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和它的自行车

陈丹燕
第一章 标本 他离一个浪漫故事实在相差太远了。 那时我并没有学会遗憾, 这是大人才有的感情。 我只是愤怒, 怒火中烧。 那是八十年代初夏的一个黄昏。我十七岁,考上了医学院附属的护士学校。在工厂的职业学校和医院的护士学校之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护士学校,那是因为,我以为护士与人打交道,与死亡打交道,更加容易遇见奇迹。我的爸爸妈妈也毫不犹豫地支持我,因为他们认为家里有人在医院工作,在生活上会有很多方便的地方。 在生命的每一处哪怕最最微小的转折处,我都在心里热烈地盼望着奇迹的出现。只是生活总是宁静无声地流转着,在每一处最细微的转折以后,总是什么变化也没有。我进护士学校不久,就发现了这一点。与中学不同的,只是现在班上都是女生,上课时放起屁来肆无忌惮,发出很响的声音来。 我像从前一样默不做声地接受了这种失望。 在吃完晚饭以后,我就到校园里去散步。暮色灰黄而凉爽,本来就宁静的黄昏,此刻犹如静止了一般。 那天,我在教师办公楼和教室之间的林荫道上慢慢地走,门房后挂着大钟,钟绳被晚风吹动,使钟发出轻响。在那时,我又一次感觉到日子的宁静与漫长,它像一条不能快也不会慢的水流,无声无息地向前淌去。对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得太久太久。 这时,我看到教师办公楼底层解剖实验室的红门仿佛微微张开。平时那里是锁着的,而且同学们都不愿意到那里去,楼外有棵特别高大的树,向红门投下了重重阴影。 将近半年以来的解剖课上,我已经许多次看到过从那里拿出来的被肢解的人体,它们使我越来越感到亲切。 脊背上一阵一阵微微紧着,我走过去。我知道我背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喜欢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解剖实验室是底楼最大的一间教室,这时教室里已经十分昏暗,轻轻将门推开,一股福尔马林气味起伏而来,十分刺鼻。屋角的几只老式的大浴缸盖着木盖,那里浸泡着我们上课用的标本。被福尔马林浸过的尸体,全变成了棕红色的,干瘪而潮湿。 有个微驼的男人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