樋口一叶笔下在吉原花街（东京著名红灯区）长大的少男少女的故事。虽说中文译为青梅竹马，日文原题却是たけくらべ，意译为比身高，用典和歌集《伊势物语》中的一段。 筒井つの　　井筒にかけし　まろがたけ　過ぎにけらしな　妹見ざるまに くらべこし　ふりわけ髪も　肩過ぎぬ　　君ならずして　　たれかあぐべき 丰子恺把此段译为 当年同汲井，身似井栏高。久不与君会，井栏及我腰。 当年初覆额，今日过肩身。此发倩谁结，除君无别人。 这是青梅竹马久不相见，在现实里的种种起伏后互表情意的歌，如果读者足够熟悉和歌的话，很可能会期待着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然而樋口一叶笔下的现实，比《伊势物语》中，要无奈得多。 女主角美登利的姐姐是吉原花街的花魁，花街里人人都指着她长大以后接下这个头号，所以她日子过得甚是轻松。她去的学堂里的学生，家里都是在花街讨吃的。大家都围着美登利转，连在公立学校上学的高利贷屋公子正太郎也是，只有龙华寺方丈的儿子信如不太理睬美登利。也许正因为这样，被大家宠的为所欲为的美登利似乎对信如有特殊的关注，而承受这份关注的信如也渐渐不自在了起来…… 一个是佛家，一个是欢场，俗定义里的至净至污；这样未来道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结局如何，其实读者心中大概都有个数，只看作者愿不愿意圆一个奇迹。然而，樋口一叶比普通作者高明。结局里，各人都回到各人的使命中去，但仍旧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她看似是放了一条生路，实则是画了一个无限循环的圆；像美登利这样的人，无论再重来几次，都会回到同样的地方。她既定的妓女身份注定了她要与众人走散，也就抹去了一切“我还有所选择”的幻觉。 而这一切布置得平静又精巧，没有什么大悲大喜，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只留得读者怅然一句，“啊…是这样…的确也是啊。”。 美登利的入场就是一场男性凝视的盛宴。 “解下来垂及脚踝的长发严严地盘起，额发蓬蓬，发髻沉沉，比寻常发式高些。此发式叫做赭熊髻，名字虽吓人，此时却甚是流行，有身份的人家那些小姐们也爱梳。肤色白净，鼻梁挺秀，嘴巴不算小，抿起来却不难看。五官一样一样分开来远算不上典型的美人儿，但讲起话来声音纤细清澈，看人的眼神里带着爱娇，举动生气勃勃，甚是悦人耳目。身上穿的是柿子黄底子蝶鸟大花图案的单衫，黑色缎子和扎染料子拼接的双色衣带高高地束在胸前，脚上蹬着这一带也不多见的厚底漆木屐。早上从澡堂浴罢归来时，白皙的颈上搭着手巾，身形楚楚。逛罢花街回家去的少年郎啧啧称赏，直盼一睹这姑娘三年后的姿容。” 由头至脚的审视，目光在唯一裸露的颈部流连一会儿，最后感慨一句想一睹这姑娘三年后的风采。 是单纯的褒扬吗？恐怕刚光顾过花街的少年郎心里想的是别的事情吧。甫一出场，美登利被期待的就不仅仅是美貌而已，而是她供人玩乐的可能性。不仅仅是她的未来客人如此待她，吉原花街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妓院总给她零钱的嫲嫲是为讨好下一任花魁，任她为所欲为的父母也是盘算着将来她能带来比这任性值钱万倍的收入，但美登利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她甚至未曾想过这些钱的来路，只知道这是她的资本。她大方地把钱给玩伴花去，而玩伴们也因此拥她为“女王”，何错之有呢。只是在她听不到的地方，最憨厚最不敢与她搭话的粉团店的傻大个，也敢懵懵懂懂地讲，“她倘若做了花魁，我明年便开间铺子卖应季物什，赚得钱专门去点她花牌子。”。 在樋口一叶一点点搭建起来的吉原花街众生相里，遍地都是的男性凝视看起来几乎是人畜无害，甚至对于美登利而言，这一切都是温柔的，带着些宠溺的。然而正是她的天真才衬得周遭的一切更加残忍。她身上那些本该值得赞颂的存在，在吉原花街通通被加上了悲剧的底色：她的美多一分，她被物化的经济价值就多一分，她此刻获得的纵容便再多一分，她的爽朗也更多一分，那么又为她的魅力增多一分…如此以来，她现在自以为得意的，不过都是在透支她未来的自主权。这几处读下来着实难过，脑海里全是Andrea Dworkin聊男权社会中女性悲剧的那一句，“to be sexual, to be owned, but to think one is free.” (是与性有关的，是属于别人的，却以为自己是自由的）。 美登利和信如的最后一场相处中，信如在她家门前断了木屐被困雨中，她犹豫再三，最后也没有推开门，只远远丢出一条布条，希望能帮上他。樋口一叶没有解释这其中的缘由，但我猜，大概是因为美登利已经知道了她的将来并由不得她自己选择。信如代表的是过去理想中的她，自由自在，无所畏惧；而此刻的她，已经变得越来越像她那刚笑着送完恩客出门便黯然神伤的花魁姐姐，被困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凝视里，不再是一个“个人”，而是花街里风花雪月的化身。命运既定，她又何苦徒劳呢。 而樋口一叶给这个故事的最后一个画面，其实什么都没有讲。 “一个结霜的清早，有人将水仙假花从格子门外塞进，不晓得系何人所为。美登利不知何故，心中微动，便将它置于壁龛上的小花瓶子，赏玩那伶仃清姿。 有消息隐约传来，道是在那次日，信如在某间僧侣学校换上了僧人的服色。” 参考： 《青梅竹马》 — 〔日〕桶口一叶（樋口一葉） 在豆瓣阅读书店查看：https://read.douban.com/ebook/14325576/ 本作品由译言·古登堡计划授权豆瓣阅读全球范围内电子版制作与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