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经过山下嘟阴雷
半明牌开局,警察组和罪犯组双线推进,不停解开线头同时又不停抛入新打结,剧情始终在纷繁中适度紧绷,再加上作者(或许是有意识)采用了远较一般悬疑文更舒缓的,情绪烈度更低的调门,从朴素的文字和流动的克制中产生了诗意,使阅读过程张弛有度,悦目娱心,既不会连环飞车人困马乏,也不至放下手机转头就忘。 故事从一起看似意外实则精心绸缪的坠楼案起手扩散无边涟漪,短短31万字,不仅包含重量级陈年旧案充作主轴横贯首尾,又有四五嵌套式双重结构的新发以为副本,还有二三闲案旁观悬照描边人心,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案件密度已经顶到撑破肌理的危险边缘,却又有惊无险平滑收束,以至于掩卷细思,竟然出现文本时间被高度压缩后空间化的并置错觉,长蛇盘成粉饼,郤窽浑然。与此同时,不管用极尽脑洞的犯罪悬疑去触碰社会痛点,还是以事无巨细的职业描摹丰容刑侦思维,都能算刑侦小说的固定模板了,但能将犯罪悬疑vs刑侦思维、社会痛点vs人性幽微的组合拳与其他余绪融为一体,并且平衡得恰到好处的,却也不那么常见。《阴雷》做到了,较之前作《雪盲》,赞一句大步流星不算过誉。 单说两个我喜欢的点。李大发的故事,向来不会在“极尽脑洞”四字上落力(上次简而言之好像引起些许误会,这次爽性说清楚点儿),这是他一以贯之的特色。他笔下的犯罪,不会设计匪夷所思,毛骨悚然的暴力美学,他塑造的侦探,不会发动多智近妖、言出法随的神级预判,甚至他笔下的故事,也不会围绕一个堪称天才的谜题建造迷宫。这或许也是刑侦小说有别于推理小说自带社会派气息的写实性决定的。他总是悠游地徜徉在人性光谱中间段,不极端,不猎奇,以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式的随分盘活了人性的高地。这其实不是缺点而是优点。多少作者不屑“普普通通的机敏,普普通通的彪悍”,盲目追求极致,却往往在读者得到应允的刺激之前,先暴露了想象力的平庸。比如同样写信仰型杀手,换作其他小说,不搞几具一眼万年的尸体、晦涩难解的符号怎么对得住传说中反社会人格仪式感拉满的妖异?靳巍就不。他杀人,生怕留下自己的标记,他动手,唯恐引起多余的注意。他甚至不那么纯粹——除了使命必达的“救赎”,他也是会审时度势利益交换甚至委曲求全的。作者用“因为他们有自己的价值体系,也根本不在乎世俗社会的秩序”精准锚定信仰型杀手的本质之后,选择的表达尽是普通人的痛苦和挣扎。我喜欢这个。也因为如此,当我瞄到实体书推荐语和腰封时,有些止不住的笑意——电车困境从来都不是叙事重点啊,只是展现凶手行为逻辑和渲染戏剧冲突而已(靳巍被刑拘后的数次供述,到底有几分是心之所向的独白,又有几分是心理博弈的表演呢?)。这些关于“杀一救百”的歇斯底里,都没能激起马烁眼皮子底里多少纹路,倒被一眼相中拎出去待客了,就,嗯……果然腰封从古到今都是拿来骗人的! 第二点则是初具正反兼备、雌雄同体妙相的人物塑造,则是《阴雷》最大进步。我不确定部分读者关于《雪盲》直男描写的吐槽是否被作者接收,但本书主要角色,从男主到女主再到主配,几乎斩绝外貌尤其身材描写却也是事实。马烁“清秀”,杜芃“清瘦”,大美人武桐和小美人马优悠顶了天去,也只敢写情绪满溢时眼睛动人的闪烁。嘛,“职业套装都掩盖不住性感身材”的警花是一去不返啦:P假如说这些皮毛只能侧证作者之自省,那么对马烁和武桐的形象提摄,当能实证整体格调的精进。先说后者。吾友曾言,男作者能处理好女上司和男下属关系的实少,女上司不仅正常,还是个可爱正常人的就更少,诚哉斯言!上一对儿成功案例还是《长夜余火》里的大白和曜丸哪,可那也起用了大量萌元素来插诨打科舒筋活血。而本作武桐,这位“刑侦支队近二十年最年轻的副队长,市局重点打造的新生代榜样”,塑造得可太舒服了!她或许不是性格/能力最特出亮眼的,却绝对是我看过知道领导该做什么,然后扎扎实实去做领导该做的事情的,作者不会为凸显人物乱加增益,也不会让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关键时候果断拍板,支援一线提供保障,出现问题承担责任,俯瞰全局查漏补缺。对坚持原则饱受排挤的马烁不避嫌疑破格重用,对钻营油腻心不在焉的焦闯就事论事不偏不倚。即便撇开男女情愫,读者也可以清晰看到武桐如何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能力收服一干骄兵悍将并甘为驱策。更好的是作者明确写出高度决定视野,身处不同位置看到的风光亦迥然不同。马烁再清醒聪明,焦闯再消息灵敏,当处理的问题范畴超出层级,他们的思考不仅狭窄,有时候根本就不对路。武桐能看到想到的,他们就是不行。还有一处闲笔也很妙:“‘把窗帘拉上。’武桐对身边的小伙子说道,然后对另一个说,‘你去休息室,烧一壶十人份的美式咖啡,今天上午教你了,记住了吧。’”怎么说呢,现实可能一直如此,但男作者尤其网文男作者有这个意识把类似细节往小说里写的,那确实也是……凤毛麟角。 最后说说马烁,这是个《双宿时代》韦一宸式的,通过装载极高正义感和极强共情力,从而汇聚两性气质于一身的兼美角色,人物切口不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而是幸存者愧疚和社会关系污名化。嘛,最让我觉得好玩儿的点就在这里了。明明两人塑造目的相同,途径相似,经由不同作者的手捏吧捏吧却到底流露出差异的微妙:前一种能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女性独有的生命体验并有所表达,让读者甚至误以为作者也是女性,比如《双宿时代》的鹳耳,比如《蓦然回首》的藤本树(再次挽尊!!如果说一上来就《电锯人》作者性别当然一目了然,但我第一次读到的……是《蓦然回首》啊!读这本误会作者是女性我觉得很是情有可原!!);后一种则是通过疯狂的克制摸到自省的顶棚,虽然直男得明明白白,读者不会误认其性别,但也会觉得读起来非常友好,比如本作,也比如《向阳花海》。嘛,以往我大概会说,作者通过尊重女性,最终尊重了自己的人物,但现在我偏要说……作者通过尊重自己的人物,最终尊重了女性呢。此其一。 马烁另一处有趣则是与靳巍、徐炳辉这两位反派形成的复式指涉。老卡拉马佐夫说:“受辱是很美的”,除开文学要旨,也一语道破自虐者心理的连续波动。自虐者的心理驱力大致有二,要么情感依附,通过与他人的关系界定自我,要么内摄我即世界,而马烁和靳巍这两个高道德几近洁癖的家伙相互呼应的“道德型自虐”当然是后者。他们同样用忍受痛苦和自我牺牲构建自尊,用持续而不恰当的伤害缓解痛苦。在他们身上,比起病态的自残、残暴的攻击,自虐更多表现为克己慎行的自我约束。不同的是马烁的自虐心理更多出于幸存者愧疚,用与全世界为敌的强悍来掩盖内心脆弱, 无意识回避责任以分离焦虑,他承担痛苦并不意味着对痛苦钟爱,恰恰是因为希望事情变好,因此一旦有契机降临,才能澄清浑浊奋力上游。靳巍就不行了,他的世界已经合拢,反向防御已经成制,除了破釜沉舟不择手段付诸行动,再没有掌控痛苦的可能。在审讯靳巍的过程中,只有马烁一不小心就“代入”进去了,原因正在于此。比马烁、靳巍心理上的深度互文更弱一级,但也颇可玩味的是他和PUA大师徐炳辉出身和能力上的镜映。凤凰男徐炳辉为荣华富贵抛妻弃子,正与马烁记忆中“觉得我姥姥配不上他”的姥爷遥相呼应,而徐炳辉对妻子实施的精神控制感情诱骗,也正和马烁工作时使用的审讯技巧攻心战术高度同步。将心比心、坦诚相待、设置陷阱、攻城拔寨——不可否认这些片段都写得非常精彩,但对比起来也真是蜜汁好笑。总而言之,作者用主角与反派之间的复式指涉更新了可能,进一步将“非人”拉回普通人群,大概不是读者乐见,但的确对不走极端的情况下如何展现有弹性、层次的人性,提供了美妙范本。 嘛,老实讲本作很多人物都很有回味余地,徐炳辉、余诗诗,包括留白最多的马优悠……可惜我体力已罄,兴致亦尽,就这样罢。大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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