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父亲

张大春
爸爸,我告诉你一件事: 如果你写稿用触觉,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假的; 如果你写稿用讨论的,写出来的东西就是真的。 ——张容,二〇〇三年七月十三日 第一章 角落里的光 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的面容、体态、脾气、个性,甚至你的性别,尤其是你的命运,它最为神秘,也最常引起我的想像。当我也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时会幻想:我有一个和我差不多、也许一模一样的孩子,就站在我的旁边、对面或者某个我伸手可及的角落。当某一种光轻轻穿越时间与空间,揭去披覆在你周围的那一层幽暗,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我——去想像你,变成了理解我自己,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去发现我自己,结果却勾勒出一个你。一个不存在的你。在你真正拥有属于你自己的性别、面容、体态、脾气、个性乃至命运之前,我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对你的一切想像——或者说对我自己的一切发现,写下来,读给那个不存在的你听。 这个写作的念头突然跑出来撞了我一下的那一刻,我站在我父亲的病床旁边。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夜光均匀地洒泻在他的脸上,是月光。只有月光才能用如此轻柔而不稍停伫的速度在一个悲哀的躯体上游走,滤除情感和时间,有如抚熨一块石头。老头儿果然睡得像石头,连鼻息也深不可测。要不是每隔几秒钟会有一条腿猛可痉挛那么一下子,他可以说就是个死人了。那是脊椎神经受伤的病人经常显现的症状:一条腿忽然活跃起来,带着连主人也控制不了的力气,朝什么方向踢上一踢,有股倨傲不驯的劲儿,仿佛是在亢声质问着:“谁说我有病?”每隔几秒钟,它就“谁说我有病?”一下子。掩映而过的月光完全没有理会这条腿顽强得近乎可笑的意志,便移往更神秘的角落里去了。而我在月光走过的幽暗边缘被一条兀自抽搐的腿逗得居然笑出了一点眼泪,然后我知道:这是我开始写下一本书的时候了,它将被预先讲述给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听——在巨大无常且冷冽如月光一般的命运辗过这个孩子之前;这个不存在的孩子将会认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