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汤匙的贼

[美] 劳伦斯·布洛克
鲍斯威尔:我是说,他认为善恶之间没有明显界限。 约翰逊:先生,他要是口是心非,就是在说谎;我不认为骗子有什么值得称赞的。但如果他确实认为善恶毫无区别,那等他离开屋子,我们就得好好数一数汤匙了。 1 五月的一个周二,早上十一点一刻,我稳坐在巴尼嘉书店收银台后边的凳子上。一边读着克里斯托弗·斯马特的《欢呼吧,羔羊》,一边懒懒地瞄着店里那位穿牛仔裤和凉鞋的苗条姑娘。她卡其色的衬衫袖子上卷,由小扣子固定住,卷袖下有若隐若现的文身。因为露得太少,我看不出文身的图案,也懒得猜或者去推测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上是否还有更多的文身。我更关心的是她肩上挂着的大宽袋子和引起她兴趣的那本弗兰克·诺里斯的小说。 读到“因为我在考虑我的猫,杰夫里”时,我向窗外望去,琢磨起我自己的猫,拉菲兹。窗台的一小角在晴天的时候才能被阳光照到,那里正是拉菲兹最喜欢的窝点儿,不论风雨晴天。有时它会用特有的姿势伸展身体,有时它的小爪子会在梦到老鼠的时候动一动。不过这一刻它什么也没做。 我的顾客从她的大包里取出手机。她将手上的书放下,在手机上忙着按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手机放回包里,拿着弗兰克·诺里斯的小说,微笑着朝我走来。 “我在到处找这本书,”她得意地说,“不过因为我不记得书名或作者所以一直没找到。” “原来如此,我能明白你的难处。” “不过当我看到这本,”她晃了晃手里的书,“忽然灵光一现。” “啊。” “我翻了翻,结果就是这本。” “如愿以偿。” “就是啊,你不觉得很神奇吗?而且还有更好的事。” “什么?” “这本书有电子版。是不是太完美了?我是说这本书是一百多年前写的,又没有《哈克贝里·费恩》或者《白鲸》那种名气,你明白吧?” 羡慕死你了吧,弗兰克·诺里斯。 “那两本都很有名,所以有电子版也是理所当然。但是《陷阱》?弗兰克·诺里斯?而且我在网上一搜,随手点点,书就是我的了。” “就那么简单。”我应和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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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新传4:新月传奇·午夜兰花

古龙文集

古龙

新月传奇

第一章 一碗奇怪的面

夜,春夜,有雨,江南的春雨密如离愁。

春仍早,夜色却已很深了,远在异乡的离人也许还在残更中,怀念着这千条万缕永远剪不断的雨丝。城里的人都已梦入了异乡,只有一条泥泞满途的窄巷里,居然还有一盏昏灯未灭。

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挑在一个简陋的竹棚下,照亮了一个小小的面摊,几张歪斜的桌椅和两个愁苦的人。

这么样一个凄凉的雨夜,这么样一条幽僻的小巷,还有谁会来照顾他们的生意?

卖面的夫妇两个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窄巷里居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居然有个青衣人冒着斜风细雨踽踽行来,蜡黄的面色在昏灯下看来仿佛重病已久,看来应该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吃药的。

但是他却告诉这个小面摊的老板:“我要吃面,三碗面,三大碗。”

这么样一个人居然有这样的好胃口。

老板和老板娘都忍不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客官要吃什么面?”

虽然已经有三十多岁,身材却还很苗条的老板娘问他:“要白菜面?肉丝面?还是蹄花面?”

“我不要白菜肉丝,也不要蹄花。”青衣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我要一碗金花、一碗银花、一碗珠花。”

他不是来吃面的,他是来找麻烦的。

可是这对卖面的夫妻脸上却连一点惊奇的表情都没有,只淡淡地问:“你有本事吃得下去?”

“我试试。”青衣人淡淡地说:“我试试看。”

忽然间,寒光一闪,已有一柄三尺青锋毒蛇般自青衣人手边刺出,毒蛇般向这个神情木讷的面摊老板心口上刺了过去。出手比毒蛇更快、更毒。

面摊老板身子平转,将一根挑面的大竹筷当作了点穴镢,斜点青衣人的肩井穴。

青衣人的手腕一抖,寒光更厉,剑尖已刺在面摊老板的心口上,却发出了“叮”的一声响,就好像刺在一块铁板上。

剑尖再一闪,青锋已入鞘,青衣人居然不再追击,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态度看着这对夫妇。

老板娘却笑了,一张本来很平凡丑陋的脸上,一笑起来居然就露出了很动人的媚态。

“好,好剑法。”她搬开了竹棚里一张椅子:“请坐,吃面。”

青衣人默默地坐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就送了过来。

面碗里没有白菜、肉丝、蹄花,甚至连面都没有,却有一颗和龙眼差不多大小的明珠。

在这条陋巷里的这个小面摊,卖的居然是这种面,有本事能吃得下这种面的人实在不多,可是这个人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他刚坐下,第二个人就来了,是个看来很规矩的年轻人,也要吃三碗面,也是要“一碗金花、一碗银花、一碗珠花”。

面摊的老板当然也要试试他“有没有本事能吃得下去”。

他有。

这个年轻人的剑法虽然也跟他的人同样规矩,但却绝对迅速、准确、有效,而且剑式连绵,一剑发出,就一定有连环三着,多已不能再多,少也绝不会少,剑光一闪,“叮、叮、叮”三声响,老板的胸口已被一剑击中三次,这个规矩人用的规矩剑法,竟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快了三倍。

老板连脸色都变了,老板娘却喜笑颜开,年轻人看到她的笑容,眼睛里忽然有种他这种规矩人不该有的情欲,老板娘笑得更妩媚。

她喜欢年轻的男人用这种眼光看她。但是她的笑容忽然又冻结在脸上,年轻人的眼睛也冷了,就好像同时感觉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气袭来。

他的剑已入鞘,长而有力的手掌仍紧握剑柄,慢慢地转过身,就看见一个身材虽瘦如竹竿,肩膀却宽得出奇的独臂人站在密密的雨丝中,背后斜背着一根黑竹竿,把一顶破旧的竹笠低低地压在眉下,只露出左边半只眼睛,锥子般盯着这个年轻人,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是不是铁剑方正的门下?”

“是。”

“那么你过来。”

“为什么要我过去?过去干什么?”

“过来让我杀了你。”

斗笠忽然飞起,飞入远方的黑暗中,昏暗的灯光就照上了独臂人的脸,一张就像是屠夫肉案般刀疤纵横的脸,右眼上也有个“十”字形的刀疤,像一个铁枷般把这只眼睛完全封死,却衬得他另外一只眼中的寒光更厉。

年轻人握剑的手掌已沁冷汗。已经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他也看得出这个“十”字形的疤,是用什么剑法留下来的。

独臂人已伸出一只瘦骨嶙峋青筋凸起的大手,反手去抽他肩后的漆黑竹竿。

但是老板娘忽然间就已掠过面摊,到了他面前,用一双柔软的手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踮起了足尖,将两片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轻轻地说:“现在你不能动他,他也是我特地找来的人,而且是个很有用的人,等到这件事办完,随便你要怎么对付他都行,反正他也跑不了的。”她软语轻柔:“我也跑不了的。”

她说话的声音和态度都像是情人的耳语,简直就好像把她的老公当作个死人一样,那位面摊的老板居然也好像根本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独臂人盯着她,忽然一把拎住了她的衣襟,把她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拎过那个面摊子,才慢慢地放下,然后就一字字地说:“我要吃面,三碗面,三大碗。”

老板娘笑了,笑容如春花:“这是我跟别人约好的,为的只不过是要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是我约的那个人,可是你不同,你就算烧成灰,我也不会认错的,你何必跟我说这些蠢话?”

独臂人什么话都不再说,而且连看都不再去看那个年轻人一眼,就好像他已经把这个人当作死人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又看见一个人施施然走入了这条陋巷。

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他们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像他这种样子。

这个人的样子其实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连一点奇怪的地方都没有。

他看起来好像比一般人都要高一点,也许比他自己实际的身高都要高点,因为他穿着一双有唐时古风的高齿木屐,虽然走在泥泞的窄巷里,一双白袜上却没有溅到一点泥污。

他的穿着并不华丽,可是质料手工剪裁都非常好,颜色配合得也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没有佩剑,也没有带任何武器,却撑着柄很新的油纸伞。可是,当他冒着斜风细雨走入这条阴暗的陋巷中时,就好像走在艳阳满天、百花盛放的御花园里一样。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的样子都不会改变,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不管在多么艰苦困难危险的情况下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脸上好像总是带着微笑,就算他并没有笑,别人也会觉得他在笑。

也许这就是这个人唯一奇怪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也照上这个人的脸了,并不是那种能够让少女们一看见就会被迷死的脸,但是也绝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除了面汤、面锅、汤匙、筷子、酱油、麻油、葱花之外,这个小面摊也和别的小面摊没什么两样,也有个摆卤菜的大木盘,摆着些牛肉、肥肠、豆干、卤蛋。

这个人好像对每样东西都很感兴趣。

“每样东西我都要一点,豆腐干最好切多一点。”他说:“另外再来两壶酒,不管什么酒都行。”

“面呢?”老板试探着问:“你要吃什么面?要几碗?”

“半碗我都不要,”这个人微笑:“我只想喝点酒,不想吃面。”

这个人居然不是来吃面。

来吃面的三个人神色都变了,独臂人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上已有青筋凸起,面摊的老板已经握住了那双挑面的长筷。

可是他的脚已经被老板娘踩住了。

“我们这里没有准备什么好酒,豆腐干倒真的卤得不错。”老板娘赔笑:“客官请到棚子里头坐,酒菜我马上就送来。”

简陋的席棚里只有三张小桌子,已经被先来的三个人分别占据了。

幸好一张桌位通常都不是只能让一个人坐的,通常都会配上两三张椅凳,就正如一个茶壶通常都会配上好几个茶杯一样。

所以这个人总算也有个位子能坐下来。

他选的位子在第一个来的青衣人对面,因为这个位子最近。

这个人好像很懒,能够少走两步就少走两步,能够坐下来就绝不站着。

他不但懒,而且好像有点笨,感觉也有点麻木,别人对他的敌意,他居然连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还没有坐下去,就先问青衣人。

“天地这么大,人这么小,我们两个能坐同一张桌子,看来很有缘。”他说:“我想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不好,”青衣人的态度也不能算很不客气:“我不喝酒。”

这个人摸了摸鼻子,好像觉得失望极了。

可是等到酒菜上来时,他又高兴了起来:“一个人喝酒虽然无趣,至少总比没有酒喝好一点。”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有人在鼓掌。

“这真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名言。”一个人拍掌大笑而来:“就凭这句话,就值得浮三大白。”

他的笑声豪迈而洪亮,他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他的衣裳是刚换上的,而且浆洗得很挺,他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柄乌鞘长剑,黄铜吞口和剑柄的剑锷都擦得闪闪发光。

为了让别人对他有个良好的印象,他的确花了很多功夫。

遗憾的是这一切都已掩不住他的落拓憔悴和疲倦了,只不过他自己还希望别人看不出来而已。

“可惜现在我还不能陪你喝酒,我要先吃几碗面。”他大步走到面摊前:“我要三碗面,三大碗。”

面摊的老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恨不得一把扼住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看不出这里有个人不是来吃面的,问他为什么连这点眼光都没有。

佩剑的中年人也在瞪着他,忽然冷笑:“你为什么不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认为我焦林已经老了,已经吃不得你们这碗面了?”他的声音已因愤怒而嘶哑:“这碗面我吃不吃都无妨,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看看我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已拔剑。

他拔剑的方法完全正确而标准,但是他的手已经不太稳。

面摊的老板手里一双竹筷忽然刺出,以双龙夺珠之势去戳他的双眼。

他的剑还未到对方的心口前,对方的竹筷已到了他的眉睫间。

他只有退。

只退了一步,竹筷忽然下击,敲在他腕骨上,“笃”的一声,长剑落地。

长剑落地时,焦林这个人也好像忽然自高楼落下,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一切他一心想掩饰住的弱点,忽然间就全都暴露了出来。他的衰老、他的落拓、他那双已无法控制稳定的手,甚至连他衣领和袖口上被磨破了的地方,都在这一瞬间让人看得很明显。

可是已经没有人愿意再看他一眼。

他慢慢地弯下腰,慢慢地拾起被击落在地上的剑,一步步向后退。眼睛却一直盯着面摊老板的竹筷。

他的手在抖,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好像知道自己每退一步就距离死亡更近一步。

喝酒的那个人忽然站起来,先拿出块碎银摆在桌上,再撑起油纸伞,走过去扶住了他。

“我看得出你一定是酒瘾犯了。”他微笑着道:“这儿的豆腐干虽然卤得不错,酒却太酸,我们换个地方喝酒去。”

古风的高屐踏着泥泞,崭新的油纸伞挡住细雨,一手扶着一个人,渐渐走出了这条陋巷。

独臂人看着他们,独眼中已露出杀机,青衣人霍然站起,铁剑门下的年轻人已握住他的剑,面摊老板也已经准备飞身而起。

“不能动!”

老板娘忽然一拍桌子:“你们谁都不能动,谁动谁就死。”

面摊的老板脸色变了。

“这次我不能听你的,我们绝不能留下焦林的活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的关系太大,焦林多少已经知道一点,就算干他那一行的人皆都很稳,我们也不能冒险。”

“就因为我们不能冒险,所以绝不能动。”老板娘说:“只要一动,我们这件事就必败无疑。”

“难道你怕焦林?难道你看不出他已经完了?”

“我怕的不是焦林。”老板娘说:“十个焦林也比不上那个人一根手指头。”

“哪个人?”老板问:“难道你怕的是那个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一样的酒鬼?”

“一点也不错,我怕的就是他。”老板娘说:“我本来也想做了他的,幸好我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否则我们现在恐怕已经完了。”

独臂人忽然冷笑:“你有没有认出我是谁?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是谁?”

老板娘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也知道你自从在巴山败过一次之后,四年来连战七大剑派中十三高手,连战皆捷。上个月你居然在一招间就将点苍卓飞刺杀于剑下。”

独臂人冷冷地说:“我在一招间杀的人并不是只有卓飞一个。”

一招夺命,这是何等凌厉恶毒的剑法!

“可是你在一招间绝对杀不了那个人的,”老板娘说:“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在一招间杀了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在一百一千一万招间杀了他。”

她轻轻地告诉这些人:“因为我记得他这一生中好像从未败过。”

独臂人悚然动容:“他究竟是谁?”

老板娘终于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她说出的这个名字,就好像某种咒语一样,带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使得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每个人都闭上了嘴。

她说出的这个名字就是:“楚留香。”

第二章 纯丝手帕上的新月

高墙、巨宅、大院。

楚留香把焦林带到后宅的一个角门外,告诉焦林:“你在这里等等我,千万不要走。”

焦林怔住。

因为这个奇怪的陌生人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就像是个鸢子般被一阵风吹入了高墙,忽然看不见了。

这个人做事的方法好像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焦林完全不了解他,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可是焦林信任他。

焦林从不相信任何人,但却信任他,连焦林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他。

长夜已将尽,雨又停了,焦林并没有等多久,角门就开了。两个长得很可爱的垂髫童子,提着灯笼含笑迎宾。

焦林居然就跟他们走。

庭园深深,在灯笼的余光中依稀只可分辨出一些美如图画般的花木山石、湖亭楼阁,楚留香已经在一个有五间明轩的小院门外等着他,脸上的笑容开朗,屋里的灯光明亮,桌上已摆起了酒,每样事都足以让一个落拓江湖的流浪者从心里就开始觉得温暖。

焦林并不是个多嘴的人,到了这时候却不能不问。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个可以让你住三个月的地方。”楚留香微笑回答:“其实你要多住些时候也行,可是我知道你不管耽在哪里,都不会超过三个月。”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三个月?”

“因为没有人能想得到你会住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三个月后,事过境迁,大概也就没有人会急着要找你了。”楚留香说:“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没有命的人就没有酒喝了。”

焦林开始喝酒,冷酒渗入热血,酒也热了,血更热。

“我只不过是个日暮途穷的江湖人而已,我的手已经不稳、志气也已消磨,今日如果没有你,我恐怕已死在别人的剑下。”焦林黯然说:“我这个人可以说已经完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我不为什么,”楚留香说:“我做事通常都没有什么特别好的理由。”

“你知不知道卖面的那夫妻两个人是谁?知不知道今夜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些人找去?”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楚留香摸着鼻子苦笑:“我可以保证,你随便去找八十个人来,把他们的麻烦加在一起,也没有我一半多。”

“可是你已经又惹上一个麻烦了。”

“哦?”

“刚才坐在那摊子上吃面的人,杀人之快,要价之高,当今江湖中能比得上他们的人并不多,能付得起他们那种价钱的人也不多。”焦林说:“你应该可能想得到他们做的一定是件极机密的大事。”

“我多少总能想到一点。”

“只要能想到一点的人,他们大概就不会放过。”焦林说:“要他们多杀一个人,他们是绝不会在乎的。”

楚留香微笑。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只不过他们对我也许会比较客气一点,多少总会给我一点面子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其中有个人好像认得我。”

焦林一直低着头,凝视着杯中的酒,听到这句话才霍然抬头。

“现在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放我走了。”他憔悴无神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长长黑竹竿,所下无活口,可是连他都没有动我。”

焦林举杯一饮而尽,纵声而笑,“现在我才明白他们怕的是谁了,我焦林已落拓如此,想不到居然还有福气能够见到你。”

他又连尽三杯,酒意上涌。

“我本来真是想得到那件差使,我知道他们出的价钱一定不会低,最少也够我过一两年舒服日子,我也知道他们要杀的人是谁,那个人本来就该死。”焦林说:“我这双手上虽然也带着血腥,却从未取过一文不义之财,我想要那件差使,只不过不想饿死而已。”焦林又大笑:“可是我今日能见到名满天下的楚香帅,我已死而无憾。”

“你不会死的。”楚留香说:“一个不该死的人,想死也不太容易。”

他忽然又开始在摸鼻子:“我有个朋友就是死不了,每个人都以为他要死了,可是他总是死不了。”

一提这位朋友,楚留香就好像忍不住要摸鼻子,而且还忍不住要叹气:“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见他了,想不到忽然又有了他的消息。”

“什么消息?”

“他要我去找他,到一棵树上去找他。”

“你是说一棵树?”焦林尽量想办法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一棵有树枝有叶子的那种树?”

“就是那种树。”

“你的那位朋友在一棵树上等你去找他?”

“他恐怕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楚留香说:“恐怕已经等了一二十天了。”

“一直都在树上等?”

“大概一直都在。”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焦林苦笑:“有时候我也喜欢到一棵树上去坐坐,弄一葫芦酒上去,摘几个果子吃吃。可是不管要我等什么人,我都不会在一棵树上等这么久的。”

可是楚留香只问了他一句话,他就懂了。

“如果你在那棵树上下不来呢?”

焦林立刻明白了。

“你那位朋友有危险,所以躲在那棵树上,等你去救他。”焦林说:“你们一定是老朋友了,那棵树一定在你们以前常去的地方,你们之间一定约好了一种在紧急时呼救的讯号,就算你不在附近,你的朋友看见了,也会想法子转告你。”

他说:“楚香帅交游满天下,到处都有朋友。这里的主人一定也是你的朋友,否则怎么肯收留我?”

说完了这句话,焦林赶快又喝了杯酒,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喝醉,头脑还清醒无比,而且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得多。

楚留香微笑。

“你说得简直好像比我自己说得还清楚,所以现在我只有跟你说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再见!”

“再见”这两个字是两个非常简单的字,其中的意思却往往复杂,有时是说:“很想再见面。”有时是说:“很快就要再见面。”有时也可能是说:“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只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当你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不是在你自己要走的时候,就是在你要别人走的时候。

楚留香不想要焦林走,他自己要走。

他一向说走就走。可是这次焦林却让他留了下来,只说了五个字就让他留了下来。

“你走,我也走。”

看到楚留香已经快要被风吹出去的身子又站住,焦林才接着说。

“我知道你要去找的那个朋友一定是胡铁花,我也知道你为了他,什么事都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去。”焦林说:“可是我也要去找一个人,我跟这个人的关系,远比你跟胡铁花还深。”

“这个人是谁?”

“是我的女儿,亲生的女儿。”焦林说:“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可是我也要去找她的。”

“你连你自己的女儿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焦林说:“可是我知道我有个女儿,你说我能不能不去找她?”

楚留香又在摸鼻子了,摸了半天才说:“你可以不去。”

他一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这句话却说得实在有点不讲道理,焦林当然忍不住要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刚救了你,实在不想你死。”楚留香说:“何况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的女儿在哪里,怎么去找她?”

“我有我的法子。”

“只要你把你的法子告诉我,我就可以帮你去找她,所以你就可以不去。”楚留香说:“如果连我都找不到她,你一定也找不到的。”

没有人能否认这句话,楚留香毕竟还是很讲理的人。

焦林的眼睛立刻就亮了,立刻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块纯丝手帕。

雪白的丝帕已经变黄了,上面用红丝线绣着一钩弯弯的新月。

“她的母亲还没有生下她就跟我分开了,我只知道她脖子下面有块这么样的胎记,就像这块手帕上绣的这弯新月一样。”焦林说:“可惜我不知道她的母亲离开我之后去了哪里,因为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一块手帕,一个胎记,在脖子下面的胎记。“脖子下面”的意思通常就是在酥胸之上,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就算是个白痴,也不可能随便把这种地方露出来给别人看的。

楚留香傻了。

他看到焦林脸上的表情,接过这条手帕时,就已经知道他又跳上了一条贼船,而且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要跳上去的。

焦林又说:“我当然知道要这么样去找一个人实在很不容易,幸好我也知道楚留香这一生中还没有办不到的事,所以我放心得很。”

他当然放心得很,因为他已将这个他自己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像抛一个热山芋一样抛给了别人,抛给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肯接下他这个热山芋的人。

楚留香看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你这个老狐狸,你为什么不要我到天上去摘这么样一个月亮下来给你?”

但是现在最让楚留香担心的,还不是远在天边的这一弯新月,而是附近深山中一棵大树上的一个狗窝,和一个躲在狗窝里的人。

一棵好大好大的树。好高好高。

那时他和胡铁花还是孩子,他们用和这棵树同样颜色的木头在这棵树上枝叶最浓密的枝桠间搭了一个小木屋,比鸟窝的规模当然要大一点,和原始人为了躲避野兽夜袭,在树上搭的那种屋子比起来就差不多了。

那时候他们是为了好玩,那时候他们的轻功已经很不错,所以才搭了这么样一间木屋。

胡铁花提议:“我们就把这地方叫狗窝好不好?”

“为什么要叫狗窝?”楚留香不愿意:“只有老鹰大鹏才会在这种地方搭窝,我们既不是狗,狗又不会上树,我们为什么要把这里叫狗窝?”

“因为我喜欢狗。”胡铁花的回答通常总是让楚留香摸鼻子的:“而且以后我们说不定也有一天会被别人像野狗一样追得没地方可走的,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躲到这里来了。”

所以这地方就定名为狗窝。

虽然他们并没有被别人追得像野狗一样到处乱跑,却还是到这里来过,带一葫芦酒,摘几个果子,喝得满树爬,把心里所有不能、不敢、也不愿对别人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之后才走。

最后一次要走的时候他们还约定:“只要我们有危险,就躲到这里来,不管先来的是谁,另外一个人一定要来救他。”

胡铁花还说:“如果我要来,我一定会在你常去的每个地方都留下‘狗窝’两个字。别人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是你一定明白的。”他告诉楚留香:“那时候我的情况一定很紧急了,所以你只要一看见,就一定要马上赶来。如果你看见我是用白粉写的字,那么来迟一步恐怕就得替我买口棺材来了。”

楚留香看到了这两个字。用白粉写的,在很多地方都看到过。

他看到的时候粉尘已脱落,以他的经验判断,胡铁花留字的时候距离他看到的时候最少已经有十五天到二十天了。

最近他虽然常在江南,常在这一带,可是这一带的范围还是很广阔,他能够在二十天之内看到他们在十年前约定的这两个字,已经算胡铁花的运气很不错。

可是二十天已经不算短了,在这二十天里面死的人,已经很可能比任何一个人活着时看到的蚂蚁都多,胡铁花很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

胡铁花没有死,楚留香却快要被气死了。

他看到胡铁花的时候,胡铁花非但连点危险都没有,而且远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风流快活。

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棵树。

在这一片凄迷的云烟和苍郁的山色中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而树上的那个狗窝已经变了。

它的外表也许还没有变,因为它是用一种最好的木头和两双最灵巧的手搭出来,所以经过多年风吹雨打后,还是原封不动。

可是它里面已经变了。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认为这个地方是个狗窝。

就算它是个窝,那么不管它是安乐窝也好,是神仙窝也好,却绝不是狗窝。

胡铁花的样子看来也绝不像是条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的野狗。

这个窝里本来应该只有一张小木桌、两张破草席、几个空酒坛和一个胡铁花的。

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全都变了。就好像曾经有一位神仙到这里来过,朗吟飞过洞庭湖之后顺便到这里来了一趟,用一根能够点石成金的手指头把这里每样东西都点了一点。

于是两张破草席忽然就变成了一满屋世上最柔软、最温暖、最昂贵的皮毛。

于是那些用干泥巴做成的空酒坛,也忽然都变成了白玉黄金樽,而且都盛满了从天下各地飞来的佳酿美酒。

于是一个落拓江湖,满脸胡子的胡铁花也变成了五个人——一个男人和四个女人。

女人当然都是可以让男人神魂颠倒,只要看过一眼就会连睡觉都睡不着的女人,一个娇小玲珑,一个温柔甜腻,一个健康结实,一个弱不胜衣。

男人当然是个很有资格配得上这些美女的男人,高大健壮而成熟,头发梳得光光亮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和那个经常一两个月不刮胡子,不洗脸,也不换衣裳的胡铁花简直是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不幸的是,楚留香一眼就看出了这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胡铁花就算被烧成灰,楚留香还是一眼就可以把他认出来。

这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这个地方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楚留香想不通。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样一位神仙下凡,真的有这么样一根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指,楚留香倒真的想把这根手指借来用一用,在这个已经不像是胡铁花的胡铁花身上点一点,把他变成一头猪。

第三章 怜香惜玉的人

人是不会变成猪的,可是胡铁花如果真的变成了一头猪,也不会让楚留香觉得更奇怪。

他实在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胡铁花会变成这样子。

胡铁花也在看着他,居然也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个人一样,而且这个人脸上还长着一朵喇叭花。

“你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胡铁花居然问他:“还是被人踩到了尾巴?”

“这个人有尾巴?”一个女孩子故意瞪大了她一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我怎么看不出他的尾巴在哪里?”

“一个人如果变成了老狐狸,就算有尾巴,别人也看不见的。”胡铁花一本正经地说:“可是你们看,他的样子是不是有点怪怪的?是不是好像刚把一只又胖又肥的大臭虫活活吞下去了?”

女孩们都吃吃地笑了起来,她们的笑声就像她们的人一样迷人。

楚留香在看着自己的手,实在很想把这只手握成拳头,送到胡铁花鼻子上去,把这小子的一个鼻子打成两个。

一个人的脸上如果长着两个鼻子的时候,大概就不会放这种狗屁了。

只可惜楚留香一向没有打朋友鼻子的习惯,所以只好把这只手摸到自己鼻子上去。

女孩子们笑得更开心,他居然也陪着她们笑起来,而且笑得比她们更开心。

“好玩好玩,真是好玩极了。”他问胡铁花:“你几时变得这么好玩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难道你觉得不好玩?”胡铁花眨着眼:“难道你在生我的气?”

他居然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难道你一定要看到我已经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像野狗一样躲在这里,你才会高兴?”

小桌除了摆满各式各样的干果、蜜饯、糕饼、肉脯外,还有两坛酒。

胡铁花又问楚留香:“你看不看得出这是什么?”他拍着酒坛子:“这一坛是三十年的女儿红,这一坛是最好的泸州大曲。”

他又搂起了旁边一个细腰长腿的女孩子:“你的鼻子虽然不灵,眼光却一向不错,当然也应该看得出这几位小姑娘,每一个都比我们以前遇到的那些女孩子好看十八倍。”

胡铁花摇着头叹息:“一个人有了这么好的酒,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居然还没有忘记把他的朋友找来分享,你说这个人是个多么够义气的朋友。”胡铁花叹着气说:“如果我有这么好的朋友,我简直要流着眼泪跪下去吻他的脚。”

楚留香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如果你交到这么一个朋友,你能对他怎么样?咬他一口?

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吃吃地笑道:“你放心,他不会真要你吻他的脚的,他只不过想你想得要命,所以才用了一点诡计把你骗来,只不过要你陪他喝杯酒而已。”

她跪在小桌前,用白玉杯替楚留香满满地倒了一杯女儿红,她的一双手比白玉还白,手上还戴着个碧绿的翡翠戒指。

楚留香也坐下来了,盯着她这双手,就好像一个标准的老色迷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笑得更甜,把酒杯送过去,送到楚留香面前:“你先喝光这杯酒,我就告诉你。”

“不行,喝一杯不行,”楚留香说:“我最少也要先喝十八杯。”

他伸出手,不去接酒杯,却握住了那双又白又嫩的手。

大眼睛的小姑娘娇笑着不依:“你坏死了,你真是个坏人。”

“我本来就是个坏人。”楚留香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比你想象中还坏十倍。”

只听“咯”的一声响,这位小姑娘一双白玉般的小手已被他拗脱了节。

她手里白玉杯已被楚留香掷出去,打在那个细腰长腿少女的腰眼上。

她的翡翠戒指也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楚留香脱下来,以中指扣拇指弹出,击中了另一个女孩子左肩上的肩井穴。

大眼睛的小姑娘疼得叫出来的时候,她们已经不能动了。

三个女孩子都已被吓呆。

她们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好像很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居然会这样子对付她们。

她们之中看起来最柔、最弱、最娇小的一个,却忽然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抵住了胡铁花的咽喉。

“楚留香,我佩服你,你的确有两下子,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会看出这地方有破绽来的。”她恨恨地说:“可是你只要再动一动,我就割下他的脑袋!”

无论谁都看得出她不是在故意吓唬人。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种女孩子,平时看起来好像比小猫咪还乖,可是只要有一点不对,她就会露出她的利爪来,不但会把你抓得皮破血流,就算把你活活抓死,她也不会眨一眨眼。

这个女孩子无疑就是这种人。

胡铁花虽然还在笑,脸色却有点发白了,楚留香却完全不在乎。

“你割吧,最好快点割,随便你要怎么割都行。”楚留香微笑:“那个脑袋又不是我的脑袋,你割下来我又不会痛。”

他居然又坐了下去,就好像准备要看戏一样,脸上居然还带着种很欣赏的表情。

“你割,我看,”楚留香笑得更愉快:“看你这么样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割人的脑袋,一定是很有趣。”

胡铁花叫起来了:“有趣?你居然还说有趣?”他大叫:“你这种朋友是什么朋友?”

楚留香悠然微笑:“像我这样的朋友本来就少见得很,想见到一个都很不容易,今天被你们见到了,真是你们的福气。”

本来要割人脑袋的少女好像已经有点发慌了,一双本来充满杀机的眼睛里已经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她不是不敢割人的脑袋,可是割下了这个人的脑袋之后呢?她自己的脑袋是不是也会被人割下来?是不是还会遇到一些比脑袋被割下更可怕的事?

楚留香并没有说这种话,他一向不会说这种话。这种话本来就不是楚留香这种人能说得出来的。

可是他总有法子让别人自己去想象。

寒光四射的短刀依然架在胡铁花脖子上,拿着刀的手却好像已经开始在发抖了。

“如果你并不急着要割他的脑袋,我也不急。”楚留香悠然道:“在这里坐坐也很舒服,我也一向很有耐性。”

他又叹了口气:“唯一的遗憾是,这里的酒都是绝对不能喝的,喝了之后一定就会变得像这位胡大爷一样,使不出力来了。”

拿刀的手抖得更厉害。

这么样耗下去要耗到几时?耗到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她忽然发现这件事已经变得很不好玩了。

楚留香仿佛已经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忽然提议:“如果你已经不想再这么玩下去,我们还有个法子可以解决这件事。”

“什么法子?”她立刻问。

“你让我把我们这位胡大爷带走,等我们走了,你们也可以走了,我绝不会碰你们。”楚留香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是个最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几乎毫不考虑的,拿刀的手立刻就离开了胡铁花的咽喉。

“好,我相信你。”她说:“我知道楚留香一向言而有信。”

两只手的手腕都已脱了臼的大眼睛本来一直忍住疼痛在掉眼泪,忽然大声问:“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这位胡大爷也一直很听话,我们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楚留香怎么会知道酒里有迷药,发现我们的秘密?”

楚留香微笑着倒了杯酒给她:“你先喝完这杯酒,我就告诉你。”

酒是不能喝的。

所以她们永远也猜不出楚留香怎么会发现她们的秘密。

高山、流水。

泉水自高山上流下,流到这里,集成一池,池水澄清。

胡铁花身上还是穿着那身花花大少的衣裳,穿得整整齐齐的。

他就这么样整整齐齐地穿着一身衣裳,泡在澄清的池水里。

因为楚留香坚持认定只有用这法子才能帮助他快一点解开药力,他想反对都不行。

他只有看着楚留香,像一只公鸡一样盯着楚留香看了半天,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你真行,你真了不起,不但英俊潇洒,而且聪明绝顶,像你这么伟大的天才,找遍天上地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他愈说声音愈大:“如果你自己认为你只不过是天下第二个最伟大的人,绝对没有人敢认第一。”

楚留香躺在池水旁一块青石上,一脸很舒服、很愉快的样子。

“我喜欢听这一类的话,你最好再多说几句。”

“我当然会说的,只可惜我说的并不是你。”

“不是我?是谁?”

“是我自己。”胡铁花道:“我说的是我自己,因为我实在太聪明、太伟大,连自己都不能不佩服。”

楚留香躺着的时候是很少有人能让他站起来的,可是现在一下就跳起来了,就好像看见鬼一样看着胡铁花。

“你是不是在说你很佩服你自己?我有没有听错?”

“没有,你完全没有听错。”胡铁花说:“你的耳朵又不像你的鼻子那么差劲,怎么会听错!”

“我在那种要命的情况下把你救了出来,连别人都对我佩服得要命,你非但不感激我,也不佩服我,反而拼命往自己脸上贴金。”楚留香摇头叹气!“这一点连我都不能不佩服。”

“你当然也要佩服我。”胡铁花正经地说:“没有我,你怎么能把我救出来?”

楚留香愣住。

他一向知道胡铁花的脸皮很厚,却还是想不到居然厚到如此程度。

可是胡铁花也有胡铁花的道理。

“我们是老朋友了,已经快老掉了牙,我问你,你看我洗过几次澡?”

“好像没有几次。”楚留香在记忆中搜索:“好像只有一两次。”

“要我洗澡是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也不算很困难,只不过比要狗不吃屎困难一点点而已。”

“要我不喝酒呢?”

“那就真的困难了。”楚留香叹口气:“那简直比要你不碰女人更困难。”

“那个狗窝里,有那么多好酒,那么多好看的女人,可是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却清醒无比,而且洗得比你刚出生时还干净,就算是头猪,也应该看得出情况不对了。”胡铁花咧开大嘴对楚留香笑了笑:“何况你最少比猪要聪明一点。”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

他忽然发现胡铁花确实是有道理的,非常有道理。

唯一的问题是:“像你这么样一位伟大的天才,怎么会被四个小女孩制住了的?”

胡铁花的回答比这个问题更绝。

“就因为她们是四个小女孩,所以我才会被她们制住。”胡铁花说:“如果是四个老头子想要把我制住,谈都不要谈。”

“有理。”

“遇到那样四个女孩子,就算我明明知道她们给我喝的酒里有药,我也会喝下去的。”

胡铁花苦笑。

“只可惜一喝下去之后,我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在那种情况下,你怎么还能回到那个狗窝去?”

“当然是我要她们送我去的。”

“她们怎么肯送你去?”

“因为你。”

胡铁花说得很干脆:“我看得出她们也在找你,只可惜找不到而已。所以我就索性把这个法子教给她们了。”

“什么法子?”

“骗狗入狗窝的法子。”

楚留香苦笑:“现在我才知道你真是个好朋友,拖人下水的本事更是天下第一。”

“我不拖你下水拖谁下水?你不来救我谁来救我?”胡铁花瞪着大眼,完全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何况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要让你高兴。”

“为了要让我高兴?”楚留香不懂:“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能够把我这么样一个好朋友从别人手里救出来,你心里难道还不高兴?”胡铁花说得振振有词:“如果我没有那么做,你怎么会找到狗窝去?怎么能把我救出来?”

楚留香摸着鼻子想了半天,终于不能不承认:“有道理。”他叹着气:“为什么你说的每句话都好像很有道理。”

他忽然又问胡铁花:“你有没有想到过,她们这样对你也许并没有恶意,只不过想把你招回去做女婿而已。”

楚留香自己替胡铁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一定想到过的,自我陶醉的本事,天下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你。”

“我不必自我陶醉。”胡铁花说:“像我这么样的一表人才,又英俊又聪明,又勇敢又成熟,本来就是她们那种黄毛丫头最喜欢的男人,只要我肯用一点小小的手段,她们不被我迷死才是怪事。”

“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去迷死她们?为什么要我来救你?”

“因为现在我没空跟她们玩这种游戏。”胡铁花的表情忽然变得神秘而严肃:“现在正有件大事等着要我去做,而且非要我去做不可,否则天下就要大乱了,江湖中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因此而死。”

他说得完全像真的一样,楚留香盯着他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

“你要去做的是什么样的大事?”

胡铁花声音压得更低,一字字地说:“我要替我一个朋友把她的女儿送给一个人做老婆。”

楚留香简直快要气死了,活活地被他气死了:“这种事也能算是大事?”

“当然是大事。”胡铁花说:“如果你知道我说的那个朋友是谁,你就会明白这件事有多么重要。”

“你那位朋友是谁?”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他是谁。”胡铁花正色道:“我只能告诉你,在江湖中,他也许没有你的名气大,可是他的身份和地位却远比你高得多。

他的女儿不但是天下闻名的美人,而且还是位公主,当今天子御旨钦封的正牌公主,一点都不假。”

“你要把这位公主送去嫁给谁?”

“说起这个人,名气就未必比你小了。”胡铁花道:“我想你大概也听说过,近年来纵横七海威震天下的天正大帅史天王。”

楚留香的脸色忽然变了。

“江湖中好像有很多人都不赞成这门亲事,所以那位公主才要我来护送,而且是她府上的花总管亲自来邀请我的。”胡铁花道:“所以除非史天王忽然暴毙,这门亲事谁也阻拦不了。”

楚留香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忽然大声道:“我明白了,现在我总算明白那位姑奶奶找他们那些人去是干什么的了。”

“那位姑奶奶是谁?”胡铁花问:“他们那些人又是些什么人?”

“那位姑奶奶就是那个小面摊的老板娘。”楚留香说:“那些人就是那天晚上专程赶到那个小面摊去吃面的人。”

胡铁花是个绝人,常常会说些很绝的话,有时候连楚留香都听不懂。

这一次情况却改变了。

这一次胡铁花竟会听不懂楚留香在说什么。

“你刚才在说什么?”他故意问:“是不是说你有位姑奶奶摆了个小面摊,生意好得造反,三更半夜都有人专程去吃面?”

胡铁花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位姑奶奶真有本事,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有个本事这么大的姑奶奶,居然还会卖牛肉面。”

“她卖的虽然不是牛肉面,但是她的本事倒是的确不小。”楚留香叹了口气:“如果她真是我的姑奶奶,我就太有面子了,只可惜她不是。”

“那么她是谁的姑奶奶?”

“她当然不是你的姑奶奶。”楚留香也一本正经地说:“她是你的妈。”

“我的妈呀!”胡铁花立刻就叫了起来:“你说的是不是那位要人老命的花姑妈?”

“难道你现在另外又多出几个妈了?我记得你本来好像只有她一个的。”

“我的妈呀!”胡铁花还在叫:“她不是已经找到了一个冤大头愿意娶她了么?好好的日子她不过,又跑出来干什么?”

楚留香看着他直笑:“也许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这个儿子比那个冤大头好,所以又出来找你了。”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幸灾乐祸的人,看见了别人一脚踩到狗屎上。胡铁花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已经有人把那堆狗屎塞到他嘴里去了,连吐都吐不出来。

“千万拜托,你千万不能让她找到我。”胡铁花说:“我还要留着我这条老命多陪你喝几年酒。”

楚留香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你真以为你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白脸?天下的女人都爱死你了,如果没有你,一个个全都非死不可?”楚留香说:“只可惜人家这次出来虽然是为了要找人,找的却不是你。”

“不是我?”胡铁花简直不能相信!“她要找的不是我?是谁?”

“我也不知道她一共找了多少人,我只知道她已经找到三个。”

胡铁花又叫起来,叫的声音比刚才还大。

“一找就找三个!这个女人实在太过分了。”他又忍不住问楚留香:“她找到的是哪三个?”

“我只认得其中两个。”楚留香说:“一个是要价三万两的黄病夫,一个是要价十万两的黑竹竿。”

胡铁花忽然生气了:“我连一文钱都没有问她要过,他们凭什么问她要这么多?”

他当然不是真的在生气,虽然心里已经觉得有点酸酸的,甚至有点失望,却不是真的在生气。

因为他并不是个只会吃醋只会自我陶醉的笨蛋,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花姑妈为什么要找他们,他也清楚得很。

找他们的人只有一个目的。

——要他们去杀人,杀一个很不容易被杀死的人。

在这种冷酷神秘而且非常古老的行业中,黄病夫和黑竹竿都是第一流的好手,所以他们要的价钱都特别高,尤其是黑竹竿,多年前就已经在这一行要价最高的十个人中名列第三。

因为他可靠。

他的信用可靠,嘴也可靠,绝不会泄露买主的秘密,就算被人砍下一条膀子来,也不会泄露一个字。

最可靠的,当然还是他那柄藏在黑竹竿里的剑,这柄剑杀人几乎没有失过手。

“可是我知道花姑妈一向没有钱的,她花钱比我还花得快。”

胡铁花终于开始说正经话了:“她就算要杀一个人,也花不起这么多钱去找黄病夫和黑竹竿。”

“花钱的也许并不是她,也许她只不过在替别人做事而已。”楚留香说:“做这一类的事,还有谁比她更适合?”

“还有一个人。”

“谁?”

“你。”

胡铁花又在笑了,让他生气懊恼悲伤失望的事,他总是很快就会忘记。

“有时候我也很喜欢她的。”他问楚留香:“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她?”

“不知道。”

“因为她有很多地方都像你。”胡铁花笑得很愉快:“她有时聪明有时糊涂,有时候骗死人不赔命,有时候也会上别人的当,她认得的人比谁都多,管的闲事也比谁都多,有些时候我差一点就会把你当作了她,把她当作了你。”

楚留香的手,差一点就要到鼻子上去了——不是他自己的鼻子,是胡铁花的鼻子。

幸好还差一点,所以胡铁花的鼻子依旧安然无恙,鼻子既然没有被打断,所以嘴也没有停。

“可是她的脾气也跟你一样,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她怎么肯替别人去做事?”

“因为她不想让一个混蛋把一位公主送去嫁给一只猩猩。”

胡铁花又笑不出了,盯着楚留香看了很久,才用一种很慎重的口气问:“别人怎么想我都不在乎,我只问你,你赞不赞成这门亲事?”

楚留香也说得很慎重:“我只能告诉你,我一向都不赞成杀人的,可是这一次他们如果能杀了那个猩猩,我说不定真会去吻他们的脚。”

胡铁花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跳了起来,湿淋淋地从水里跳了出来。

“我们走。”

“走?”楚留香问:“走到哪里去?”

“去找那位公主的老子,我的那位朋友。”

“我为什么要去?”

“因为你要保护我,把我活生生地送到那里去,不要让我死在半路上。”胡铁花说:“因为我想让他自己跟你谈谈,谈过了之后,你的想法也许就会改变了。”

“如果我不想跟他去谈呢?”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大声道:“我问你,你要到那个见鬼的大沙漠里去的时候,是谁陪你去的?每次你被别人围攻的时候,有谁站在你这一边?每次你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是谁在陪你喝酒喝到天亮?”

楚留香叹了口气:“好,走就走,只不过我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一定会送你去,可是在路上却要分开来走,不管在任何情况,你都不能揭穿我的身份。”楚留香板着脸:“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去。如果你答应了之后却没有做到,你就会发现我已经忽然失踪了。”

第四章 胭脂·宫粉·刨花油

小镇,长街。

春天的太阳就像是小姑娘的脸一样,终于羞答答地从云层中露出来了,暖洋洋地照在这条很热闹的长街上。大姐姐小弟弟少奶奶老太太都脱下了棉袄,穿上了有红有绿的春天衣裳,在街上蹓跶着晒太阳,让别人看他们的新衣裳。

用三根鸡毛两个铜钱做成的毽子满街跳跃,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风筝飞满在蓝天上,连老太爷的嘴里,都偷偷地含着一颗桂花糖。

漫长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大家都准备好好地享受一下春天的欢乐。

胡铁花又变得很开心了,指着街边一家代卖蟹粉汤包生煎馒头和各色茶食点心的小茶馆说:“我们到那里去坐坐好不好?”

“好。”楚留香立刻同意:“你去吧。”

“你呢?”

“我要先到对面那家铺子去一趟。”

对面有家门面很窄的小店铺,门口挂着的一块白木板上写着:“崔大娘老店,专卖上好胭脂、宫粉、针线、刨花油。女客绞脸、梳头、穿耳孔,一律只收二十文。”

胡铁花看到楚留香真的走进这家铺子去,实在有点吃惊。

“这个老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样?”

更奇怪的是,楚留香非但走进了这家铺子,而且还走到后面一个挂着棉布帘的门里去了,一进去就没有再出来。

胡铁花吃了两笼汤包,二十个生煎馒头,又就着一碟麻糖喝了两壶茶,还没有看到楚留香出来。

可是里面却有个慈眉善目满脸和气的白胡子小老头,拄着根长拐杖走了出来,而且一直走到胡铁花面前,而且还老实不客气地在他旁边一张凳子上坐下,而且还叫了一大碗火腿干丝、二十个蟹壳黄小烧饼、两碟酥炸小麻花,吃得不亦乐乎。

胡铁花看呆了。

幸好他还不是个真的呆子,还能看得出这个小老头就是楚留香。

“你这个老王八蛋,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像这种鬼样子?”

楚留香根本不理他,吃完了就站起来,抹了抹嘴就走。

胡铁花也赶紧站起来,准备跟他一起走了,忽然发现一个伙计提着大茶壶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用一双斜眼看着他,打着一口扬州官话说:“老太爷,在我们这块吃东西的客人,都是付过账才走的。老太爷,你说对不对?”

当然对,吃东西当然要付账。

付账是要用银子付的,没有银子用铜钱也行,不幸我们这位胡老太爷一向没有带这种东西的习惯。

不付账就走当然也可以,就真有十个这样的伙计也拦不住他。

只可惜我们的这位老太爷脸皮还没有这么厚。

所以他只好又坐下去,只要不走,就用不着付账了。在这种茶馆里,客人爱坐多久就坐多久,从一清早坐到天黑打烊都行。

那个伙计拿他没法子,可是不管走到哪里,那双斜眼都在盯着他。

胡铁花正在发愁,忽然看见有个一定会帮他付账的人来了。

一个身材瘦瘦弱弱,长得标标致致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用碎花棉布做的小袷袄,一张清水瓜子脸上不施脂粉,一对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看起来真是楚楚动人。

茶馆里的人眼睛都看得发了直,心里都看得有点痒痒的。

谁知道这么样一朵鲜花竟插到牛粪上去了。

她来找的不是别人,却是刚才那个吃过东西不付账就想溜之大吉的小赖皮。

胡铁花当然明白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上一次他也是这么样上当的。一直等到她用刀尖逼住他咽喉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又柔弱又文静的小姑娘其实比谁都狠毒。

小姑娘已经在他旁边坐下来,痴痴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幽怨和哀求,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对他说:“我替你付账,你跟我走。”

她说的话和她的表情完全是两回事,胡铁花忍不住笑了。

“我不跟你走,你也一样要替我付账的。”他的声音也很低,他的脚已经在桌子下面踩住了她的脚:“这一次好像轮到你要听我的话了。”

小姑娘又痴痴地看了他半天,眼泪忽然像一大串断了线的珍珠般,一大颗一大颗地掉了出来。

“求求你,跟我回去吧!婆婆和孩子都病得那么重,你就不能回去看看他们么?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

这一次她说话的声音虽然还是很低,却已经足够让附近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有几十双眼睛往胡铁花脸上盯了过来,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轻视、厌恶与愤怒。

胡铁花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只又肥又大又脏又臭的过街老鼠。如果还不赶快走,恐怕就要被人打扁了。

一锭足够让他付账的银子已经从桌子下面塞到他手里。

长街上已经有一辆马车驰过来,停在这家茶馆的大门外。

胡铁花只有乖乖地跟她走了。

另外三位小姑娘已经在车厢里等着,胡铁花反而豁出去了,大马金刀往她们中间一坐,顺手就把刚才那个小姑娘的腰一把搂住。

“想不到你原来是我的老婆。”胡铁花笑嘻嘻地说:“亲爱的好老婆,你究竟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四个小姑娘都沉下了脸,冷冷地看着他。

胡铁花也不在乎了。

他的气力已恢复,就凭他一个人,已经足够对付这四个黄毛丫头了。

何况楚留香一定不会走远的,如果说他现在就坐在这辆马车的车顶上,胡铁花也不会觉得奇怪,更不会不相信。他对楚留香一向有信心。

“其实不管你要把我带到哪里都没关系。”胡铁花说得像真的一样:

“反正你已经是我的老婆,总不会谋杀亲夫的。”

小镇本来就临江不远,车马停下时,已经到了江岸边。

春草初生,野渡无人,江面上烟波荡漾,风帆点点,远处仿佛还有村姑在唱着山歌。

江南的三月,春意已经很浓了。

胡铁花迎着春风伸了个大懒腰,喃喃地说:“不知道从哪里才能弄点酒来喝喝,就算酒里有迷药,我也照样会喝下去。”

四个小姑娘铁青着脸,瞪着他。

“上次我们是用迷药把你逮到的,你落在我们手里,心里一定不服气。”

“在你那个狗窝里,那个又奸又鬼的楚留香趁我们不注意,占了我们一点便宜,你心里一定认为我们全是好欺负的人。”

“所以这一次我们就要凭真功夫跟你动手了,要你输得口服心服。”

“我们只问你,这一次你若败在我们手里,你准备怎么办?”

四个小姑娘都能说会道,胡铁花却听得连嘴巴都快要气歪了。

“如果你们一定要凭真功夫跟我动手,我也只好奉陪。”胡铁花笑道,“如果我输了,随便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绝对没有第二句话说。”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胡铁花绝对可以算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他自己所独创的“蝴蝶穿花七十二式”,更是江湖中难得见到的绝技。

他当然不会败在这四个黄毛丫头手里,所以他笑得愉快极了。

这四位小姑娘却好像觉得他还不够愉快,居然又做出件让他更愉快的事。

她们忽然把自己身上大部分衣裳都脱了下来,露出了她们修长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腿,纤细灵活而善于扭动的腰。

她们的脸上虽然不施脂粉,身上却好像抹了一层可以使皮肤保持柔润的油。在阳光下看,她们的皮肤就像是用长丝织成的缎子一样细致光滑。

这时候她们已将兵刃亮了出来。她们用的是一把刀、一把剑、一双判官笔和一对分水峨嵋刺,虽然也全都是用精钢打造的利器,却比一般人用的兵刃小了一半,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玩的玩具一样。

胡铁花觉得好玩极了,甚至已经在暗中盼望,只盼望楚留香不要来得太快。

大眼睛的小姑娘好像已看出了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忽然冷冷道:“如果你觉得这是件很好玩的事,那么我保证你很快就会觉得不好玩了。”

她说的居然是真话,胡铁花果然很快就觉得不好玩了,而且很不好玩。

她们用的兵器虽然又小又短,可是一寸短、一寸险,着着抢攻,着着都是险招,又快又准又狠。

她们的腰和腿都很灵活,转移扭动时,就好像水中的鱼。

鱼是不穿衣服的。

这四个小姑娘现在穿的也只不过比鱼多一点,很多不应该让人看到的地方都被人看到了,尤其是在扭动翻跃踢蹴的时候。

这种情况通常都会使男人的心跳加快,呼吸变急,很难再保持冷静。如果这个男人舒舒服服地坐在旁边看,必然会看得很愉快。

可是对一个随时都可能被一刀割断脖子、一剑刺穿心脏的男人来说,这种影响就非常可怕了。

尤其是胡铁花这种男人。

他也知道这种情况会对他产生多么不良的影响,可惜他就算不想去看都不行。

他一定要看着她们,对她们每一个动作都要看得很仔细,否则他的咽喉上很可能立刻会多一个洞。

她们手里拿着的并不是玩具,而是致命的武器。

这么样看下去,一定会让人看得受不了的,说不定会把人活活看死。

胡铁花又开始在盼望了,盼望楚留香快点来。

如果是楚留香在跟她们交手,如果他能站在旁边看,那就妙极了,就算要他看三天三夜,他也不会看厌的。

只可惜他左等右等,楚留香还是踪影不见。

“你不必等了。”大眼睛的小女孩说:“那个忽然变成了老头子的楚留香不会来的。”

“什么老头子?”胡铁花居然也会装糊涂:“哪个老头子?”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腰最细腿最长,让人看得最要命的一个女孩子冷笑着说:“我们正好亲眼看见他走进崔大娘的店里去,又正好亲眼看见那个老头走出来,跟你坐在一起吃包子。”她说:“难道你还以为我们看不出他就是楚留香?难道你以为我们都是猪?”

胡铁花希望她们说话,说得愈多愈好,无论谁在说话的时候,动作都会慢下来的。

所以他又问:“你们怎么知道那个老头子不会来?”

“因为我们早就准备好几个人去对付他了,如果现在他还没有死,运气已经很不错。”

“你们要他死?”胡铁花说:“万一他不是楚留香怎么办?”

“那么就算我们杀错了人。”最温柔的那个小姑娘说:“杀错个把人,也是很平常的事。”

“那实在太平常了,就算杀错七八十个人也没什么关系。”胡铁花叹着气说:“只不过以后你们想起这种事的时候,晚上也许会睡不着的,那些冤鬼说不定就会去拜访拜访你们。”

“你放心,我们晚上一向睡得很好。”

“就算你们睡着了,也说不定会梦见那些冤鬼在脱你们的裤子。”

“放你的屁。”

“放屁?谁在放屁?”胡铁花说:“如果有人在放屁,那个人绝对不是我,我从来都不会放屁的。”

“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他们忽然听见一个人说:“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骗小姑娘?你明明比谁都会放屁,怎么能说不会?你不会谁会?天下难道还有比你更会放屁的人?”

胡铁花笑了,大笑。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运气比你更好的人,你怎么会死!”

江岸旁有块石头,楚留香就站在这块石头上,手里还托着一迭帽子,最少也有六七顶。

刚才这块石头上明明还没有人的,忽然间他就已出现在这块石头上。

四个小姑娘的脸色都变了,忽然出手抢攻几招,然后就同时飞跃而起。

“快抓住一个。”楚留香大声说:“只要抓住一个就好。”

可惜胡铁花连一个都抓不住。

他本来已经抓住了腿最长的那一个,抓住了她的小腿,可惜一下子又被她从手里滑走。

这些小姑娘简直比鱼还滑溜。

水花四溅,水波流动,四个小姑娘都已跃入了江水。江水悠悠,连她们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胡铁花只好看自己的手,他一手都是油。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像油鸡一样?为什么要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抹上一层油?”胡铁花叹着气:“如果我将来娶了老婆,只要她身上有一点油,我就用大板子打她的屁股。”

“的确有个人该打屁股。”楚留香说:“唯一应该被打屁股的这个人就是你。”

“对,我应该打屁股,我连一个都没有抓住。”胡铁花生气了:“可是你呢?你是干什么的?你又不是没有手,你自己为什么不来抓?”

楚留香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能用点脑筋想想,像我这么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去抓女人的腿?”

胡铁花像只大公鸡一样瞪着他,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你还有件事更该打屁股。”楚留香说。

“什么事?”

“刚才你骗她们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有好几次机会可以把她们制住,最少也可以制住其中两个。”楚留香问:“她们的招式间明明已经有了破绽,你却像瞎子一样看不见。”

“我怎么会看不见?”胡铁花说:“只不过我虽然不像你这么有身份,多少也有一点身份,怎么能往一个光溜溜的大姑娘那种地方出手!”

他本来一直在笑的,忽然间就不笑了,又变成像是只大公鸡一样瞪着楚留香。

“你怎么知道那时候我有机会出手的?难道那时候你就已经来了?”

“如果我没有来,我怎么会看见?”楚留香悠然道:“如果我没有看见,我怎么会知道?”

胡铁花瞪着他,就好像一只大公鸡瞪着一条蜈蚣一样,而且还在不停地冷笑。

“好,好,好,好极了!原来你早就来了,早就躲在一边偷偷地看着。”胡铁花摇头、叹息、生气:“你的好朋友随时都可能被人一刀割断脖子,你却躲在那里偷看女人的大腿,你惭愧不惭愧?”

“我惭愧,我本来实在非常惭愧。”楚留香说:“可是我忽然想到如果你是我,恐怕现在还在看,还没有出来。”

他很愉快地说:“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连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了。”

胡铁花又在叹气了:“你怎么这么了解我?难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车马早就走了,带着她们脱下来的衣服走了。

这四个小姑娘是什么来历?是谁指使她们来的?看她们的身手和机智,一定从小就受到极严格的专门训练,训练她们来做这一类的事,能够把这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训练得如此出色的人,当然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在她们的幕后,无疑还有个实力极庞大的组织在支持她们、指挥她们。

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如果找上了一个人,是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老实说,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应该打屁股,居然会让她们全都溜了。”他问楚留香:“可是你呢?你为什么不把刚才对付你的那些人抓住一两个?却把他们的帽子带了回来,难道你能从这几顶帽子上看出他们的来历?”

“我根本用不着盘问他们的来历。”

“为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认得他们。”楚留香说:“他们都是铁剑先生在上一次清理门户时被逐出的弟子,在江湖中流落了几年,志气渐渐消磨,渐渐变得什么事都肯做了。这次他们只不过是被那四位小姑娘花了一万两银子雇来对付一个白胡子老头的,而且刚刚才把这笔生意接下,根本也不知道他们的雇主是谁。”

“他们知不知道这个白胡子老头是楚香帅?”

“大概也不会知道,否则他们恐怕就不会接这笔生意了。”

“就在你走出崔大娘的老店,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她们就能找到人来对付你!”胡铁花叹息:“这四个小丫头的本事倒真不小。”

“也许她们自己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可是这附近一带一定有她们的人。”楚留香说:“这些人的神通一定都不小,所以她们无论要干什么都方便得很。”

他拍了拍胡铁花的肩:“所以我们还是应该分开来走,而且我还要先走一步。”

“为什么?”

“因为这个白胡子老头已经被认出来了,已经没法子再混下去。”

“所以你又要去找那位崔大娘?”胡铁花说:“难道她也是位精于易容的高手,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你没有听说过的事本来就多得很。”

“这次你准备要她把你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能告诉你。”楚留香说:“也许还是个小老头,也许是个大腹贾,也许是条山东大汉,也许是个文弱书生,总之是个你从未见过的人,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见过,只不过我一定会在你附近的。”

他又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的安全,如果连你都不知道那个人是我,别人当然更看不出来了,这样子我才好保护你。”他叹了口气:“我对你实在比你对你的妈还要好得多。”

胡铁花一直在摸鼻子。

他摸鼻子的动作和神态,和楚留香简直完全是一个样子。

只不过楚留香摸鼻子的时候通常都不会笑的,他却忽然笑了,又笑得弯下了腰。

“你笑什么?”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非常好笑的事。”胡铁花说:“我忽然想到你如果要扮成一个大姑娘,说不定有很多男人都会看上你的,如果其中有个采花大盗,那就更好玩了。”

第五章 富贵客栈

天黑了,富贵客栈里灯火通明,照得客栈里每个角落都亮如白昼。

他们不在乎这一点灯油蜡烛钱。

这家客栈的名字取得绝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的价钱愈来愈贵,他们的老板当然就愈来愈富了,所以才叫作富贵客栈。

这么样一家客栈怎么会在乎这么样一点小钱?

富贵客栈里最好的一间房就是“富”字号房,这天晚上胡铁花就住在这间房里。

他的气派一向都大得很,有谁会想到这位大爷身上连一个铜钱都没有?

这一类的事连胡大爷自己都常常会忘记,别人怎么会想得到?

先把好酒好菜都叫进房里来,摆满了一桌子,一个人喝酒虽然无趣,他还是喝了不少。

——楚留香这小子现在不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这小子难道真的以为我会认不出他来?就算他烧成灰,我也认得出的。

房里有一面磨得很好的铜镜,胡铁花对着镜子笑了。

为了表示他对自己的佩服,他又敬了自己一大杯。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嗅到了一股药香。

胡铁花的酒量也是连他自己都非常佩服的。

现在他虽然已经有点酒意,距离喝醉却还差得很远。

他的鼻子也不像楚留香的鼻子,他的鼻子一向灵得很,如果他有个朋友在五里之外喝酒,他立刻就能嗅到。

只可惜药香根本就不香。

那是个很奇怪的味道,是好几种很特别的药草混合成的味道。

这几种药草都是治疗外伤的,如果一个人要把这些药草都配在一起,配成一帖药来治伤,那么这个人受的伤一定不轻。

煎药的地方好像就在隔壁一间房里。

如果一个人受了重伤之后还要把药罐子带回自己房里去煎,那么这个人一定有不少很可怕的对头,而且可能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受了重伤已经是件很可怜的事了,没有朋友更可怜。

胡铁花忽然觉得很同情这个人,很想过去陪陪他,陪他喝喝酒聊聊天,如果他的对头来了,说不定还会帮他抵挡一阵。

幸好胡大爷的酒还没有喝到这么冲动的时候,还没有忘记现在是绝不能再惹上任何麻烦的。

不幸的是,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隔壁房里传来“啵”的一声响,好像有个药罐子被打破了。

药香更浓烈。

胡铁花居然还没有冲动,居然还能忍耐住,没有冲过去。

他也不必再冲过去了。

因为隔壁的那间房已经先冲了过来,不是房里的人冲了过来,而是整个一间房都冲了过来。“轰”的一声大震,两间房中间的墙已经被冲破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洞,一个人忽然从洞里飞进,两间房,忽然就变成了一间。

胡铁花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根竹竿。

一根黑色的竹竿。

这根黑色的竹竿被一个人用一只青筋凸起的大手紧紧握住,这个人却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最多只能算半个。

他的右臂早已被齐肩斩断,右眼已经瞎了,眼上还留着“十”字形的伤疤。

现在他的左腿也断了,是从膝盖上面被砍断的,而且好像是被他自己砍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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