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不二守望灯塔
《守望灯塔》 银儿在不断的失落中终于明白,爱是无法占有的,重要的是去寻找爱以及对爱的记忆。“我所记得的是爱——全都是爱——对这条土路的爱、对这场日出的爱、对河畔一天的爱、对我在咖啡馆碰到的陌生人的爱。甚至是对我自己的爱。” 有些人在山坡上长大,有些人在山谷里长大,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在平地上长大。我一生下来就掉进了这个倾斜的世界里,而从此以后我也就过上了这种带着倾斜角度的生活。 它不知道别的狗的腿向来都是一般长,假如它去想的话,它会想所有的狗都跟它一样。因此,它丝毫没有人类由于病态的自我反省而产生的痛苦,不会像人类那样对任何反常的事情心怀恐惧,或认为那是一种惩罚。 “如果你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那你最好造出一个你自己的世界。” 十年前,我穿越空间找到她身体里的通道,从那里来到了这个世上。现在,她穿越了她自己的空间,而我却不能跟着她去。 她走了。 人总爱跟与自己长得像的凑在一块儿,反正像了就喜欢,不管他们对不像是怎么个说法。 危险,变化莫测,威胁。 品契小姐眼里的世界。 有时,我看见我的母亲,她幽暗无声,朝我飘落下来。 黑暗就在你身边。我学着在黑暗中看,学着透过黑暗看,学着看我自己的黑暗。 有两个大西洋,一个在灯塔外面,一个在我心里。 我心里的大西洋没有 航标灯。 “每个灯塔都有一个故事——不,应该说每个灯塔就是一个故事,而灯塔发出的每一道闪光都是一个个朝大海发送的故事,它们是航标,是指引,是安慰,是警告。” 一道波浪碎了,另一道就会跟上来。 “什么在消退?” “我的生命。” “什么在生长?” “你的生命。你会在我之后成为看灯塔的人。” 他没有理由恨他的妻子。她没有过错,没有想象力。她从来不抱怨,也从来没高兴过。她从来不要求什么,也从来不给予什么——除了施舍穷人。她谦逊、温和、顺从、谨慎,她乏味得就像在风平浪静的海上的一天。 达克想着躺在坟墓里会是一种什么感觉,那里一片沉寂,没有空气、没有光,只有远处隐约可闻的说话声。 “就像现在这样。”他想。 一个人怎么会成为他自己的死亡?怎么可能选择死亡,接受死亡,而且到头来还只能怪他自己?是他自己拒绝了生命。好吧,既然如此,他只好自己去理解这死亡是怎么回事了。 他拿出那个破皮面夹子和一堆有污迹的纸,记下他的生活。这不是一种他周围的任何人能认得出来的生活,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了。 “有一天我对他说:‘牧师,你为什么读那个故事呢?’他回答我说:‘普尤,我已经成了我自己生活中的陌生人。’” 达克从他睡着时的噩梦中醒来,又进入了他清醒时的噩梦。 他梦见了一扇关了又关的门。 普尤,我母亲为什么不和我父亲结婚? 她从来没有时间,他来了就走了。 巴比·达克为什么不娶莫莉? 他怀疑她。你永远不要怀疑你爱的人。 可他们也许没告诉你实话。 那不要紧,你告诉他们实话。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可能代替别人诚实,孩子,但你可以做到自己诚实。 那我该说什么呢? 什么时候说呢? 在我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吗? 你应该说出来。 四月、十一月,一年有两次他去看莫莉。一年中的六十天,有生活、有爱,他个人的行星进入了沐浴着温暖阳光的轨道。 只要一见到她,他就要昏过去,他知道那是因为血突然往头上冲,而他又忘了呼吸。他知道这是一种正常症状和正常原因,但他也知道,只要一见到她,他干枯僵死的身体就会往前扑,扑向太阳,扑向温暖和光明。对他来说,她就是温暖和光明,不管在什么月份。 他在想他的生命里——他的一生——有多少个日子,而当日子纷纷凋零,时间的遮掩不复存在,他又变得赤条条的时候,所有的落叶会被堆起来吗——他的那堆正在腐烂的日子?或者,他还认得出它们吗——那些被他称之为“生活”的边缘各异的日子? 在有些方面很像这灯塔。他孤独,超然。他傲慢,这不用说,而且自我封闭。他黑暗,正如他的名字。巴比·达克,他心中的灯从来不曾亮过。器具都齐全,擦得也很干净,但灯却没有点亮。 品契小姐来看我,问我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她说起我的未来就像是在说一种不治之症。 普尤站起身,照看灯去了。等那些人带着计算机来这里搞了自动化后,这灯还会每隔四秒钟闪一次,但没有人来照看它了,也没有故事可讲了。当船经过这里的时候,船上不会有人再说:“老普尤就在那里面,正瞎编着他那些故事呢。” 若是生命被拿走,剩下的就是个空壳了。 我回到我那八条腿的床上。每当我长了点儿个儿,我们就把床加出一点儿来,于是四条腿变成了六条腿,最近,六条又变成了八条。我的狗还是原来的四条腿。 生活就是损失和冒险,他想,就算还有一点儿慰藉的希望,那点儿慰藉也只是他对教徒们讲的,而他只能一个人苦熬长夜,怀着别样的心思。 瞧呀,船在那儿呢,荒谬、夸张,一半是奇迹,一半是疯狂。 我不如就这样看我自己的生活——一半是奇迹,一半是疯狂。不如就接受这样一个现实:我无法控制任何一个重要事件。我的生活是一连串的触礁和起航,没有到达,没有目的地。有的只是搁浅和触礁,然后是另一艘船,另一次潮汐。 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但其中有爱。换句话说,爱就在故事外面,正在寻找机会闯进来。 我们在这里,在那里,不在这里,不在那里,像飘浮的尘埃,寻求着自己在宇宙中的权利。我们显赫,我们卑微,我们在自己造就却从不想要的生活中难以自拔。我们想挣脱,想重新开始,想知道过去为什么会跟着我们,想知道到底如何才能谈论这过去。 中央车站里有一个留言亭,你可以在那里录下你的生活。你说,它录。那是现代忏悔室——没有神父,只有寂静中你的声音。你的故事,以数字技术保存下来,留给未来。 你有四十分钟。 那么,你在这四十分钟里要说些什么?你会有什么样的临终遗言?你的生活的哪一部分将沉没于大海?什么东西会像灯塔一样,召唤你回家? 它就在那儿,那照过海面的光。你的故事,我的,他的。它得让人看到才会被相信,它得让人听到。在喋喋不休、含混不清的叙述中,尽管有平常的噪声,这故事还在等着被聆听。 言辞会慢慢消散,重要的东西往往是不被说出来的。重要的东西是从脸上、从姿态中,而不是从我们锁住的舌头上被得知的。真实的东西要么太大要么太小,或者无论如何总是尺寸不对,被称为语言的模板无法适用于此。 我们生活在一个要么买要么就放下的世界里,在这样的世界里,爱是没有意义的。 普尤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也没失去,一切都可以恢复,不是恢复到以前的样子,而是在变化的形式中。 当我知道你的名字的时候,我就可以叫你,当我叫你的名字的时候,你就会朝我走来。 到现在为止我还从来没有歇息过,我总是在跑,飞快地跑,快得太阳都来不及照出我的影子。 我是教堂窗子上早就破碎了的彩色玻璃。我看见到处都是我自己的碎片,我在拾掇这些碎片的时候割伤了我自己。 “没有什么会被忘掉,也没有什么会失去。宇宙自身是一个广大无边的记忆系统。如果你回头看,你就会发现这世界在不断地开始。” 爱是从哪里开始的?什么样的人在看另一个人的时候会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森林和大海?有没有过这样的一天,你筋疲力尽,拖着食物回家,胳膊上伤痕累累,而你突然看到了黄色的野花,于是你想也不想地采了它们,不为别的就因为我爱你? 我的虚弱被你的爱覆上了一层表皮。 在你给我治好伤口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伤口还会重新裂开。我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就像命运一样,而同时,我也知道这是一种选择。 “我告诉我自己,如果每个人都可以栖身于不同的身份的话,生活就会从所有那些不堪忍受的事情中得到解脱。卑鄙的那个可以不用承担他那正直的孪生兄弟的抱负和同情心而自行其道;正直的那个也可以安心踏实地走他的高尚之路,乐善好义并且乐在其中,不用再为与他无关的罪恶之行蒙受耻辱和痛悔不堪。” 他问我是不是认为一个人可以有两种本性:一种跟猴子差不多,狂暴起来兽性大发;另一种不断地追求自我完善。 爱是一个不带武器的闯入者。 船上挤了一堆阿尔巴尼亚人,像是被打了真空包装似的。一家子有四代人:曾祖母,像被风干的红辣椒,深红色的皮肤和火辣辣的脾气;祖母,像被完全晒干的西红柿,坚韧,不好嚼,皮肤被晒得干裂,正让孩子们往她的胳膊上抹橄榄油;母亲,湿润得像紫红色的无花果,到处都打开着——衬衣、裙子、嘴、眼睛,一个敞开的女人,嘴唇舔着从敞开的船边飞来的海水沫。再就是孩子们,一个四岁、一个六岁,两个小不点儿,玩兴浓得跟柠檬似的。 我有钥匙但没有怎么走的指示——这倒是像生活。 精神病:和现实失去接触。 我打开了百叶窗。阳光强烈得如同一场爱情,我被眩花了眼,心情愉悦,不只是因为这天气温暖明丽,还是因为自然从来不算计什么。没有人需要这么多阳光,也没有人需要干旱、火山、季风、龙卷风,但我们得到了它们,因为我们的世界极为丰富。是我们在整天念念不忘地算计,而这世界就这样倾其所有,慷慨给予。 我一半是麝猫,一半是家猫。 对于这一半野性一半驯化,我该怎么办?野性的心想要无拘无束的自由,驯化的心想要回家。我想被抱住。我不想让你靠得太近。我要你把我抱起来,晚上带我回家。我不想告诉你我在哪里。我想在石头堆里找个谁也发现不了我的地方。我想和你在一起。 绝不要相信你能看见的东西,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看得见。 生命如此短暂,而且充满了偶然性。我们相遇,却不相识;我们走错方向,却依然碰上对方。我们小心翼翼地选择“正确的道路”,可它却不会带我们到达任何地方。 “你有没有告诉那个人我跟你说过的话?”普尤说。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应该说出来。” 生命是如此短暂。这一片海和沙滩,这海滩上的散步,在海潮淹没我们所做的一切之前。 我爱你。 这世界上最难的三个字。 可除此以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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