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手套形影不离
被围捕的扎扎们
(一)凋零的红玫瑰 “我喜欢玫瑰, 玫瑰是一种讲究礼节的花, 死时依然鲜活, 枝头弯曲如行屈膝礼。” 一个天资聪敏灵秀、天性自由不羁的女孩,在家族义务和信仰教诫的步步紧逼和反复碾压之下,一点点折断了飞翔的翅膀,也关上了通往广阔世界的大门。 她如此纯真善良,用近乎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用最温柔宽厚的心善待别人,却被深爱的人和笃信的上帝,以爱之名冷酷地围捕,终至痛苦窒息、怆然逝去。 热烈的红玫瑰过早凋零,归于永恒的苍白和沉寂之中。 这是小说《形影不离》中,女孩安德蕾的命运。故事并非虚构,她的原型是西蒙娜·德·波伏瓦少女时代的挚友扎扎。 世人多因《第二性》而熟知波伏瓦,但很少人知道,正是扎扎启发了波伏瓦,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扎扎成就了波伏瓦。波伏瓦曾经极度渴望成名,就是想让扎扎在自己的文字中复活。 更重要的是,波伏瓦在自己的生命里,将扎扎隐忍至死的那股力量释放了出来,她敢爱敢恨,活出了扎扎该有的样子。虽然扎扎肉身已逝,但她的灵魂得以延续、获得了永生。 (二)打不破的魔咒 因为波伏瓦“女性主义者”的身份,我们无法避开小说中所蕴含的女性处境问题。扎扎如困兽一般的辗转抗争和自我撕裂令人心碎,而在她的背后,那些心甘情愿走进樊笼之中、沉沦不醒的女性同样令人悲哀。 小说中安德蕾的母亲卡拉尔夫人是很典型的代表。她精明能干、举止得体,外表开明豁达,实则冷漠独断,有很强的掌控欲。 她一手摧毁了安德蕾刻骨铭心的初恋,还用无休无止繁重琐碎的家庭事务榨干了安德蕾的自由,她把女儿“奴役”到了什么程度呢?为了得到一点独处喘息的机会,安德蕾甚至不惜用斧子砍伤自己的脚。 卡拉尔夫人特别擅长恩威并施,是个PUA高手。她常常示弱,俨然自己是“受害者”,让本来备受折磨的安德蕾愈发惶恐不安、愧疚自责,一次次地放弃了抗争,选择了顺从。也正是凭借这样的手段,卡拉尔夫人彻底击碎了安德蕾关于爱情和幸福的梦想,导致她最终的崩溃。 身为母亲,同为女性,卡拉尔夫人竟然如此无情,着实让人无法接受。但细看她的经历,她又何尝不是遭到“围捕”的可怜人呢? 她年轻时也有着“天真无邪的脸庞”,“眼神带有某种吸引力”,心里也有过爱人,但为了家族的利益,她被母亲强制嫁给一个乏味的男人。不过订婚之后,她就开始“爱”那个男人了——她对女儿是这么描述的,这或许是她审时度势之后理智的改变,也或者只是为了说服女儿而编造的谎言。 但终归是,她的眼神里不再有光。这份婚姻回报她的,是一群孩子,一座大宅,一个大家族兴旺的使命,一份与她极为“相称”的生活。这种生活一定也带给她无尽的悲伤、痛苦、厌烦及不甘吧?但她又能怎样呢?一切不该有的情绪都必须隐藏,她必须做一个“完美”的女主人,并将家族和信仰所规定的传统滴水不漏地传承下去。 安德蕾是这根链条中不小心断掉的一环,但是没关系,她的姐姐玛璐已经被牢固地焊接在里面。这个对爱情也有过美好憧憬的姑娘,在经历过数次母亲安排的相亲,怯怯地抗拒过那些“又蠢又丑”(安德蕾的评价)但门当户对的男人后,终究还是嫁给了一个40多岁有两个女儿的沉闷鰥夫。 从祖母到母亲,从母亲再到玛璐,人生像被下了魔咒,惊人地重复。而这,也是那个时代多数女性的共同宿命。 (三)隐秘的神谕 这些生而美好的女孩们,表面看来是屈从于家族的压力而放弃自我追求,但追根溯源,真正让她们磨灭自由意志的,其实是所谓“信仰”的秘而不宣又不可违抗的力量。 从出生之日起,女孩们就被浸染在浓浓的的宗教氛围里。只不过在孩童时期,宗教于她们而言是盛大的仪式,是奢华的享受,是快乐的游戏。待她们渐渐长大,才开始发现宗教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裂隙。 有的人选择无条件地信赖和服从。 一方面,因为妈妈告诉她们,“需要的东西上帝会给”,连“一见钟情”都可以给——“当未婚夫和未婚妻在婚礼上说‘我愿意’的那一刻,彼此之间就会一见钟情”,而且,“一旦结了婚就会得到上帝的恩宠”。 而另一方面,她们被教导——即便最微小的欲望,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这让她们内心充满恐惧,她们并没有勇气去挑战这些,所以甘心情愿做乖乖女。比如玛璐的朋友伊莎贝尔和吉特。 有的人觉醒了,在短暂的内心挣扎之后,果断放弃虚伪的“信仰”,去追求灵魂的自由,就像希尔维(以波伏瓦为原型的小说主人公)。 当希尔维跪在神父面前,痛心忏悔自己的灵魂疏离了上帝、对宗教失去热忱时,神父却并不关注这些,而是责怪她“变得不守纪律,不听话,有点放肆”。这些话显然是学校的女老师在神父面前透露的,这让她极为震惊,还感到耻辱,八年来她把神父当作上帝一样地敬仰,他却原来只是一个爱嚼舌根的老头。 小希尔维开始时还觉得自己的想法和行为很“罪过”,想把自己拉回来,但最终却不得不接受这个明显的事实:她不信上帝。认识到这一点后她豁然开朗,全然地从那些教理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用书中的话说,她“从信仰不够单纯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信仰,事情会简单很多”。 而这恰好是安德蕾所缺乏的果断和勇敢,她的悲剧就在于,她被“信仰”卡住了。 安德蕾做不到帕斯卡的姐姐爱玛那样——像圣女一般,谦卑又无私,为父亲和弟弟无怨无悔地奉献终生;她也无法忍受母亲和姐姐那种完全世俗化的生活。 她把灵魂托付给上帝,却“惊愕地发现,在福音书的教导与正统派人士的行为之间存在巨大鸿沟”,于是“以一种桀骜不驯的姿态来抵抗他们的虚伪”。她对有关罪与恶的教理疑惑重重,“她无法说服自己上帝是善的,然而,她不想触犯他,努力想让自己爱上他”,但她依然被一步步逼上了绝路。 她终于心灰意冷——“上帝跟我做对”,只是为时已晚。 (四)另一种幸福 在一百多年前的法国,当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的女性陷于重重围捕之中,或者沉寂、或者抗争时,小说《形影不离》还展示了一段清新美好的幸福场景,虽然如昙花一现般短暂,但充满了活力和希望。 一座森林深处的美丽农庄,怀孕的年轻农妇优雅快乐,刚出牙的小婴儿在摇篮里咯咯直笑。她们一起品尝老农夫亲酿的桃红酒,一起欣赏有刺绣的床单,薰衣草和草木樨的迷人香气散发出来…… 这一切都带着幸福的光芒,在希尔维眼里,安德蕾与之多么相称! 唯愿这世间的女子都能拥有灵魂的自由,及弥足珍贵的平淡而绵长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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