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E.L.I.N回忆、梦、思考
有一个幻想不断出现:某种东西已经死了,但仍然活着。 只有当一个人的名字从一开始就写在我命运的卷轴里,他才会成为我记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和他的相遇也才会成为一份回忆。 内在经验也会在我所遭遇的外部事件上留下印记,并在年轻时代或后来的时光里呈现出重要性。我很早就明白,如果生活中的问题和复杂性没有得到内心的回答,它们的意义就会极其有限。外在环境不能代替内在经验,所以我的生活从外部来看出奇贫乏。它们对我来说空洞而虚幻,我也没多少可说的。我只能在内在事件的光亮中理解自己。这些内在事件弥补了生活的单一性,也是我这本自传要讲的内容。 母亲说,有一次我要取道莱茵河瀑布上的桥去诺伊豪森(Neuhausen)时,一条腿滑到栏杆外面,差点掉下去,幸亏女仆及时拉住了我。这些事指向一种无意识的自杀倾向,或者说,有可能是对活在世间的一种极力反抗。 那些早早闯入意识层面的想法有多么复杂、成熟,甚至是老成。是谁在我心里说话?是谁的心智想出了这些观点?是怎样一个高级智能在做这些事?我知道,每个笨蛋都能就“黑衣人”、“吃人的东西”、“偶然”和“事后诸葛”来一番胡言乱语,妄图以此驱散那些可怕的不适感,以免他们心中关于童年的纯真印象遭到玷污。哎,这些善良、能干、心灵健康的人啊,总让我想起那些性情乐观的小蝌蚪,在阳光下最浅的小水坑里聚集成群,晒着太阳,彼此亲切地扭着尾巴享受乐趣,完全意识不到第二天一早水坑就会干涸,使它们无处容身。 那么,是谁在对我说话呢?谁在讨论那些远远超出我认识的问题?是谁把天上和地下联系在一起,给那些为我后半生注入强烈激情的事物打下了基础?除了那位既来自天上又来自地下的陌生客人,还会有谁呢? 我从不在意这些行为有什么意义,也不在意怎么解释它们。重获安全感让我很满足;而拥有一种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得到的东西,也让我很满意。这个秘密神圣不可侵犯,绝不容许背叛,因为我生活的安全感仰赖于它。我并不问自己为什么,事情就是如此而已。 世界对我来说美好而诱人,但也充满模糊不定、不可思议的危险。所以,我往往一开始就想知道,我要把自己托付给谁、给予什么。 我有种感觉,要么我被上帝放逐,要么我被祂选中,要么我被诅咒,要么我被祝福。 “即便我用雪水清洗了自己……你也要使我陷入泥潭。” 我只是我所有情感的总和,我之中的那另一个,就是那恒久不变、不灭不朽的石头。 他常常这样说,“你总是想思考,人应该做的不是思考,而是相信。”我心想:“不,人应该做的是体验,然后知晓。”但我会说:“那就给我这个信仰吧。”于是,他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转身走开。 我知道我值得拥有自己,我,就是真实的自己。每当我独自一人时,就会渐渐进入这种状态。于是,我有意寻求“另一个人”,那第二个人的安宁和孤独。 这些和“另一个人”的对话,是我最深刻的体验:一方面是血腥的斗争,另一方面是极致的狂喜。 有所期待——虽然不知道期待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生。 动物是宝贵的,忠心耿耿、不改初衷、值得信赖。至于人,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信任他们。 叔本华。他第一个谈到这世上围绕在我们周围显而易见的苦难,还谈到了混乱、激情和邪恶——别人对这些事几乎不予留意,而且经常试图把它们消解在那无所不包的和谐与理解之中。这里终于有个哲学家有勇气看到,宇宙的基础中并非一切都是出于好意。他既不谈论造物主的至善和全知,也不谈论宇宙的和谐,而是直言不讳地描述一个根本的缺陷,人类历史的可悲进程和大自然的残酷都是由此而起:创世意志的盲目性。 有一次,我们去了一座酿酒厂,被邀请品尝样品。用诗歌来描绘就是: 不怕来者多抱怨, 且看眼前杯中酒。 我发现眼前这些小瓶子如此美妙,让我飘飘欲仙,进入一种全新的、意料之外的意识状态。再也没有什么里面和外面,什么“我”和“其他人”,什么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谨慎和羞怯消失了;大地和天空,宇宙和其中的一切,爬的、飞的、旋转的、上升的、下降的,都合为一体。我醉得丢脸,醉得光荣,醉得得意洋洋。我仿佛掉进一片至乐冥想的汪洋大海,被强有力的海浪席卷着,不得不用眼睛、手和脚抓住任何可能的固体,从而在摇摇摆摆的街道、房屋和树木之间保持平衡。“太棒了,”我心想,“唯一不幸的是,稍微多了一点。”这次体验结局悲惨,但仍然是个发现、一种对美和意义的预感,只是被我的愚蠢所破坏。 我对自己有两种不同的看法。在第一人格看来,我是个中等天赋的年轻人,很不友善、野心勃勃、任性散漫、举止可疑,在天真的热情和孩子气的失望发作之间摆荡,内心深处是个隐士和反启蒙主义者。另一方面,第二人格把第一人格看作一项困难而吃力不讨好的道德任务,一门必须通过的课程,种种缺陷轮番出现又增加了过关难度:懒惰、泄气、沮丧;对没人重视的想法和事物怀有愚蠢的热情;容易想象友情的存在;见识短浅、有偏见、愚蠢(尤其是数学!);对他人缺乏理解;在哲学问题上想法混乱;既不是一个诚实的基督徒,也不是别的什么。第二人格没什么具体的性格,他是个完成了的生命,出生、活着、死去,一切都合而为一,他是生命的全景。虽然他无情地洞悉自己,却无法通过第一人格那密集、阴暗的介质来表达自己,尽管他渴望这样做。第二人格觉得,任何关于他自己的可以想象的表达,都像一块扔过世界边缘的石头,无声地掉进那无尽的黑夜。不过,在他身上,光明占主导地位,就像皇宫里的宽敞大厅,许多高高的窗户正对外面阳光普照的开阔风景。这里有意义和历史的传承。第一人格的生活有着支离破碎的偶然性,和他所在的环境并没有真实接触;第二人格则与此形截然不同,他觉得自己和中世纪有种隐秘的一致性,就像《浮士德》所象征的那样,来自过去的遗产显然让歌德内心深处激动不已。所以,对歌德来说也一样,第二人格是一种真实。 在第一人格的角色里,我需要前进——去学习、赚钱、承担责任、经历纠缠、体验混乱、犯错误、屈服、失败。朝我吹来的风暴就是时间,它一刻不停地流向过去,过去也一刻不停地贴着我们的脚后跟。它产生一种巨大的吸力,贪婪地把所有生命都吸进它的身体。我们只有努力向前才能逃脱一段时间。过去真实而近得可怕,如果不能用一个满意的回答来保住性命,就会被它抓住。 我们人类有自己的个人生活,但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是一个存在了千百年的集体精神的代表、受害者和推动者。我们可能认为自己一生都在凭直觉行事,可能从来没有发现,多数时候我们只是世界舞台上跑龙套的。 我不该错过这段贫穷的时光,人会在其中学会珍惜简单的事物。我仍记得收到一盒雪茄作为礼物的时刻,这礼物对我来说慷慨之至。这盒雪茄抽了整整一年,我只允许自己每个星期天抽一根。 我甚至在最亲密的朋友那里发现了这一点: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比我对神学的成见糟糕多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世界的边缘,让我兴致「勃勃的事对其他人来说等于零,甚至会引起恐慌。 怕什么呢?我想不出原因。毕竟,认为有些事超越了空间、时间和因果律的有限范畴,这样的看法既不荒谬也不惊世骇俗。动物就能提前预感到暴风雨和地震,有些梦会预见某些人的死,钟会在死亡的那一刻停下来,玻璃会在关键时候碎裂。在我童年所处的世界里,这些事都被认为理所当然。而现在,我显然成了唯一听说过这些事的人。我语重心长地自问,我究竟走入了怎样一个世界。显然,都市世界一点儿也不了解乡村世界,那是一个有着群山、树林、河流、动物和“上帝的思想”(植物和晶体)的真实世界。我发现这样的解释让我宽慰,不论如何,它支撑了我的自尊,因为我意识到都市世界尽管是个知识的宝库,在精神方面却相当有限。这样的洞见后来证明是危险的,它给我带来优越感、错位的批判、攻击性,这理所当然让我不讨人喜欢;其结果又带来了以前所有那些怀疑、自卑和抑郁——我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打破这个恶性循环。我再也不想站在世界外面享受一个怪胎的暧昧名声。 (说尼采和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他被一种孩子气的希望打动,想找到一些人,能和他们分享这种狂喜,能明白他所谓的“重估一切价值”。但他找到的,只是受过教育的市侩庸人,而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这可真是个悲喜剧。当他最先一头撞进那难以言说的神秘中,想对迟钝而凄凉的大众唱出对它的赞颂时,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并不理解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语言夸夸其谈,他的比喻堆积如山,他的欢乐心情像赞美诗一样——这一切都只是徒劳地想抓住世界的耳朵,而这个世界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换来一大堆相互没有关联的事实。他说,自己是个走钢丝的人,而他所掉落的深度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的存在方式,像个附体的人一样;而这种人,只能用最小心的方式来对待。 她是个迷人的老太太,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性情活泼。在我看来,她似乎沉浸在一个无形的幻想和不愿意消退的回忆世界里——那不复存在、无可挽回的过去的最后一口气。这次见面成了我和自己童年乡愁的诀别。 我在布尔格尔兹利工作时,生活呈现为一种不可分割的现实——都是意图、意识、义务、责任。我就此进入这个世界的“修道院”,要服从誓言,只相信可能的、平均的、寻常的、缺乏意义的事,抛弃所有奇怪而重要的事,并把一切非同寻常的东西变得平庸无奇。从此之后,表面以下空空如也,开始之后没有延续,事件之间没有关联,知识的范围越缩越小,失败被说成是问题,视野狭窄压抑,例行公事像沙漠一样没有尽头。 条件下开始的——这种主观实验产生我的客观生活。我既没有愿望也没有能力站在自身之外,用一种真正客观的方式来观察自己的命运。我也许犯了人所熟知的自传作品的错误,不是编织一种事情本应如何的幻想,就是写一部自我人生的辩护。最终,人是一个事件,无法评价它自身。或好或坏,留给他人评断。 喝酒是一种绝望的尝试,用来麻痹自己,忘掉自己压抑的处境。当然,这起不到作用。 在心理经验中,我们所拥有的,只是紧急、焦虑、强迫,如此等等。问题仍然存在:怎样克服或摆脱我们的焦虑、良心不安、内疚、强迫、无意识和本能反应。如果我们不能从光明、理想主义的一面做到这一点,那从黑暗、生物学的一面接近问题,也许能有些好运气。 有一个幻想不断出现:某种东西已经死了,但仍然活着。 我常常如此激动,以致要用特定的瑜伽练习来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目的就是想知道自己内心发生了什么,所以会持续练习,直到足够平静,可以继续和无意识工作。一旦感觉恢复正常,我就会放弃对情绪的控制,让意象和内在的声音重新开始说话。印度人做瑜伽则完全是为了消除众多的心灵内容和意象。 等我能把情绪转译成意象——也就是找到那些隐藏在情绪中的意象——我内心就会变得平静而安宁。如果我让这些意象藏在情绪里,就有可能被它们撕成碎片;我也有可能成功地把它们撕成碎片,但那样我就会无可挽回地陷入一种神经症,最终还是会被它们摧毁。我的实验结果表明,从治疗的角度看,找到情绪背后特定的意象是多么有用。 我是个孤儿,独自一人,却又无处不在。我是一体,却又反对自己。我既是青年,也是老人。我不知有父有母,因为我像一条鱼,从幽深中诞生,又像一块白色石头,从天而降。我在森林和群山间漫游,也隐藏在人类灵魂的最深处。我对每个人来说都终有一死,但又不在世代轮回中。 日益增加的匮乏感、不满和心神不宁,驱使我们心急火燎地奔向新事物。我们再也不依靠我们拥有的东西,而是依靠承诺生活;我们再也不活在今时今日的亮光中,而是活在未来的黑暗里,而我们期待这样的黑暗最终能带来黎明。 这个场面给我上了一课:这些人活在他们的情感中,受情绪感召,在情绪中存在。他们的意识指导他们在空间中的方位,传输来自外界的印象,也受到内在冲动和情感的干扰。但是意识并没有被反思,自我几乎没有自主性。 我已经习惯了经常同时生活在两个层面:一个是意识的层面,它力图理解却无法做到;另一个是无意识的层面,它想要表达,而梦是它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式。 我们回想起一种生活的可能性,这种生活已经被文明的发展盖过,但它仍然存在于某些地方。如果我们天真地重温这种生活,就会退回野蛮状态,所以我们更愿意忘记它。但它以冲突的形式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所以我们应该把它保存在意识中,并测试这两种相反的可能性——我们正在过的生活和我们遗忘的生活。 “那我能给你一个建议吗?你知道,先生,这里不是人的国度,而是上帝的国度。所以,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就坐下来,不要担心。”说着他站起来,一句话也没有,消失在我们周围的一大群黑人中。 原始社会受到无意识的利己主义和利他主义的调控,这两种态度都巧妙地各司其职。一旦发生任何扰动,这种无意识秩序就会立即中断,此时就需要意识行动来补救。 从日落开始,世界就不一样了——那是阿伊克的黑暗世界,是邪恶、危险和恐惧的世界。乐观主义哲学让位于对鬼魂的恐惧,以及为了抵御魔鬼而实施的法术。黎明时分,乐观主义又回归,没有任何内在矛盾冲突。 印度人的目标并不是道德完善,而是达到无诤的状态。他们希望从自然中解脱出来,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在冥想中寻求无象和空性的境界;而我则希望一直处在对自然和心灵意象进行活跃沉思的状态中。我并不想从人类的存在、我自己或是自然中挣脱出来,因为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最伟大的奇迹。自然、心灵和生活,在我看来就像是神性的展现——夫复何求?对我来说,存在的最高意义只在于其当下所是,而不在于其所不是或不再是。 在我看来,没有不惜一切代价的解脱。我不能从某种自己并不拥有、没有做过或没有体验过的事中解脱出来。只有当我做了能做的一切,当我完全献身于某事并最大限度参与其中,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解脱。否则,我就斩断了自己心灵中相应的部分。当然,我没能完全投入某种体验可能有充分的理由。但这样,我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而且必须明白,我可能忽视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这样,我就通过对自己无能的清楚认识弥补了积极行动的缺乏。 佛陀是出自理性的洞察,基督是作为命中注定的牺牲者。基督教中有更多的苦难,佛教中有更多的洞见和作为。 在浩如烟海的新印象中,医院就像一个安全岛,我找到了立足之地,可以深入思考万千变化的扑朔迷离。 白天遗忘的神话,夜晚继续传诵。那些有力的形象,被意识概括为荒谬平庸的琐碎之物,但被诗人再次认出,并按照预言复活过来。 我感觉一切都渐渐蜕去,我的追求、渴望和思想,尘世间的万千风景,全都离我而去,或说是从我身上剥离——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不过还是有些东西留了下来,仿佛现在我带着所有自己经历过、做过的和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可以说:这一切与我同在,我就是这一切。也就是说,这一切构成了我。我由自己的历史构成,而且很确信:这就是我。我就是存在过的这一切和完成了的这一切。 这体验给我一种极其匮乏的感觉,但同时又相当充盈。再也没有什么是我想要的、渴望的。我以一种客观的形式存在,我就是我所经历和生活过的。起先,湮灭感占据主导,那种被剥夺或被劫掠的湮灭感。但突然间,这变得无关紧要。一切似乎都过去了,留下来的只有既成事实,而没有任何对过往的指涉。我对逝去或被剥夺的东西不再感到遗憾,相反我拥有我所是的全部,而这就是一切。 走进寺庙时,我确信自己将进入一间明亮的屋子,在里面见到我在现实中的亲朋好友。在那儿,我终将明白——这也是确定的——我或我的一生,是历史中的哪一环。我会知道我之前是什么,为什么我会存在,我的生命流向何方。在我看来,我的一生常常像是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我觉得我是个历史碎片,是一段丢失了上下文的摘录。我的人生仿佛是从一长串事件中剪下来的,许多问题都没有得到解答。为什么选了这个部分?我为什么带着这些特定的预设?我用它们做了什么?接下来会怎样?我确信一旦进入这座石庙,所有这些问题都能得到解答。在那儿,我会明白为什么一切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关于过去是怎样、未来会怎样的问题,我将在那儿遇见知道答案的人。 那些视象出现时美好而强烈的感情实在难以言传。这是我体验过最美妙的事物。而白天的对比多么强烈:我深受折磨、烦躁不安,每件事都能激怒我,每件事都那么物质、那么粗鲁、那么笨拙,在空间和精神上都大受限制。这简直是在坐牢,却不知道为什么。然而,它有一种催眠的力量、一种说服力,仿佛这就是现实,因为我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了它的空洞。虽然我对世界的信念又回来了,但自此之后,我再也无法完全摆脱一个印象,即生命是种片段的存在,在一个专门为它而设的盒子般的三维宇宙里演绎。 我们不好意思使用“永恒”这个词,但我可以把这种体验描述成一种非时间性的狂喜状态,当下、过去、未来在其中合为一体。时间中发生的一切都被聚集成一个有形的整体。没有任何东西分散在时间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被时间的概念度量。最好把这一体验定义为一种感受状态,但它是一种无法通过想象来制造的感受状态。我怎能想象自己同时存在在前天、今天和后天?有些事应该还没有开始,另一些事无疑正在发生,还有一些事已经完成——然而,所有这些都是同一个东西。感受所能把握的,只是一种概要、一个色彩斑斓的整体,它同时包含着对开始的期待、对正在发生之事的惊讶和对结果的满意或失望。人交织在一个难以描述的整体之中,但可以带着彻底的客观性观察它。 情感连接对人类非常重要,但其中含有投射,必须收回这些投射才能实现自我、实现客观性。情感关系是欲望的关系,被强迫和限制所污染。对他人有所期待,就会让对方和我们自己不得自由。客观的认知藏在情感关系吸引力的后面,这似乎是核心的秘密。只有通过客观的认知,才可能实现真正的融合。 这场病还带给我其他改变,也许可以称之为对事物当下状态的肯定:对事物无条件的“是啊”,没有任何主观抗议——接受我所看到、理解到的存在的限制,接受我自己碰巧具有的本性。 这次生病之后我才明白,承认自己的命运有多重要。我们能以此造就一个自我:当不可理解的事发生时,它不会崩溃,而是更加持久,能够承受真相,有能力应对世界、应对命运。这样,经历失败也是在经历成功。不论内在还是外在,都没有什么会受到困扰,因为人自身的延续性能承受生命和时间的流变。但只有当人不过分好奇地插手命运造化时,这一切才可能实现。 死亡之残酷和冲动的现实经验让我们心怀怨恨,进而不相信仁慈的上帝、不相信正义、不相信善良。 佛陀有两次被弟子问到一个人的业是否他个人的。每次他都挡开这个问题,没有深究。他说,知道了也无助于摆脱存在的幻象。佛陀认为,对弟子来说,更有用的是对因果轮回进行思考,就是思考生老病死和苦难的因缘果报。 我不知道我现世的业是过去累世的结果,还是继承了祖先的作为。我是不是这些祖先生命的联合体?是不是再次体现了他们的生命?过去的我有没有作为一个特殊的人生活过?我是否在那一世取得了足够的进步,从而能在此世寻找答案?我不知道。佛陀并没有给这个问题下定论,我倾向于认为他自己对此并不确定。 我存在的意义是,生活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或者相反,我自己就是提给这个世界的一个问题,而且应该表达我的答案,否则就得依赖这个世界的答案了。 步入晚年,人开始允许记忆的长卷在心智面前展开,并通过沉思,从过去的内在和外在意象中认出自己。 如果回忆能被反思,并转化成意象,就能起到以退为进的效果。我想看见那条引领我穿过我的生活进入世界又从世界中出来的线索。 我们以自我的意识为基础,我们的世界就是自我的焦点中心那个有光的区域。从这一点向外,我们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神秘世界,永远无法知道眼前的朦胧形象多大程度上是我们的意识造成的,又在多大程度上具有真实性。肤浅的观察者会满足于第一种假设,但深入研究表明,无意识的意象通常不是由意识产生的,而是具有自己的真实性和自发性,只不过被我们看成是微不足道的现象。 只有当我们知道无限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才能避免沉迷于无用之事,或各种各样并不真正重要的目标。这样,我们需要世界为那些我们认为是个人所有的特质(才能或美貌)而承认我们。一个人越是强调虚假的占有物,对本质的东西就越不敏感,对生活也就越不满意。他感觉受到限制,是因为他的目标狭隘,其结果是羡慕和嫉妒。如果我们明白并感觉到,在此生此世我们已经和无限有了一种联系,那我们的欲望和态度就会改变。总而言之,我们有价值,只是因为我们所体现的本质;如果我们没有体现出来,生命就荒废了。在和他人的关系中,关键问题也是,一种没有边界的元素是否在关系中得到表达。 如果想要给当今面临的邪恶问题一个回答,首先,而且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就是对自身的完整性尽可能有最大限度的了解。人必须不动私心地了解自己能行多少善,又能犯怎样的罪,并谨防把其中一种认作真实,又把另一种视为幻象。二者都是他本性中的元素,都不免被他发现,如果他希望——他也应该——不过自欺欺人、自我蒙蔽的生活。 集体认同是跛子的拐杖、懦夫的盾牌、懒鬼的温床、没有责任能力者的托儿所;但它们也是贫困虚弱者的庇护所、失事船只的港湾、孤儿的温暖家庭、幻想破灭的流浪者和疲乏困倦的朝圣者的应许之地、迷途羔羊的羊群和羊圈、提供滋养和哺育的母亲。 “包容一切”,“忍受一切”。这些话说出了可说的一切,不能再增加什么了。因为,在最深刻的意义上,我们是创造宇宙的“爱”的牺牲品和工具。我把这个词放在引号里,表示我指的不是它的内涵,如欲求、偏好、喜爱、愿望之类的情感,而是某种高于个人的东西,一种统一、不可分割的整体。人作为一个局部,无法把握整体。人任由它的摆布。人可以赞同它或反对它,但总是被它抓住,被它包围在内。人依赖它,靠它维持。爱是人的光明、人的黑暗,人看不见它的尽头。 人可以尝试命名爱,把所有能想到的名字都施加给它,但还是会陷入无穷的自我欺骗。如果他稍有智慧,就会缴械投降,用那更未知的事物来命名这未知,用更复杂的方式解释本已复杂的问题——也就是说,以上帝之名。这样,他就承认了自己的臣服、不完美、依赖,但与此同时,也声明了自己能在真理和谬误之间选择的自由。 几乎一切都是自然展开、命中注定。我后悔因固执而犯下许多蠢行,但如果没有这种特质,我也不可能实现目标。所以,我既失望,又不失望。我对人们失望,也对自己失望。我从人们那里学到奇妙的东西、取得的成就也超过自己的预期。我无法作出任何终极判断,因为生命的现象和人的现象如此浩瀚无边。年岁越长,我对自己的理解、洞察和知识就越少。 我对自己感到惊讶、失望又满意。我忧心忡忡、郁郁寡欢又兴高采烈。我同时集此于一身,又不能把它们混合起来。我没有能力决定事物是否有终极价值,我对自己和我的人生都没有定论。没有什么是我确信无疑的。对万事万物,我都没有任何确定的信念。我只知道我生在这世上,并存在着,而且似乎是顺流前行。我存在的基础,是某种我不知道的事物。尽管有着万般不确定,我还是能感觉到一切存在的坚实基础,以及我存在方式的连续性。 我们投生的世界野蛮而残忍,同时又神圣而美丽。我们会认为意义和无意义哪一部分更重,这是个性格问题。如果无意义占了压倒性优势,生活的意义感就会随着我们的步步发展而加速消退。但事情并非如此,或者在我看来并非如此。我心怀迫切希望,但愿意义占上风,取得胜利。 老子云:“众人昭昭,我独昏昏。” 许多东西:植物、动物、云朵、白天、黑夜,以及人的永恒。我越是感觉摸不清自己,心中就越生出对万事万物的亲切感。实际上,在我看来,长期以来把我和世界分开的疏离感似乎已经转移到我的内心世界,而且让我看到我对自己出乎意料的陌生。 大海总是宏伟壮阔、简单质朴,让人无言以对;人在这里还能说什么呢?尤其当夜幕降临,满天星斗之下别无他物时。人默默地看着,放下一切自大,许多古老的传说和意象掠过脑际,一个低沉的声音述说着古老的“一望无际、呢喃低语的大海”、“大海和爱的波涛”。 你语无伦次地讲述着罗马遗迹,我则用手杖从地上挖出了一片罗马陶器的碎片。 通篇都只是些结结巴巴的呓语。我不知道非洲到底在对我说什么,但它在说。想象烈日当头,空气像高山之巅一样洁净,大海比你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蓝,所有颜色都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市场上,你还可以买到古代双耳细颈椭圆土罐那样的东西——还有月亮!!! 一旦试图触碰他内在冲突的具体问题,我就会立即感觉到一种退缩、心门紧锁——因为这样的问题直中要害。这种现象我在许多重要人物身上都看到过。歌德在《浮士德》里提到一个“人迹罕至、步履艰难”之地,那里不能也不应该被强行进入,那是一种不容人类干涉的命运。 有效的空虚是魔鬼的本质。上帝和魔鬼是无的最初体现,而我们把无称为普累若麻。普累若麻是或者不是并没有差别,因为在一切事物中,普累若麻都是均衡而空虚的。受造之物却并非如此。只要上帝和魔鬼都是受造之物,他们就不会消灭彼此,而是作为有效的对立面反对彼此。我们并不需要他们存在的证据。我们经常谈论他们,这就够了。即便他们都不是拥有本质独特性的受造之物,也会一直从普累若麻中重新区分出来。 在独身状态中,一个人会比其他人更优越,每个人都回到自己,免受奴役。 与神交流中,会有节制。 独身状态中,会有挥霍。 与神交流是深度。 独身状态是高度。 与神交流中正确的措施能带来净化和保存。 独身状态中正确的措施能带来净化和增长。 与神交流给我们温暖,独身状态给我们光明。 人是一扇门,通过这扇门,你们可以从众神、精灵和灵魂的外在世界进入内在世界,从宏大的世界进入微小的世界。人渺若尘埃,转瞬即逝。人已经在你身后,你却又一次发现自己身处浩瀚无垠的空间,身处微小或最深的无限中。在遥不可测的远方,一颗孤星悬在天顶。 这就是这个人独有的神。这是他的世界,他的普累若麻,他的神性。 在这个世界里,人就是阿布拉克萨斯,是他自己世界的创造者和毁灭者。 这颗星就是人的神,人的目标所在。 这就是他独有的引路神。那里是人的安歇之处。灵魂在死后的漫长旅程就是朝向那里。人从宏大世界里带来的一切,在那里成为闪耀的光芒。人应该向这独有的神祈祷。 祈祷让那颗星变得更亮。祈祷架起一座跨越死亡的桥梁。祈祷让生命为微小的世界作好准备,并平息宏大世界里无望的欲念。 宏大世界冷却时,那颗星就燃烧。 只要人把目光从阿布拉克萨斯熊熊燃烧的奇景上转开,他和他独有的神之间就没有空隙。 人在此,神在彼。 孱弱和虚无在此,永恒的创造力在彼。 这里只有黑暗和寒冷的湿气。 那里阳光普照。 祈祷让生命为微小的世界作好准备,并平息宏大世界里无望的欲念。 宏大世界冷却时,那颗星就燃烧。 阿尼玛(Anima)和阿尼姆斯(Animus) 男性无意识中的女性本质和女性无意识中的男性本质的人格化。 荣格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永恒的女性意象,不是某个特定女人的形象,而是一个限定的女性意象。这个意象基本上是无意识的,是镌刻在男性有机生命系统中的起源性遗传因素,是祖先的所有女性经验留下的印刻或‘原型’(参看相应条目),可以说,是女性曾经留下的所有印象的沉淀……由于这个意象是无意识的,它经常被下意识地投射到爱的人身上,并且是情欲魅力或厌恶感的主要原因之一。” 梦(Dream) 荣格说:“梦是心灵最深、最隐秘的地方的一扇小暗门,通向广阔无垠的黑暗。在出现任何自我意识之前,那里已经是心灵,而不论自我意识延伸多远,那里也仍然是心灵……一切意识都是分离的,但在梦中,我们成了另一幅样貌:一个更普遍、更真实、更永恒的人,居住在原初夜晚的黑暗之中。在那儿,他仍然是完整的,完整性就在他身上,和自然难以区分,毫无自我。梦从这一切都联合在一起的深处产生,它绝不幼稚、怪诞、邪恶。” 心理定向中也有四个方面。为了给我们自己定向,我们必须要有一种确定某物在那里的功能(感觉);第二个功能确定这一事物是什么(思维);第三个功能说明它适不适合我们,我们想不想接受它(情感);第四个功能指示它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直觉)。 “一切我知道但现在没有想到的事,一切我曾经意识到但现在已经忘却的事,一切我的感官感知到但意识心智没有注意到的事,一切我不自觉地感受、思考、记住、欲求、实践却没有留意到的事,一切在我心中成形、将会进入意识的未来之事——这些都是无意识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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