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灯

李佩甫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仍旧是一粒。若是落在地里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摘自 《约翰福音第12章》 那城内不用日月光照,因有神的荣耀光照,又有羔羊为城的灯……凡不洁净的、并那行可憎与虚谎之事的,总不得进那城。只有名字写在羔羊生命册上的才得进去。 ——摘自 《新约·启示录》 第一章 一、会跑的树 桐花的气味一直萦绕在童年的记忆里。 那年他六岁,六岁是一个可以镌刻时光的年龄,于是他记住了那天晚上的风雨。 雨是半夜里下来的。雨在院里的瓦盆上敲出了铜锣的声音,先是“咣,咣”的一滴两滴,而后是墨重的群滴儿,一阵“叭儿叭儿叭儿……”之后,斜着就细下来,细得绵,细得曼润,那湿意一丝儿一丝儿地往木窗上贴,慢慢就甜。 于是他闻到了桐花的气味。 桐花很淡的,淡出紫,那紫茵茵的,一水一水地往喇叭口上润,润些紫意来,而茎根处却白牙牙的,奶白,那一点点的甜意就在奶嫩处沁着。花开的时候,把桐花从蒂儿上揪下来,他就喜欢吮那一点点的白,小口儿,把那一点点牙白含住,用舌尖尖去品那甜味。那甜意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很原始。他心里叫它“娘娘甜”。 在雨夜里,他听见桐花在一湿一湿地重。慢慢,喇叭口一垂,那蒂儿就松了,而后一朵一朵炸,炸出一片墨得儿声,墨——得儿,墨——得儿……一忽儿,旋旋缓缓地飘落下来,于是,那甜意就一缕一缕地在重湿里漫散。多好,那桐花!在沉沉的雨夜里,他听见桐花像墨色的乌鸦一样呱呱地坠在地上,散落满地的扑嗒。娘说,乌鸦不好,一身坟气,那是“碰头灾”。头前王豁子家出事那天,他媳妇出门就碰上了乌鸦叫。娘又说,见了乌鸦你要呸它!狠呸,连呸三口!这是躲灾的方法。可是,他还是想到了乌鸦,很甜的乌鸦。 后来他就睡着了,枕着桐花的气味睡着了。 第二天,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住屁股了。他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只觉得木窗上的阳光一霞一霞的。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眼,却突然发现父亲的脸色很走样。父亲从来没有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