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轮下》 他抽便宜的雪茄,只有在饭后和周日,才会点上一根上点档次的。
他的内心,庸俗市侩,原有的那一点点情趣,早已蒙尘,只剩下粗鄙的传统家庭观,以自己的儿子为傲,偶尔对穷人心生一点怜悯。他的智力,绝不超过他与生俱来、界限分明的狡猾和算计。 其实他可以和任何一位邻居换个名字和住所,因为那样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在他的灵魂最深处,对每个能力比他强、条件比他优越的人,他都不会信任,对一切非凡的事物、自由美好的精神世界的东西,他本能地嫉妒,甚至因妒生恨。这一点,他和城里的那些家长并无二致。
关于他,已经聊得差不多了。也许只有功力更深厚的讽刺家,才适合描述他这寡淡无味的人生和毫不自知的悲剧。 他喜欢数学的地方就在于,在数学里,没有虚假、没有骗局,也不可能存在偏题、继而扯到别的迷惑人的领域里去的情况。他很喜欢拉丁文,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因为这种语言十分清晰、确切、没有歧义,几乎没有可能让人产生怀疑的地方。然而在算题的过程中,哪怕每一步的结果都是对的,最后也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道理来。 除了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是注入式教育的产物的平庸之辈以外,也不乏伶俐或倔强的少年,在他们平滑的额头后面,也许还半梦半醒地保留着对上流生活的美好向往。 塔、墙墩和尖拱形的回廊上方,升起半个苍白的月亮,月光洒在房檐、门槛上,从哥特式的窗户和罗马式的拱门上泻下,在回廊喷泉高雅的大圆盘里颤动,闪烁着淡黄色的光。也有几缕淡黄的光线和斑点穿过三扇窗户,落进“希腊”室里面,和梦境一起,陪伴着酣睡中的孩子们,就像当初陪伴修士们一样。 他喜怒形于色,似乎将自己最本质的东西——一种年轻人不成熟的多愁善感和轻率鲁莽的混合物,全都暴露在外。但他也有深刻的东西,只是鲜有人能看到。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方面,他的成长都超越了他的年龄,已经开始尝试走自己的路了。 他很忧郁,而且似乎非常享受自己的这种哀伤,仿佛它是一种陌生的、不同寻常的、值得玩味的东西。 路德版的《圣经》,轻柔和缓,里面听上去遥远而梦幻的东西,被《旧约》的迷雾轻轻蒙住的东西,此刻在这生硬粗暴的希伯来文原版里,却变得有血有肉,绘声绘色,还平添了虽然老迈、迟钝,但是坚韧、强大的生命。至少海尔纳的感觉是这样的。他天天时时刻刻都在诅咒整个摩西五经,可是却比那些有耐心、认识所有单词而且不会读错字的学生,能够从中发现更多的生命和灵魂,汲取更多的精华。 和其他所有生性如此的人一样,这个年轻的诗人也常常被莫名其妙、有些矫情的忧伤的情绪所困,究其原因,一部分是因为童心渐泯,一部分是精力、感知力和欲望过盛,无处发泄,还有一部分则是懵懵懂懂的青春期的冲动,再就是他有一种病态的需求,希望被同情、被爱抚。从前,他是妈妈怀里的宝,如今,在他对异性之间的爱恋还不够成熟时,他就拿这个对他千依百顺的朋友当安慰。 汉斯也许也察觉到,这种病态的忧伤,本质上只是一种过剩的、不健康的冲动的宣泄,而并非海尔纳——这位让他真心实意、五体投地地佩服的朋友的本性。 眼下已到了风暴不断、天色暗沉的十一月。这样的日子里,可以不开灯工作的时间只有很少的几小时,而黑夜里,狂风驱赶着翻滚的乌云,穿过阴沉沉的天空,咆哮着、怒号着,一次又一次地向古老而坚实的修道院的屋群发起猛烈撞击。树上的叶子几乎已被扫个精光,只有那高大、多枝的橡树——作为那树林繁茂地区的树中之王,其树冠上还有几片枯叶在瑟瑟作响,声音却比其他所有的树都更响、更哀恸。 老师们看待一个死去的学生的眼光,总是会不同于看活着的学生吧。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会有片刻深信每一个生命和每一份青春的价值,深信它们无法挽回,而这正是他们在平时的」 没有人看得到,少年消瘦的脸上那无助的微笑背后,隐藏着一个逐渐沉沦的灵魂,在即将溺亡之时充满恐惧与绝望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人想到,学校、父亲和一些教师野蛮的虚荣心促使他们丝毫不顾及这个少年柔软的内心,将其逼迫到这般田地。为何要他在最敏感、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少年时期每天学习到深夜?为何要夺走他的小兔子?为何在拉丁文学校时有意要他和同学疏远?为何禁止他钓鱼、闲逛?为何要给他灌输空洞、卑劣、令人精疲力竭的抱负心?为何不让他享受考试后应得的假期?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脑子里仿佛到处都是伤口,脸上下意识地浮现出一种交织着绝望和负罪感的疲惫的微笑。 阅读也帮不了他,因为他总是刚读一会儿,头和眼睛就开始疼。因为翻开的每一页,都会唤醒修道院的那些可怕的幽灵和他当时的恐惧,把他推入噩梦般令人窒息的角落,用燃烧着怒火的目光将他死死地捆绑起来。 不知不觉中,这一切都已消散远去。首先是傍晚他不再去莉泽那里听故事了,随后是周日上午他也不去钓鱼了,接下来便是不再看童话书了……就这样,一件接着一件地停止,直到啤酒花也不再去采,花园里的锤磨机也不再转动。哦!这一切都去哪儿了呢? 每当汉斯从明亮、宽阔的皮革匠巷走进黑暗潮湿的鹰巷时,就有一种兴奋而又害怕的压抑挟着一股奇怪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向他袭来,心里掺杂着好奇、恐惧、良心不安和将要冒险的快乐。 汉斯的思想和梦幻就在这个他早已陌生的世界里游走。在巨大的失望和灰心之后,他逃进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里,因为彼时,他还充满希望,面前的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魔法森林,在它琢磨不透的深处隐藏着可怕的危险,也有被施了咒的宝藏和镶着绿宝石的宫殿。他只往这个森林里迈进了一小段,然而还未等到奇迹出现,他就已经倍感疲倦了。如今,他又再次站在神秘而昏暗的入口,不过这次,他却是一个局外人,怀着好奇心闲散地站在一旁。 一天晚上,他穿过大门,越过潮湿的庭院,走进了制革厂,仿佛在那高大、老旧的房子下面埋藏着他的童年,还有所有他已失去的快乐。 每个健康的生命都必须有生活的内容和目标,而这两样,对于年轻的吉本拉特来说,都已不复存在。 自从第一次那种困惑、迷惘的感觉缓和下来,他自己也不再执着于自杀之后,汉斯就从那种惊惶多变的恐惧状态,转而陷入了一种均匀的、有规律的忧郁中,他慢慢地、无从抵抗地陷了进去,如同陷入柔软的泥沼一般。 寻回。他这只轻飘飘的小船,好不容易才脱离第一次事故的危险,现在又遭到新的暴风雨的袭击,眼看就要撞上令人粉身碎骨的礁石、陷入搁浅的边缘。没有人能够带领他越过这个危险地带,哪怕是青春期得到了最好的引导的年轻人,也得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出路和救赎。 以前,在他心心念念想着要吊死在那根树枝下的那段时间,他曾以一个告别者的姿态,悲伤而冷静地观察过这同样的一群人和事,而现在的他是一个回归者,脸上带着诧异和微笑,重新拥抱、占有这一切。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困惑迷惘、头晕目眩。那是一种日常的、充满生气的生活,几个月以来,他已经对那种生活感到很陌生了,而现在,它就这样突然摆在他面前。它有一副诱人的面孔,也有一副慑人的面孔,它既给许诺,也提要求。 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双温暖的手。当她继续任凭他抚摸时,他便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一股具有穿透力的欢愉、一种奇异的温暖和微醺的疲倦,像潮涌一般向他扑面而来,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温暖、燥热而潮湿,他眼里再也看不见巷子和花园,只看到面前这张白皙、透亮的脸庞和一团蓬乱的深色秀发。 漆黑的街巷,困倦的山墙,透着暗红色光线的窗户,还有古桥、河流、院落和花园,像一块块褪色的布景从他眼前晃过。 他以为自己倒头就能入睡,可他才刚躺下就觉得有些燥热,他的心又开始怦怦直跳,血流又开始紊乱、沸腾。他一闭上眼,就觉得艾玛的嘴唇好像还贴在自己的嘴上,吮吸着他的灵魂,疼痛的炙热充盈着他的全身。 在梦中,他总是跌进一个又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的深渊。午夜梦回,他筋疲力尽,痛苦万分,在半梦半醒中躺到早晨。他的心里充斥着强烈的渴望,被一种难以控制的力量甩来甩去。直到黎明,所有的痛苦和委屈才在一场号啕大哭中爆发,然后,他又在泪湿的枕头上再次睡去。 而可怕的形象,幻化成眼睛冒火的怪兽,幻化成扼住咽喉、置人死地的手臂,幻化成无底的深渊和熊熊燃烧的巨眼。他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孑然一身,周围只有清冷秋夜里无边无际的孤独。他苦苦思念着心中的女孩,把头埋进泪湿的枕头,低声啜泣。 他忘不了艾玛的离去,他的血液也无法忘却或克服在那些日子里受到的刺激。它渴望更多的刺激,渴望他的相思之苦能得到解脱,渴望有人指引他解开那困扰着他的谜团。就这样,时间在沉闷和痛苦中缓缓流逝。 与懂得人生哲理和享乐之道的人一起坐在酒馆里,像个理应得到这种享受的人一样,过个如此快活的周日也没什么不好。 他躺在一棵苹果树下潮湿的草地上,一堆讨厌的感觉、折磨人的忧虑和毫无结果的思绪困扰着他,使他无法入睡。他觉得自己很肮脏、很可耻。 小城上方碧空无垠,波光粼粼的河水在山谷中流淌,一片青山温柔、留恋地伸向远方。 吉本拉特先生,在此刻的寂静中,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和万千的思绪,正迈着迟疑的、不知所措的步伐,向他那习以为常的生活的沼泽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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