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寒
金宇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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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 作者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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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时,我还能终日坐在岸边,看船、看小镇的座座桥梁。两岸有不少店铺,狭窄的街道上方架着挡雨遮阳的廊棚。到了阴雨季节,这些建筑苍老而晦暗,全然湮为霉烂的色彩。行人穿行其间,阒无声息,犹如飘渺的灵魂。这是一种梦断香销的景象。如果推开镶着明蛎壳的窗扇,你会听到丝弦之音及弹词女人凄婉的歌声,小镇充满诗意。在黑夜中,青瓦粉墙阻隔了微弱的灯光,你只会看到远方湖中的数点渔火。
那时,我结识了一个理发铺的青年。我去那铺子坐着,看那些由水路送来的过期报纸。铺子门可罗雀,只有一把转椅,窗外就是河,店的柱脚筑在水里。有时,船撞到这柱脚上,转椅和镜子就摇晃了,恍如身在舟中。他挨近窗子,对下面的船说:“扳艄。”他是个脸色苍白,有点害羞的人。他靠在一排雕刻过的窗扉前(可能由什么老屋拆来),窗上镶着黄灰色的明蛎壳,像是一个晦暗的背景。墙上宣传品多,印满水渍。铺子里潮湿。
我只想在这片故土求一处息壤,并不打算同他多说什么。他领我到一间老屋去,这是他睡觉的地方,四边隔着杉木板壁,很暗。他给我倒茶,他的白脸正对着我,闲谈之中,他说自己一辈子没什么指望了。我想,他也许是指环境而言。沉默了一阵。他有些突兀地说,他爱上了一位有夫之妇。他看着我,几乎是想笑的样子,脸色惨然,那只细瘦的白手爬上来,抚摸他的脸,像是那女人的手。我想安慰几句,又觉得无话。我听到隔壁有苏州弹词的尖细女声送入,沉闷得很。也像是下雨了。他在一口藤箱里取出一个很大的镜框,屋子里很暗,我清楚那就是他与那个女人的合影。镜框放在我的膝盖上,很重地压着我的腿。我只能零碎问了些话,知道女人在一家南货店里做事。置身于这个屋子,我感到自己变得虚伪起来,有些乖戾,不知说了点什么。似乎察觉到不该再多谈下去,他仍然说他们的事。他说,他们是在这座房子里被抓住的。
图片: 窗外就是河, 店的柱脚就在河里。
不久我们就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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