鳜膛弃天然声
我有多讨厌可能就有多喜欢必然,或反过来。 我有多讨厌可能就有多喜欢必然,或反过来。 基于并致 彭•《天然声》 文|陈梦雅 【1】 请看下述命题: 命题1. 就一般情况而言,敏感可能是美德。 你是否相信此命题,首先取决于你如何理解这个句子。“就一般情况而言”,指在承认人的基本生物,社会身份之外,不考虑个体间的某些显著差异,如性别,天赋,教养,职业等。“可能”,指在这种一般意义上,敏感有时候能够执行美德的功能,有时候却执行不了。例,善解人意多被称颂,多疑少决却多被诟病。 不难发现,“就一般情况而言”,“可能”这类限定语,模糊了这个命题,令它沦为一个不痛不痒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结论。它极易被论证,却几乎不能被反驳。它确实称得上是一个陈述,但所陈述的内容却叫人腻味,因为它提醒了我,做一个一般人,生活在大千红尘,因与他人不得不发生并维系这种,或那种关系,所必须克制的某些与生俱来的天赋,及必须顺应的某些模棱两可的世故人情。 好彩,读彭剑斌《天然声》时,我被再次提醒,还存在另外一个令人,至少令我,感到爽快的,毫不腻味的命题: 命题2. 就一名小说作者而言,敏感必然是美德。 对这一命题的论证,首先可参见彭剑斌为《天然声》所作的序及说明。 他分析了收录在《天然声》中的四篇清代文言小说。 聊《烧狼筋》时,他讲“挂着”一词的来历与熨贴。聊《煮熟狗》时,他讲因为“卢献”可能的失误,为所谓的幽默效果增添的生命力。聊《帝王言动》时,他讲自己在对“数月”这个有关时间节奏的错误解读中,如何触及故事情节的内隐维度。聊《相马》时,他讲“唐元宗”这个人物易被一般读者忽略的画外音,及随之而来的有关人性,及人物关系的想象空间。 上述四例分析,涉及小说创作的几乎所有核心技术层面:语言,效应,节奏,构想,人物。你可以看见的是,彭剑斌,作为一名小说作者,如何多元,深邈地挥霍着他的敏感。 接下来,一个可能的,对命题2的反驳是:尽管如此,敏感就必然是美德吗?难道我们不是时常听见人们谈论诸如节制这类特征对小说创作的裨益吗? 我的回答是:我们得先理清楚这些特征在小说作者的认知过程中分别承担什么功能,之后才能理解用于表达这些特征的概念的真实逻辑关系。我倾向于认为,对一名合格的,自觉的作者来说,敏感与节制的认知功能是不对称的依赖关系。请容我举一个并不完美的类比。正如你无法向一位色盲解释完备的视觉体验是怎么样的,你也无法向一名空谈节制的小说作者解释充沛的敏感是怎么样的。反过来,一位具有完备的视觉功能的人至少能初步想像色盲的视野,一名具有充沛敏感度的作者才具有节制的资本。更为关键的是,恰到好处的节制本身亦依仗作者的敏感。 这种敏感,巨细无遗,掘地三尺。当然,前提是你得有挥霍的勇气。 当彭剑斌将一批清代笔记小说放上自己的手术台,当他在这些语言实体构成的深莽中走走停停,当他第一次陷身囹圄,并为此兴致盎然,脑洞大开之时,他已经为命题2做了动人的示范。 【2】 欢迎莅临一方处处留白的世界。 在这里,旷敞的雪泥上留有微微了了的爪印。鸿雁也许曾在此地伫足。也许不是。在这里,浓厚的雾障上留有淡若无痕的缝隙,仿佛有人曾像推开一扇窗般,推开这浓雾。透过那缝隙,我们也许还能窥见那人之后的遭遇。也许不能。在这里,我们俯身拾起一张纸,上面书写着一个故事的开头,在余下的空白中,仅一行标注:全文终。写这故事的人也许存心和我们开了个玩笑。也许没有。 上述世界,在很大程度上,表征了我眼中《天然声》的世界。 小说,以集体面貌正式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始自宋元的话本小说。这类小说,线索,卖点,高潮,收尾,评议,一章一回,按部就班,多讲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如《三国演义》。至清代,又有一批仿话本小说,如《红楼梦》。白话文运动前,晚清到民国之交,出现了如《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孽海花》等所谓社会批判小说。 反观彭剑斌在《天然声》中择取的这一批清代文言作品,篇幅几近微型小说,结构鲜见统一套路,对象涉及玄幻,野史,笑话,民风,奇闻,不一而足。休话立意,这儿没人热衷于提炼中心思想。 概因这些,这个世界具有了一种处处留白的意境。这批作者貌似深谙如何戏说“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概因这些,让我们看见语言的手,如何兀自一指,便在虚与实,可解与不必解之间戳出一个个洞,一团团,一簇簇,如星云般,斑驳陆离的可能性,在文本的背面悬浮着。 这庞大,多样的可能性,有的托生于奇而不惊的情节(参见“锅底画花”,页.7,亦可参见我钟爱的卡通片《天线宝宝》),有的托生于以伪谤真的口吻(参见“女化男”,页.23;“口口打战桥”,页.44)。 当然,还有一个好办法,就是去看彭剑斌本人的那些案例分析。你会看见,作者精神世界“必然的”敏感,如何撬开小说世界一块块“可能的”地砖,下临无际,直至……你又看见那一个个洞,它们就像你顺手打开一排折叠椅时,被同时展开的一方方空间:它们本身甚至既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这一悬而未决的景观,为我们示现了最后一个命题: 命题3. 就语言世界而言,“可能”必然是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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