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艾蒿
濡湿的夏季傍晚,艾香四起,驱赶着恼人的蚊蝇。灯影下,人们在烟雾中做着活计,悠然自得。这是二十年前的乡村记忆。所燃烧的是一种大叶艾蒿,闻起来麻丝丝的。枝叶细嫩的时候,晒干后编织成长条,可焚烧用来驱蚊。做艾灸用的蒿草是一种小叶艾蒿,晒干后很松软,捏一小撮点燃,烘烤风寒部位,效果颇佳。
长时间居住在城市,回家来不免遭恶虫攻击。艾蒿驱蚊早已远去,换之杀虫剂一类的日化品。手背被花蚊叮了一口,红包肿起,一两日不见好,反而将整个手背带了起来,伤口处蜡黄明亮,微微泛光。外婆说,是洗脸时没注意进了水。她搓了一个艾球点燃烘烤,皮肤里流出少许明黄带血的毒水。仍不见好,持续熏了半天,像武林高手发功。
表弟坐在对面看我烟雾缭绕,他建议把艾蒿点在手背上。我没有采纳,怕万一把自己点燃。表弟眯着眼担忧着快要塌掉的草灰,又因昨天熬夜看球昏昏欲睡。他高中毕业刚参加完高考,言辞间充满对学校的厌恶,学断然是不想去上了,似乎也没能力考上大学。考虑着去当兵,报了名,在等通知。又听说走关系成风,无法,门路是找不到,只能叹息着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得到体检机会。若是进不了军队,只好去工厂打工,先把社会熟悉起来。他说他很想去远方瞧瞧。周围充满了远方的声音,他们是从外边闯荡回来的,每个人都带着满身的外出经验,淡掉了艰难和不愉快。听听这个,听听那个,似乎都挺新鲜。离开是肯定的,去哪里还不清楚。土地还在,暂时干一干可以,干一辈子万万不能。这就是目下的处境,没有人愿意呆在枯燥的乡村。网络、电视已经为人打开了看世界的另一扇窗户。
我的手被艾烟熏得焦黄,如此悠闲,一个下午竟烧掉了两捧艾草。我们陷在烟雾里漫无边际地聊着,未来于我们是那样的不同。我也不能提出太多建议,生活给我们这种农家子弟的只有:努力生存。这四个字或许对别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而对于在土堆里长大的人来说,没有这个概念,就无法知道起点,不清楚起点,就无法摸清未来。相对于起点,我们有同一个未来:“走出去”就是未来。也许有一天站在未来的路上,起点会被泪眼模糊成湿淋淋一片,但是依然会义无反顾风雨兼程。
燃着艾蒿坐一个下午,如此奢侈。未来注定是吝啬的,它从不会让人静静地看艾草从容明灭,从不会让人细嗅空气里的丝麻清香。我是“暂时”从未来处逃出来的,借了参加朋友婚礼的光,挣扎着弱不禁风的城市病,回到植物遍地,鸟鸣满天的故乡。外婆说,带一些艾蒿走吧。我想是不必的,城市大概从没有这么多纯粹的毒虫,也许有,但却被隔离在封闭的门窗外,一旦介入,必定被列为非法闯入者立即给消灭干净。表弟说,他明天送我离开。他望着我,像在望着远方。这情景被艾烟包裹,如此悲凉。夜幕正沉沉升起,漆黑树影在风中婆娑,发出“飒飒”细雨般的声音。我们都在为“努力生存”心生迷茫。