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十二种人生

李静睿
沉默的冬天 一 天大概是更早时候亮起来的,只亮成了一种很浅的蛋青色,没有云,更显得这蛋青中透出惨白。这是小城的冬天,永恒没有太阳,白茫茫大雾让一切混沌不清,雾中空气说不清楚是污脏还是清冽,只知道鼻子生冷刺痛,希望可以一直屏住呼吸,直到回到室内去。 七点出门,我穿成一个硕大的球。怕费衣服,棉衣一个冬天也洗不了几次,刚买时是新鲜明亮的大红色,随后一直下沉,直到暗红。我不肯戴花布做成的袖套,怕在课堂上举手只看见一块明黄花布,又一直蹭在桌子上写作业,袖口乌黑锃亮,随便一搓,黑色碎屑簌簌下落。那个年纪已经读了张爱玲,看到她也有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又看到她后来自己有了钱,去虹口买做旗袍用的日本花布,“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我裹在油腻腻的旧棉衣里,想象着自己有那么一天,在一种未知的远大前程里。 裤子里外有四条,牛仔裤遮不住毛裤花花绿绿的边,只能把毛衣拼命拉下来,每件毛衣下摆都拽得变形,像抹布一样披挂身上,也不丑,只是滑稽。毛裤都是用旧毛衣拆下的毛线织的,五六七八种颜色凑在一起,到处都是充满想象力的线头,最后剩下的一点毛线再织成同样充满想象力的袜子,现在就鼓鼓囊囊塞在毛皮鞋里。这种鞋外面是僵硬的人造革,鞋跟里有铁圈,走在路上突突闷响,内里绒毛穿几次就纷纷脱落,沾在袜底上,不能洗,只能一根根摘掉。在学校里坐了几个小时,双脚僵硬成人造革,走在路上不知道冷,只觉麻木,回家后浸到一大盆滚水里去,要过一会儿才会叫烫。 穿成这样,我把自己慢慢挪出门去,铺天盖地的白雾,还有闪烁的路灯。我绕了个小圈,先走到四姨妈家,杂货店还没有开门,外婆坐在店门口的藤椅上,她像一个深深浅浅灰色的球,身上衣服层层叠叠,既看不出本来颜色,也看不出现在式样,戴翠绿色有小鸭子图案的袖套,土红色毛线手套,艰难地露出手指,胖得变形。她照旧这么坐在藤椅上,像每一个清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