贴墙摆着小饭桌,上面是四菜一汤:炒螺蛳、红烧带鱼、空心菜、扁尖冬瓜汤。她扫一眼,肚子随之咕噜噜作响。这个点大多数弄堂人家都已吃过午饭,张家要等她这个独生女从暑期英语加强班回来。她提车过门槛,穿过六号幽暗的过道,把车塞进楼梯底下放杂物的位置。旁边是她家和楼下雷家合用的厨房间,奇怪的是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厨房没有窗,二十五瓦裸灯泡幽幽地泛着光。 她甩掉汗津津的跑鞋和袜子上楼。赤裸的脚底接触到旧而干净的木头楼板,有种惬意的清凉。张方敏走得像猫一样轻。还没等她靠近关着的房门口,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语声,是个女人的尖嗓门。 张方敏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见尖嗓门嚷道:“你讲啊,我哪一点做得不够好,哪一点亏待过她!” 爸妈又吵架了。要么是奶奶又挑了什么刺,要么是妈妈莫名地心头火起。张方敏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吵架其实不需要理由。她现在高二升高三,长大意味着麻木,所以张方敏放弃了进门的打算,蹑手蹑脚地下楼。看架势还得吵一会儿,奶奶此时多半在隔壁弄堂搬弄儿媳的不是,这一招也厉害,武侠小说上叫作“隔山打牛”,毕竟妈妈就是从隔壁弄堂嫁过来的,那边有外婆、舅舅和其他熟人,奶奶的抱怨会以光速穿过巷尾,再透过一座座破败的两层楼,折射回张家所在的弄堂。 奶奶和妈妈磕磕绊绊这么多年,要说起因,在张方敏身上。她本来叫张敏,等到报户口的时候,妈妈建议,女儿随自己姓方。奶奶当然不干了。爸爸夹在互不相让的两个女人之间,最后说,好吧,各取一字,就叫张方敏好了。 张方敏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每当别人知道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