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疾
弋舟
平行
自退休那天起,他就开始思考“老去”的含义。其实,很久以来,“老去”这个事实已经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却又无可置疑地发生着——不知何时,他已经变成了秃头,性欲减退,眼睛也老花了。但对这一切,他都熟视无睹。他罔顾秃了的头和老花了的眼睛。在他的意识里,这些细节只是“老去”的外衣,顶多算是表层的感觉材料,而“老去”应该是某种更具本质性的突变,生命由此会有一个质的翻转——就像扑克牌经过魔术师的手,变成了鸽子。
这种偏执的思维方式也许来自他的职业。退休前,他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尽管他教授的是地理这样一门看似刻板的学科,但并不妨碍他养成那种善于抽象性的思维习惯。他习惯将大千世界进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和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分析。
退休意味着老年的正式降临,一种源自生命本身的紧迫感随之而来。他认为自己必须面对这个重大的问题,想清楚它,从而全面、客观地把握它。如此一来,就像一个浸泡在水里的人,自己却对水温毫无体察,他已然身陷在老年的岁月里,却孜孜以求着老去的含义。
老去是怎么回事呢?他绞尽脑汁地想。这成了他退休后的一门功课,每个夜晚入睡前,每个清晨醒来后,他都会在心里向自己发问。有时候,内心的诘问不自觉脱口而出,还会令他像一个真正的老人那样喃喃自语起来。这样的时候,他不免要梳理一番自己的生活,但生活本身却并不足以给出他所认可的答案,那无外乎就是由“秃了头、老花了眼睛”这样的碎片般的材料构成的浅显的表象。而他,需要的则是一个本质性的结论。
日复一日,十几年过去,中风袭击了他。好在救治得及时,并没有给他落下格外影响生活的后遗症。在床上瘫痪了一段日子后,他只是变得有些老年痴呆了。最初他记不清亲人的名字,后来干脆时时需要反复回忆才能记起自己的名字。十几年来困扰着他的那个问题却历久弥新,始终盘桓在他的脑袋里,以至有时他会突然口齿不清地向着虚无发问:老去是怎么回事呢?中风清空了他的脑子,只留下了这个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