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的泥沼

陈丹青
序 每次收拢访谈的杂稿,总忘记当时应了哪份报刊,哪个网站。除了早先识面的记者,多半不知哪里弄到我的手机号,直接约谈。这类邀约几乎每周都有,时或多到三五次,不理会,对方也就作罢,有些盯得牢,若是话题可谈,我又不很忙,便应承了。有礼貌的记者会说:抱歉打搅,您有秘书或助手可联系吗——有的,我的助手和秘书,就是我自己。 出席活动,人多而杂,我常难以分辨谁是记者。《百家讲坛》热播那年,老友罗中立拉我去重庆四川美院捧场,进场前混在人丛里站着,边上有位青年问,您看易中天节目吗?学者该不该上电视?我随口说,那算屁事啊,电视普及后,国外学者早就上媒体了。 翌日报端大标题:《陈丹青:易中天是个屁》。 这可是修辞学家的本领,谁说咱记者素质差——重庆的报人出手狠辣,其渊源,据说上溯抗战中的陪都时期——等而上之的话语打劫,另有一招,是生编了词语往我嘴里塞。近例,是出席王朔家千金与朱新建公子的婚礼,临场不免说几句,片刻便有学生转来微信,六七句里,三四句完全捏造,语感弄得蛮像,朋友看了,都相信——这回,我遇到天才的剧作家了。 退回“文革”,无数冤鬼即死于这类话语的栽赃,如今呢,则哪位傻逼稍与媒体沾点边,浑身唾沫,还弄成你自己的口涎,望之可惨,而记者说起,总是嘻嘻笑:陈老师,你好傻哎,媒体就是这样的呀。 是的,既是蹭了媒体的丛林,我活该,此刻写来,算是给诸位添点笑料。倒是返回去想想,我对各种人物的专访、评述、传记,从此起疑,须得全盘想过了,想下去,不禁悚然:太多太多确信不疑的所谓史料与掌故,恐怕布满了讹传、夸张、错置、捏造,倘若称引而转述,可就演为讹传的讹传,以至转为真相了。早先我相信,未被说出的人与事,等于不存在,现在意见两样了:人事与史迹的累累误点,尚在其次,最可怕者,是代代相沿的讹传链早经公认而凝固:其实都不可轻信,都有问题。而持说者与被说者是否同代,尤须仔细考量,近年读杨奎松先生的历史书,感慨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