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会是一样的,只是我会变得更沉着。 她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当时她正在收拾行李,我说我爱过她,我也说服自己这是真的。如今我想,我是否真的爱过她?但在当时,我想的无疑是我们同床共枕的夜晚,那些永远不再的独有的天真和自信,让我们共度的夜晚如此愉快,跟过去、现在或是未来都毫不相关,最终,跟我的生命也毫不相关,因为除了最下意识的责任,我已无需为此承担任何责任。 人一旦拥有了自由,就没有比自由更难以忍受的了。 人不可能在不快乐的状态下自行发明停泊的地点、爱人和朋友,一如他们不可能发明自己的父母。生命给我们这一切,也带走这一切,而最困难的便是给生命一个肯定的答案。 然而——当一个人开始探索那最关键的一刻,改变所有事物的一刻,他会发现自己在痛苦地穿过一个充满假信号和上锁的门的迷宫。我的旅程,分明是从那个夏天开始——它不告诉我困境的源头该从何处找起,这场困境最终在那个夏天将我引向了逃离的结局。当然,源头就在我面前某处,就锁在窗户上的倒影里,此时窗外正是夜幕低垂。它与我一起被困在这个房间,一直都是如此,将来也会如此,而且对我而言,这趟旅程远比窗外异国的山丘还要陌生。 虽然不知道厌倦意味着什么,我还是厌倦了这种状态,厌倦了无趣的、没完没了的喝酒,厌倦了直率的、浮夸的、真诚的、毫无意义的各种友谊,厌倦了游荡在一群迫切的女人堆里,厌倦了仅够我温饱的工作。 我不看宇宙,不看我自己,我让自己保持在行进状态。即使是行进状态也免不了偶尔碰上延宕,就像飞机也会碰上垂直气流。 如果当初我得到任何提示,知道我要寻找的自我就是我一直在逃遁的自我,我会留在家里。 我有理由相信。我记得他绝望的深度,记得他有多恐惧,以至于它变成了一个空洞,迫使他采取某些行动。“我,我想逃避,”他告诉过我,“我想逃避——这个肮脏的世界、肮脏的身体。我再也不愿跟身体之外的任何东西做爱。” 我盯着街上。我开始想象乔瓦尼的死亡——他存在过的地方将将会一片空无,永远的空无。 那些有着啤酒肚、戴眼镜、眼神热切而有时绝望的男人都在,还有那些瘦得像刀子、穿着紧身裤的男孩们也在。你永远也不能确定后者要的到底是金钱、血液还是爱。他们不停地在吧台附近走来走去,跟别人要香烟,或是酒,眼神蕴藏着某种东西,既极易受伤而又异常坚韧。 "海洋是广阔辽远的,”我说,“我们的生活跟你们的不一样,那里发生了一些事,在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你应该可以理解这会让我们变成不一样的人吧?” 纪尧姆好像在陈述他那些冗长的轶事趣闻,不是跟生意的风险有关就是跟恋爱的风险有关,雅克的嘴好像笑僵了。我知道他恨不得可以回到吧台来。 "我不相信什么时间。时间很普通,就像水之于鱼。每个人都在水里,没有人可以离开,如果有人真的离开了,就像鱼离开了水一样,他会死的。你知道在这个时间的水里会发生什么吗?大鱼吃小鱼。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海洋一点也不在乎。” 我喝完我的酒,“你们把这些狗屎丢到我们头上!”我绷着脸,“然后你们说,因为我们很臭所以我们是野蛮人。” "时间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为什么晚一点比早一点好?人们总是说,我们一定要等,一定得等。他们在等什么?” “我想人们之所以等待,是为了确定自己的感觉。” “巴黎,这个老娼妇,在她要就寝时,是很动人的。” 黄色的河水涨起来,河面上没有东西在动。驳船沿岸停靠。城市的岛屿离我们愈来愈远,承载着大教堂的重量;更远的地方,因为车速以及雾,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一个一个的屋顶,许许多多蹲踞的烟囱非常美丽,在珍珠般的天空下色彩缤纷。雾依附在河上,让军队般庞大的树林看起来很柔和,软化了那些石头,隐藏了城市里可怕的螺旋式的街道和死巷,像是那些睡在桥下的人们甩不开的诅咒——其中一人从我们下面闪过,非常黝黑而寂寞,正沿着河畔走路。 「刹那间我感到疼痛,忍无可忍,我渴望回家,不是回到旅馆,那个位于巴黎的一条巷子、门房因为我没付账而限制我回去的地方;而是我的家,隔了一海之遥,回到我所认识且了解的人事物身边;那些事物,那些地方,那些人,不管如何苦涩,我还是不可自拔地爱着,胜过一切其他东西。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情绪,我被吓到了。我清楚地看到自己,作为一个漫游者、探险家,游荡全世界,没有地方下锚。 她像这里大部分的妇女,自从最后一个小孩成人之后就开始哀悼 他们就像这些黑衣女人们的儿子,经过一辈子的努力终于回到家,好好休息,被责骂,然后等死,回到当初哺育过他们、现今已经干瘪的乳房。 一开始我们的生活有种喜悦和惊奇,每天都得到重生。在这种喜悦之下,当然,就是苦痛,而惊奇之下是恐惧;这些在一开始都没有出现,直到我们高亢的起点变成舌上苦涩的芦荟,到那时候苦痛和恐惧已经浮在表面,我们在其上失足、滑倒,失去平衡、尊严和自尊。 记忆的累积带来彻底的变形,但它们并未帮助我做好面对的准备。 经由毒瘾似的喋喋不休、征服的梦想,还有对彼此的轻视,他们又感觉到自己的贫瘠。 不管我做什么,另一个我坐着,想着我生命里的问题,因恐惧而寒冷。 房间的失序状态不是最让人害怕的地方;而是当你试图找寻解决这个失序状态的钥匙,你发现在任何有可能的地方都找不到。因为造成这个状态的,不是习惯或情境或个性,而是惩罚和忏悔。」 他的妻子倒比较像他的母亲,逼他大口吞下燕麦粥,罗马就好像她答应要带他去看的电影。但我也怀疑我所看到的只是事实的一部分,甚至还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在那些脸、衣服、口音和鲁莽的态度背后,是力量和悲哀,它们没有被承认也没有被了解,那是发明者的力量,也是脱离者的悲哀。 他的身边有一股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许多事情的气息,一种充满希望而坚决的气息 他让我想起家——也许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不可更改的状态。 我知道他是怎么喝酒的,在朋友身边的应对进退,以及痛苦和女人如何地令他感到受挫。 我说不上是受到惊吓,或应该说是我没有感到任何恐惧——我听说中弹的人会有一阵子没有任何痛感。我感到某种解脱。好像做决定的必要性已经从我手中被拿走。 那是个极度沮丧的姿势,我知道她把自己送出来,不是给我,而是给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爱人。 很年轻的时候我想过自杀,可能大家都想过,但那时可能是为了报复,那是我告诉这个世界我是如何受苦的方式。但我走回家那晚的沉静,跟这样的风暴没有关系,跟那个很久以前的男孩没有关系。我想到那些已死的人,只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已经结束了,而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过下去。 这个城市,巴黎,我如此热爱的城市,完全的沉默。街上好像一个人都没有,虽然现在夜才刚刚开始。不管怎样,在我的下面——沿着河岸,在桥下面,在墙的阴影里,我仿佛可以听到颤抖的集体叹息——那是爱人和废人,睡着、拥抱着、正在做爱、喝酒、凝望着低垂的夜幕。 “也许所有发生过的不好的事都让人更脆弱,”乔瓦尼说,仿佛他没听到我说的话,“所以你能忍受的越来越少。” 我绝望地感到我再也不能感受真实,甚至这一点本身也不够真实——除非,这个坠落的感觉本身就是现实。 我的刽子手就在这里,跟我一起走来走去,清洗东西,打包行李,从我的酒瓶里喝酒。我每一次转身就看到他们。墙上、窗户上、镜子里、水里、屋外的夜里——到处都看得到他们。我可能会呼喊出来——就像此刻的乔瓦尼,躺在他的囚室里。但没有人会听到。我可能会试图解释。乔瓦尼会试图解释。我可能会要求宽恕——如果我能为我的罪行正名,面对它,如果在任何地点,有任何人,拥有宽恕的力量。
不,如果我能够感受罪恶就好了。但无辜的终结也是罪恶感的终结。 这个人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他很喜欢这么说,因为待在监狱里就是无法活下去的意思,于是死刑是任何陪审团所能做出最慈悲的判决。 我记得我想过,事实上他从未离开监狱,监狱就是他的现实,除此之外他没办法再谈论任何事情,他所有的动作,甚至是点烟的方式,都异常鬼祟,不管他的眼神望向何方,都仿佛有一道墙在他面前矗立。他的脸,他脸上的颜色,让人联想到黑暗与潮湿,我觉得如果有人切开他的肉体,会像切蘑菇一样。 他受了伤,可以这么说,伤重到连陌生人投在他身上的眼光都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你在想什么?”乔瓦尼问我。
我一下子觉得既害怕又可耻。“我在想,”我说,“我想离开巴黎。”
“你想去哪里?”他问。
“喔,我不知道,哪里都好。我已经受够这里了。”我说得很突然,暴力的程度让我们俩都吓了一跳,“我受够这个古老的石头堆,还有这些该死的自鸣得意的人。所有你放在手里的东西都会变成碎片。” 我有罪,也感到厌恶,充满了爱和痛苦的感觉。我想甩掉他也想拥他入我的怀里。 “有时候,你真的让我想到,为了不被车子撞到而宁愿把自己关在牢里的那种人。” "我说的是那个房间,那个令人厌恶的房间。为什么你把自己在里面埋了那么久?” 我清楚地记得他手里拿着一块砖头,我手里也有一块。那一瞬间,如果我没有走向他,我们可能就会彼此用那两块砖头杀死对方。 她在我的怀里刚刚好,一直都是这样,拥抱她带来的震惊让我觉得自从她离开以后,我的怀抱是空虚的。 我抱她抱得很紧,在那高高的黑色屋檐下,身边乱糟糟的有许多人,就在吐着气的火车旁边,她闻起来像风像海像太空,我在她不可思议的活生生的身体里感到合法投降的可能性。 她的天性直率而缺乏耐性,事情不明朗让她痛苦;然而她强迫自己等待我的只字片语,手里紧握强烈欲望的缰绳。 "我是在说我的生命,现在我有了你,我照顾你、喂饱你、折磨你、跟你玩小把戏、爱你——我要忍受你,从现在开始,我可以享受抱怨身为女人的乐趣。我不必再害怕自己不是个女人。”她看着我的脸,笑了。“哎!我还会做别的事,”她大叫,“我不会变笨。我还是会读书辩论,继续思考——我会努力不要和你有一样的想法——你会很高兴,因为我确定由此导致的混乱会让你发现,我只有女人那种有限的思维。如果上帝是仁慈的,你会越来越爱我,我们会相当快乐。” 我对你而言什么都不是,你只带给我狂热,但没有喜悦。” 他没有笑,他也不是悲恸,或是忿恨,或是难过;他很平静。他在等待,我想,等我穿过那个空间再次把他拥在我怀里——等待着,好像坐在垂死病人的床畔,你不敢不期望永不会发生的奇迹。我一定要离开了,我的表情泄露太多,发生在我身体里的战争快要让我倒下。我的腿拒绝再把我送到他身边。我生命的风把我吹走。 他看起来年轻、困惑、饱受惊吓、颓废;好像他不敢相信,他,乔瓦尼,竟会走到这一步;走到这一步而且没有下一步可走,他短短的生命将在一把普通的刀子下结束。 某些东西已经不见了;惊异和力量已经不见,没有欢娱,平和已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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