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记
李敬泽
图片: 作者2000年行走黄河时手绘的路线图 序
我将从黄河之源走到黄河的入海口,在黄河流域的广袤土地上漫游,走过山、原野、河流、村庄、城市。
那时是2000年。在那时,旅行通常是为了出差或者探亲,没有现实目的仅仅为了置身于彼,这样的事似乎并不常见。在那时,我被“行走”这个词所召唤,我想,你要任自己的意走出去,去往你未曾去过的地方,你得见见山川、世面,会一会陌生的人。
我的梦想、我的计划如虎,我的行迹如蛇。在那一年的五月,我意气飞扬地出发,当时我是《人民文学》的编辑,每个月把稿子发完就跑了,浪上半个月再回来,工作、发稿,再出发,如此到了秋天,这样的节奏渐渐不能维持。我走过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然后窝在家里写出了一本《河边的日子》。
这是一本寂寞的书,很少有人读到。2007年我曾把它编入另一本书《反游记》,这个书名来自法国作家马尔罗。《反游记》大概也少有人读。
这是我极不自信的一本书,写出来之后,我自己也再不曾读过它。这种不自信,就体现在这本书当年的跋中,这篇跋的题目是《我一无所知》,显然是一种防御性姿态,我自己都说了一无所知你们还能责备我什么?——但是一无所知你还写什么呢?这个问题倒是难不住当时的我,人之病就在于自以为知,我来了、我在了,恍然知道自己的无知,这未尝不是值得写出来的大知。
然后就过了这么多年。我不是一个珍惜旧作的人,我写过那么多文字,当时常常得意,后来并不在意。2000年对我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我去了黄河边,写了《河边的日子》,我还写完了《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我可真能写啊,到了第二年,又开始给《南方周末》写“新作观止”的专栏。似乎只是在那一年,三十六岁的我才走着走着冲动起来,本来是在逛文学的街,忽然就一路奔跑。但无论当时还是以后,我从未试着给自己的写作赋予重要和持久的意义。比如那本《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书出来我就把它忘了,直到十七年后才增补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