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湖四海

王安忆
一 她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他们原本水上人家,当地人叫作“猫子”。这个“猫”可能从“泖”的字音来,溯源看,是个古雅的字,但乡俗中,却带有贬义。安居乐业的农耕族眼里,漂泊无定所的生活,无疑是凄楚的。 “猫子”自己,并不一味地觉得苦,因为有另一番乐趣。稍纵即逝的风景,变幻的事物,停泊点的邂逅——经过白昼静谧的行旅,向晚时分驶进大码头,市灯绽开,从四面八方围拢,仿佛大光明。船帮碰撞,激荡起水花,先来的让后到的,错开与并行。“猫子”们都是有缘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夜幕降临,水面黑下来,渔火却亮起了。 修国妹出生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们这些船户已就地编入生产社队,虽然还是水上生计,但统筹为渔业和运输。活动范围收缩了,不如先前的自由,好处是稳定。 小孩子就在岸上的农村小学读书,大人走船时候,歇在学校。就这样,修国妹读完高小,又在公社的中学读到初三毕业。这个年纪,又是女孩子,算得上高学历,父母也对得起她了,于是回船上劳动。 这年她十六岁,读过书,出得力气,相当一个整劳力——其时,船务按田间作业计工计酬,人依然住船上,背底下还叫作“猫子”。 没过几年,分产承包制落地实施,他们分得船和船具,原来就是他们的,归了公再还回来。东西的价值算不上什么,重要的是政策。她家从事运输,集体制的运营,在计划经济内进行,接货送货固定的几个点。但是沿途几十里,水道分合,河汊连接,无数村庄人户,哪条船没有点私底下的捎带。鸡雏鸭雏,麦种稻种,自酿的米酒,看亲做亲的婆姨。三角五角的脚费,总归是个活钱。 所以,“猫子”的家庭其实是藏富的。要是下到舱里,就能看见躺柜上一沓沓绸被褥,雪白的帐子挽在黄铜帐钩上,城市人的花窗帘,铁皮热水瓶,座钟,地板墙壁舱顶全漆成油红,回纱擦得铮亮,好比新人的洞房。 倘若遇上饭点,生火起炊,摆上来的桌面够你看花眼:腊肉炒蒿子菜、咸鱼蒸老豆腐、韭黄煎鸡蛋、炸虾皮卷烙馍,堆尖的一盆,绿豆汤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