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家乡(刘亮程作品)

刘亮程
我在这个村庄,一岁一岁感受自己的年龄,也在悉心感受天地间万物的兴盛与衰老。我在自己逐渐变得昏花的眼睛中,看到身边树叶在老,屋檐的雨滴在老,虫子在老,天上的云朵在老,刮过山谷的风声也显出苍老,这是与万物终老一处的大地上的家乡。 菜籽沟早晨 菜籽沟早晨 我要在一山沟的鸡鸣声里,再睡一觉。布谷鸟、雀子、邻家往小河对岸的大声喊叫,都吵不醒。满山坡“喳喳”疯长的红豆草、野油菜、麦苗和葵花吵不醒。山梁呼噜噜长个子。在我傍着她的均匀鼾声里,有一匹马和小半群绵羊,打山边走过,行到半坡拐弯处,一只羊突然回头,对着我半开的窗户,咩咩咩叫,仿佛叫它前年走失的羔子。 我就在那时睁开眼睛,看见我被一只羊叫醒的另一世里,我跟着它翻过了山梁。 我认识乌鸦中的老者 我认识乌鸦中的老者。它们一大伙在杨树梢“哑哑”叫时,我听出它苍哑的嗓音,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在喊叫。我不知道它喊谁。我听见了,它就是在喊我。我朝杨树下走几步,想从一树黑乌鸦中认出老了的那只。可是,乌鸦再老羽毛也是乌黑的,不会像人,活到头发花白。 我住的菜籽沟村最多是白发老人,那些沿路零散地排开的老宅子里,有的住一个老人,有的住两个。住两个的过一阵剩下一个。村委会上班的也是老人,村长支书都老了,天天到办公室开会,讨论菜籽沟未来发展的事。 乌鸦在讨论什么呢。它们在树上开会,听上去每只都在“哑哑”叫,只有我一个人在树下听。 我听了半辈子乌鸦叫,仍然不知道它们在叫什么。 但我终于听出一只老乌鸦的叫声。在一树黑压压的叫喊中,有一个粗哑的喊声落下来,像在喊地上的人。 我一冲动,对着树上扯开嗓子“哑哑”大叫几声。 它们全惊飞起来。 它们飞过菜地时,我认出那只老乌鸦了,飞在最后面,迟缓地扇动翅膀,脖子伸得长长,像人老了一样,身体走不快了,头却慢不下来,使劲往前伸。它明显跟不上疾飞的乌鸦群。它们飞过河沟和马路,飞到那片长满藏红花的山坡后,不见了。 那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