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深渊:鲁迅十二论

江弱水
一 《呐喊·自序》片论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写的幻灯片事件,堪称其一生中的一个戏剧性转折,“既是一次具体动人的经历,同时也是一个充满意义的隐喻”。虽然有人质疑它是否出于虚构,其震撼力和感染力已经使此事件成为几代中国人的心理真实。于是我们完全认可了鲁迅由此得出的如下结论,而不觉有任何不妥: 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在这段文字里,作者将强壮健全的“体格”与麻木愚弱的“精神”对举,而凸显了一个“意义”之有无的问题。其中的逻辑非常清晰:如果一个国民徒有一副健全的体格,而缺乏一种健全的精神,“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于是,意义只存在于精神的层面,它的有无,直接关系到个体生命的存在价值。一旦没有了这个意义,则死不足惜矣。 一、意义从哪里来? 现在的问题,首先是:意义究竟从哪里来?个体生命的意义将如何获得,或者说,该如何赋予? 显然,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并不能自足、自明,一定要在某种文化体系中,由某种意识形态和价值规范——宗教的、社会的、民族的、家庭的,等等——予以认定。要给你的“活法”一个“说法”,首先就要解释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以及此一目的与别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之间的关系。如果不能够在一个价值的序列与等级的体系中寻找到你的位置及去向,你就是不可理解的。总之,意义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由一个可以进行定位和估价的文明体系为你建构出来的。比如,在古代中国的儒家社会,个人可以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关系中获得其存在的意义,体现出“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一系列价值。正如在中世纪基督教盛行的欧洲,个人可以在与上帝的关系中体现出自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