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
冯至
一 城父
城父,这座在方城外新建筑的边城,三年来无人过问,自己也仿佛失却了重心,无时不在空中飘浮着,不论走出哪一方向的城门,放眼望去,只是黄色的平原,无边无际,从远方传不来一点消息。天天早晨醒来,横在人人心头的,总是那两件事:太子建的出奔和伍奢的被囚。但这只从面貌上举动上彼此感到,却没有一个人有勇气提出来谈讲。居民中,有的是从陈国、蔡国归化来的,有的是从江边迁徙来的,最初无非是梦想着新城的繁荣,而今,这个梦却逐渐疏淡了,都露出几分悔意。他们有如一团渐渐干松了的泥土,只等着一阵狂风,把他们吹散。伍尚和子胥,兄弟二人,天天坐在家里,只听着小小的一座城充满了窃窃的私语,其中的含意模糊得像是雾里的花;江边的方言使人怀想起金黄的橙橘,池沼里生长着宁静的花叶,走到山谷里去到处都是兰蕙芳草;陈蔡的方言却含满流离转徙的愁苦,祖国虽然暂时恢复了,人们也不肯回去,本想在这里生下根,得到安息,现在这个入地未深的根又起始动摇了,安息从哪里能得到呢?总之,在这不实在的,恍恍惚惚的城里,人人都在思念故乡,不想继续住下去,可是又没有什么打算。这兄弟二人,在愁苦对坐时,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他们若是回想起他们的幼年,便觉得自己像是从肥沃的原野里生长出来的两棵树,如今被移植在一个窄小贫瘠的盆子里,他们若想继续生长,只有希望这个盆子的破裂。所以在长昼,在深夜,二人静默了许久之后,弟弟有时从心里迸出一句简短的话来:“这状况,怎样支持下去呢?”他一边说一边望着那只没有系上弦的弓,死蛇一般在壁上挂着,眼里几乎要淌出泪来。这时,焦躁与忍耐在他的身内交战,仇恨在他的血里滋养着。
父亲囚系在郢城,太子建流亡在郑、宋——兄弟二人和这座城完全被人忘却了。他们想象中的郢城,现在一定还承袭着灵王的遗风,仰仗江南采伐不尽的森林,在那里大兴土木。左一片宫殿,右一座台阁,新发迹的人们在那崭新的建筑里作孽。既无人想到祖先在往日坐着柴木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