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温暖 (上) 黑夜里的温暖 ——弋舟小说《而黑夜已至》印象 采 薇 昨天,先生给我念了一个小段子,说是五个犹太人改变了世界:第一位是摩西,他说一切都是律法;第二位是耶稣,他说一切都是苦难;第三位是马克思,他说一切都是资本;第四位是弗洛伊德,他说一切都是性;第五位是爱因斯坦,他说一切都是相对的。 恰巧我刚刚读完弋舟的中篇小说《而黑夜已至》,于是,禁不住也用“一切”来造一个排比句:一切都是人心,一切都是矛盾,一切都是罪恶,一切都是那么荒谬,一切都值得怀疑……而黑夜已至。你如同忧郁这个词。 我非常仔细地阅读了弋舟的《而黑夜已至》,并且在许多重要的词语和段落旁加了文字标记,帮助我前后对照,反复思量该小说的写作意图。小说给我的总体印象非常好,是我所喜欢的那一类。 首先,小说的语言很好。比喻的,隐喻的,诗意的,比比皆是。 比如,小说的开头,“窗外的马路被隔离墩分割成两半。我总觉得这样的马路像是一根超长的、闭合了的拉链。”如此形象的语言首先就让我对小说有了一定程度的好感。仔细回味,又不禁莞尔,这根“超长的拉链”其功能与真正的拉链正好相反。真正的拉链闭合时起到“连接”的作用,而此根“超长的、闭合了的拉链”恰恰为了“隔离”而设。如此“形”相似,“神”各异,让我莞尔,我甚至开始怀疑,哪怕仅仅是语言上的小细节,也是作者精心构筑的矛盾——而“矛盾”,恰恰是该小说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词,它突出体现了现代人生存的“窘”境。 再比如,“城市里像这样的漂亮女孩比比皆是。她们像是在流水线上成批加工出来的。人与人的差别在日益磨平,世界像一台巨大的磨具。”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在说“女孩”,其实隐含的意义应该是——现代人生存的窘境之“自我迷失”。连“漂亮”这样原本应该属于天赋的东西,也成了“流水线上成批加工出来的”——重复、雷同、廉价、个性缺失等等。就连小说中那个名叫“徐果”的女孩儿,其死亡的方式都和父母死亡的方式如出一辙——车祸,司机逃逸。这既是小说作者对情节的精心构筑,更是当今社会现实生活中明确的事实,即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于车祸,这是城市化带来的副产品。 还有,“这城市那么空 这胸口那么痛 这人海风起云涌 能不能再相逢 这快乐都雷同 这悲伤千万种。”“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你像我灵魂,一只梦的蝴蝶,你如同忧郁这个词。”这些歌词和诗句嵌入小说的某个情节中,陡然制造出一种“忧郁”加“伤感”的氛围,令读者产生无限的同情与悲悯。其实,那“忧郁”与“伤感”也恰如作者在小说中反复提到的“咖啡”,其苦涩是固有的,但苦涩的程度恰好在人能够忍受甚至“迷恋”的范围内,因此,这“苦”也是诗意的。由此,我想到了荷尔德林的“劬劳功烈,然而诗意地,人栖居在大地上”。抛开小说的内容与情节不说,单单一句“你如同忧郁这个词”就是极美的,与小说诗意的题目“而黑夜已至”再恰合不过。这也揭示出小说作者对“诗意人生”的追求,让我们感受到来自于小说之外,却体现于小说之中的作者内心的温暖。 其次,小说情节的编排很精心。小说一开始就为后面故事的发生、发展埋下了伏笔。因为那根“超长的、闭合了的拉链”的存在,“要从路对面过来,你得往前,或者退后 200米左右,才有敞开的人行道和天桥。这显得不太合理。”于是,“时刻能看到两侧的行人躲避着车流,在一个看起来分寸拿捏得不错的时刻,跨栏而过。”而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之一,那个名叫徐果的女孩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比他们显得更加十拿九稳。她根本无视路况,仿佛一切都将为她让道。她径直从两辆车驶过的空隙穿插而过,步伐恰到好处,几乎不需要调整,便抬腿跨过了隔离墩,然后用同样均匀的步态,流畅地再次从逆向而来的车子之间穿过”。这段儿文字的叙述很平稳,女孩似有得意之态,为自己如此娴熟地翻越马路的隔离墩儿,走出一条“捷径”。但是,作为读者的我,已经感觉到了惊心动魄,甚至于为这位名叫徐果的女孩儿对“规则”和“生命”的轻漫而愤怒。当然,首先是为她的安全担忧——如此无视规则,且如此傲慢,岂不知“捷径”就是“险途”! 因为小说的作者在一开头就交待了徐果横穿马路的习惯,所以,在小说进行到一半儿的时候,安排她“退场”的方式——被白色长裙紧紧包裹的美丽的肉身,在马路中央,在她刚刚跨过马路隔离墩儿的瞬间,在飞快的车轮下,支离破碎,一缕香魂神游天外——也就显得十分“顺理成章”,而没有“突兀”和“缺乏根据”之感。 而且,小说一开头就交待徐果约“我”见面,是为了让“我”帮她“讨债”(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敲诈),因为她得知十年前导致她父母双双殒命的车祸的真凶另有其人,不是姓左的司机,而是一个名字叫宋朗的人,一个大集团公司的老板,非常有钱,且社会声誉极好,她决定找一个“强大的人”帮她讨要一百万的赔偿金——她“十拿九稳”,像她横穿马路一样“步伐恰到好处”,似乎早就算计好了被敲诈者一定会乖乖就犯。——所以,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当“我”从手机微博中得知徐果死于车祸、肇事司机逃逸时,“我听到自己内心狂躁地吼了一声:那个畜生杀了她”,也就显得十分顺理成章。因为情节的编排很精心,所以整个小说读起来也就很流畅。 第三,小说的构思不同凡响。如果我们可以把对小说的阅读比喻为旅游,而把小说作者视为导游的话,那么,卡夫卡通过他的《城堡》让我们看到一个被无限“搁置”的现实世界,马尔克斯通过他的《百年孤独》让我们看到一个被称为“魔幻”的现实世界,阎连科通过他的《受活》让我们看到一个被称为“狂想”的现实世界,芥川龙之介通过他的《罗生门》让我们看到一个黑暗、阴冷的现实世界……小说家的阴谋就是让读者同他一起看世界,即通过他的视觉,与他站在同一个角度看世界,然后,由他告诉你这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读者的阳谋则是把小说家眼中、笔下的世界与自己的经验世界、幻想世界相对照,得出是、否或其他N种结论,从而更深刻地探索世界、人生、公平、正义、未来……这是对小说深层阅读的真正价值所在。 弋舟通过他的《而黑夜已至》让我们看到一个矛盾、荒谬、罪恶、孤独、令人恐慌、令人怀疑的世界,但是,他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一个充满希望和温暖的世界。前者就像一个巨大的“茧”,紧紧包裹着里面的生命,密闭而坚实。后者则是一个在“茧”中悄悄生长、慢慢蠕动的“蛹”,等待挣脱束缚、冲破黑暗、羽化而去,拥抱一个广阔的空间…… 小说中,“我”、徐果、杨帆、郭院长、宋朗、姓左的司机、左助等等,无一不背负着道德上、法律上、或者情感上的罪恶,惴惴不安地活着,反省着自己的罪恶,并且心怀忐忑地想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赎罪”,以期让自己生活得安心一些。正如小说中所说的:“我们都陷在自罪的泥沼里,认为自己不可饶恕,一切都是我们的错,这个倒霉的世界都是被我们搞坏的。”“可是,起码每个人都在憔悴地自责,用几乎令自己心碎的力气竭力抵抗着内心的羞耻。”就是这份儿“自责”与“羞耻”,让我们看到复杂的人性中光明的一面,让我们看到混乱、冰冷的世界中秩序、温暖的一面,这便是生活的“希望”之所在。 黑夜里的温暖 (下) 第四,小说作者选取了一个极好的叙述角度——我,一个抑郁症患者。 采用第一人称,不仅更方便叙述,而且更能让读者产生深刻的同情与共鸣,似乎在幽寂的咖啡馆中,两个久未谋面的朋友,终于有了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机会,于是,其中一个善说者向另一个善听者缓缓地、细细地讲述他沧桑的人生故事,复杂的情感体验,矛盾的内心挣扎,深深的自我谴责,讲述他对世界的恐惧与怀疑,岂不令人动容! 更为巧妙的是,小说作者还让“我”患上了当代城市生活中普遍流行的一种心理疾病——抑郁症。辛弃疾有词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人与世界的观照是相互的,你以什么样的目光看世界,世界就会以同样的目光看你;世界如此庞大而复杂,你看世界的哪个部分,世界就把哪个部分呈现给你。以一个“抑郁症患者”的角度看世界,看人生,看当今城市发展,世界、人生、城市自然就带上了一种“病态”,而“病态”恰恰是小说作者要“揪”出来给我们看,让我们提高警惕的社会现状。 让我们先来看看抑郁症都有哪些征候:“与现实环境不相称的悲观”;“注意力减退”;“自罪”;“往往伴随着自我评价的降低”;“幻觉和妄想”。这些都是作者在小说中直接或间接地为我们罗列出来的,与小说内容直接相关,为小说的写作服务。 让我们再来看看抑郁症的特点:“百度上说典型的抑郁心境具有晨重夜轻的节律特点,情绪低落在早晨较为严重,而傍晚时有所减轻。”小说中“我”反复提到、怀疑和追问这一点,具有重要意义。既关联“我”重复地在网上发“而黑夜已至”,也关联小说结尾处“我”在微博上写下“黎明将近”。 那么,“我”是怎样患上抑郁症的呢?“……毋宁说,不是人,是这些诸如此类的符号,构成了我们今天的城市。据说从前人们只面对土地和植物,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或者说成是另外一套世界观也无妨。我不知道如今这座城市有多少人通过网络接收诸如此类的信息,有多少人通过网络自我诊断着自己罹患的疾病,有多少人通过网络在给自己开药方、找对策,同时被截然相反的答案弄得六神无主。我是通过百度加深了我的虚无。那么,我可以说成——我是通过百度患上了抑郁症吗?”由此可见,是城市化和网络以“翻天覆地”的方式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改变着人们的世界观,一天天加重人们的虚无感、恐慌感,变得越来越六神无主。“她将手机放在了桌面上。让我稍感意外的是,紧接着她又从包里摸出了另一只手机。而这期间,我也停止了对她的打量,低头争分夺秒地刷了一下自己的手机。短短的时间,有十多条微博。最新的是:江西省卫生厅今天通报,新增2例H7N9禽流感确诊病例。”疾病的流行无疑是骇人的,不过,我以为比疾病流行更可怕的应该是人与世界联系的通道正变得越来越狭窄,狭窄到只有一根看不见的网线,如果不慎“停电”、“欠费”或“不在服务区内”,那么这狭窄的通道就彻底阻塞,让人立即产生“失重”的感觉,一下子就“不知道怎么玩了”。如此生活方式,不患上抑郁症才怪呢! “如今城市里人与人之间似乎已经没有‘失礼’之说。无所谓,不过是没有彼此认真倾听而已。”真实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正变得麻木、冷漠、彼此疏远,失去相互倾听的耐心,却把大量的时间消耗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能不“虚无”吗? “此刻,我在想,这个女孩更像是来替她‘妈妈’追讨什么的——她的妈妈善良而又美丽,这种女人不多,对我似乎理应成为某种压力。可这很荒唐。真的很荒唐吗?我又难以如此去界定。总之我有一种荒唐的负疚感,觉得自己是被谴责或者是勒令。我觉得自己有罪。而‘自罪’,也是抑郁症的主要症状。”能够“自罪”,一定是因为做了什么有违法律、道德、良心、个人原则的事儿;同时,能够‘自罪’,一定是因为‘羞耻心’还未完全泯灭,希望通过某种方式得到救赎。 “这是很荒唐,世界的确变了,一切都有那么一个规矩,这个规矩,似乎并不是法律——而是没有规矩。”虽然这“没有规矩”写在小说的前面,但是,我们完全可以到小说的后面去找答案:“没有规矩”来自于“人的欲望很糟糕,可以和自己儿子的小提琴教师上床,可以让自己的手下去顶罪,可以利用别人内心的罅隙去布局勒索。” 看来这世界真是病得不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该小心啦!没准儿你就是那16%里的一分子,甚至可能是那10%里的一分子。——“人群中有16%的人在一生的某个时期会得上抑郁症,抑郁症中至少有10%的患者可能出现躁狂发作。” 第五,小说选择了一个全新的构筑世界的方式,即所谓的“六人定律”。“据说有个‘六人定律’,每个人通过身边的六个人就可以认识到世界上所有的人。如今这个定律在我面前发生了。”在“我”的叙述中,刚好有六个重要人物出场,构筑了一个完美的故事:徐果、杨帆、郭院长、宋朗、姓左的司机、左助。这让我想起另一部著名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一连用了六个“碰巧”构筑起托马斯和特丽莎的关系:“七年前,特丽莎家乡的医院碰巧发现一例复杂综合性神经病。他们请了托马斯所在的布拉格医院的主治大夫去会诊,可主治大夫碰巧坐骨神经痛,行动不便,于是派托马斯去代替他。这个镇子有几个旅馆,托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丽莎工作的旅馆里,又碰巧在走之前有足够的时间闲呆在旅馆餐厅里。其时特丽莎碰巧当班,又碰巧为托马斯服务。正是这六个碰巧的机会把托马斯推向了特丽莎,似乎并不是他自己决定与她结合。”“抑郁心境真的具有晨重夜轻的节律特点吗?真的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吗?通过六个人我们就可以认识世界上所有的人吗?可你如同忧郁这个词。”小说中的“我”似乎总在怀疑和追问那些“据说”的东西,但一句“可你如同忧郁这个词”又让人感觉到“我”的虚弱。 第六,小说的结尾处理得很好,给读者一个光明的尾巴。虽只短短几句,却暗含了无限深意。“我把这团白光发在微博上,写下:黎明将近”——寓意:黑夜终将过去,温暖,光明,希望终将到来;“当然,那意味着抑郁症患者晨重夜轻的节律即将启动。可是,那又怎样?”一个反问,表白“我”已经下定决心去面对一切痛苦,“我”已经变得勇敢和坚强;“我开始哭起来。”这“哭”,一是宣泄压抑的情感,二是忏悔自己过去的“荒唐”;“杨帆醒了,默默地为我擦泪。”以此说明,这世界,真情与温暖尚在;“我本来想跟她说点儿别的,可是我说:‘今天陪我去医院吧。’”这意味着“我”将变得健康起来。不再处于“病态”的我,自然会看到一个健康的、明朗的、充满温情的、给人安全感的世界,这一定是小说作者所企望的世界。 因为这个“光明的尾巴”,我感受到小说作者的温情,来自于灵魂深处的、脉脉的关怀,对世界,对人生。虽然人间仍会有不幸发生,但是,我们已经变得坚强与豁达。 我所喜欢的好小说大抵如此,读起来很“痛”,读完了感觉很“痛快”。 2013年11月8日星期五 孤岛的自罪与救赎 孤岛的自罪与救赎 ——评《而黑夜已至》 金嘉卉 如果淳美的乡土风物已离现代城市人远去,而血泪交织的生存苦难业已让人不忍卒读,不妨读读弋舟。凭借对现代经验的书写,城市灵魂的把握,弋舟在当代的作家中卓然特立。他笔下发生在城市中的小说总带有一种落寞——荒诞与偶然拼凑的经历,意义缺失的生活,被生活裹挟之下的无力感,构成了他作品中飘荡苦涩的诗意。不同于《李选的踟蹰》中对城市人情感的追索,《而黑夜已至》抓住意义的碎片,铺出了夜中城市的微光。 黑夜已至,这黑夜并非从久远的记忆中召唤出的旧像,也非仅仅凭空虚构,而是每个人内心的黑夜。小说是作者罗织的故事,照出的却是每个人的影子。作者并不摆出道德教化的面目,而是展现出一个现代人游移徘回的低姿态。小说最精彩之处,莫过于作者在每个人心中都勾画出一个自罪者。主人公刘晓东贪婪病态地从网络中筛选信息,作为行为的备注。他醉心于网络自诊,遵从网络给出的所谓正统生活方式,甚至于当街与无赖的纠缠升级为斗殴时,他仍寻找出10%抑郁狂躁的归属感,聊以自慰。主人公在支离破碎的世界中拣选一切能够产生意义的机会,在为自己搜罗的罪责感中搜寻自己存在过的证据,同时又谨慎地避免更多不能承受的罪恶感将自己压垮。他企图在赎罪中获得安慰和意义,企图在赎罪的伤疤上看到愈合的可能。显然,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病人,联系在他身上断裂,意义在他身上无法凝结,主人公成为意义之外的多余孤岛。 碎片化的现代生活产生了一个新奇而强大的概念:归属感。归属感驱使人们忙不迭地往自己身上贴标签,希求标签可以提供认同感,提供一些行动的动机和力量,一身皮肉最终被贴得面目全非。归属感,由此成了现代人作以自缚的茧。因而,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意义隔绝的帮凶。主人公刘晓东的茧是他自诊出的抑郁症,他将自己当做一个无药可医的病人,用百分比来划分自己的属性,身边的人无非是同病相怜,所有的信息无非是过眼烟云,还有什么能引起这样一个疲沓的人的兴趣?生在苟延残喘。母亲的去世对他来说,显然是一个无法排解的郁结。刘晓东错过了最后陪伴母亲的机会,这种愧疚让他寝食难安。罪恶感随即在他内心疯狂地滋长,成为自我之外,刘晓东唯一能体察到的情感。他成了一座浸蚀在自罪的抑郁中的孤岛。而人人又何尝不是?六人法则的确能将几乎所有人联系在一起,但这种一次性的联系的意义何在?一次性的利用,一次性的抛弃,孤岛仍然是孤岛。每个人的罪恶感总和另一个人渴求赎罪的心交错,如同两株相互寄生的植物。 作者在情节中设置了一个循环,让每个人都由简单的自罪和救赎来推动。世界成为陌生的不堪碎片,每个人都难辞其咎,罪责感成为一种共时性的集体感受,也就有了赎罪这一集体诉求。刘晓东答应帮助徐果,是为了赎买过去的旧债,走出母亲去世的悲痛,以及补偿情人杨帆;也为了自己能做些事,产生能够劝服自己的意义。他无意中陷入了徐果制造的幼稚的骗局:徐果并非富翁宋朗所犯车祸后的遗孤,而同样伺机赎罪的宋朗也并没有揭穿徐果,他如约将一百万补偿款交给徐果,如同一个有罪的人。作为自罪与赎罪链条中关键的一环,徐果当然难以自洁。小说虽然对她的经历轻轻带过,但可以想见,无论心理或是身体,她都有过旁人无法想象的创伤记忆。而她利用了周围的人,却不贪婪,只是讨回荒诞世界对她的亏欠,最终命丧一场阴差阳错的车祸,生命就这样不留任何意义的痕迹,除了带给与之相关的人更多的愧疚。作者利用她催化了一个赎罪的循环,她是某些罪责的受害者,同时也导致了另一些自罪的开始。在徐果身上,作者直接用救赎代替道德的法则,她的敲诈无人指责,清白也无人能指摘。但对于其他人,一个生来毫无恶意的人却成为命运凶暴的对象,生命的意义成为一个巨大的疑问,无处追讨原因。人人自罪,将自己作为元凶。 当语言无法表达所想言说的意义,意义还能被如何演绎?弋舟是一个厉害角色,他用提问来惊醒自己。作者是少有的与时代同速的观察者,他的创作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了现代城市文明中人心理病灶的速记。信息爆炸带来的是意义的真空。归属感寻求反而使人们在不自觉间竖起心墙,成为孤岛。遵循所谓科学法则的生活带来的不是高质量的享受,而是丧失愉悦感的机械重复。人们的行为动机成了罪责与救赎的相互利用。处在熙攘的人群中仍感到彻骨的孤独。这些仅仅是病理上单纯的抑郁,还是整个时代的病症?不断叠加的罪恶感迫使人们解剖自己,究竟是各色的罪责构成了原初的人,还是无辜的人后来制造出漫天的罪恶?作者只是一个深刻的提问者。一部分人难负重压选择对自己的罪责视而不见,另一部分选择了自我救赎。作者展示出无法逃脱的深渊般的黑暗,但并没有兀自哀伤下去,他写出了沉静但尖锐的痛苦。多数人常常为了逃避黑夜而无视黑夜,有些人以信仰黎明来抵御黑夜。刘晓东并非沉沦并适应黑夜的一类,他的抑郁是自惩,也是他保持清醒头脑的棒喝,作者有意提供一个暧昧的骑墙者形象,让他忍受两种生存状态的同时责难。人们都不知疲倦地生活在无意识的亏欠与偿还中,满足于其中产生的联系。但主人公无法摆脱整个运作,他看到了其中的弊病——联系的无意义和实际的孤立。刘晓东是一个以精神痛苦来支撑自己的流浪者,他无法参与一个无意义的世界,只能选择自我放逐,这个形象带有的罪恶感已经带有了原罪的意味。作者将一种浓郁的情结写得不着痕迹,并没有花费大手笔涂抹颓然伤感的情调,抑郁自然而然地在小说行进中恣肆,小说的意义在简单的情节中无限发酵,弋舟仅仅写出了人无力的模样。 小说有一个未完成时的结尾,一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命丧车祸,刘晓东似乎相信了黎明,他在情人柔软的依靠中流泪,请求情人陪他去医院,接受医治。刘晓东的赎罪看似最终止于此。他看到了愈合的可能,还是最终不堪痛苦带来的明晰?他最终看清了意义碎片的微光,还是疲惫地与生活和解妥协?故事仍在发生,黎明终究会来临,而日以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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